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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章 2

    自从赵老巩和他的徒弟们撤出葛老太太的造船场,葛老太太船场的景象一下子就衰落了。她的船场冷冷清清。姑爷李广汉一倒,葛老太太所有生意几乎都走了败势。她拥有三十辆运盐卡车的船队就断了财路,只好把车租了出去。赵老巩觉得是自己的船场把活计从葛老太太那里抢过來了。尽管赵老巩在大船合茬时跌了一跤,腰眼儿上筋骨错位,可他心情却是格外地快活。老天爷是得杀杀葛老太太的威风了,不然这老骚货就成精了。赵老巩躺在家里吃药,赵振涛还从城里带來了按摩医师,每天给赵老巩捏拿。赵老巩不能翻身转腰,板板地躺在炕上接待着前來看望的亲朋好友。老人平静地接受着情真意切的问候和安慰。四菊每天给老爹擦着虚弱的身子。赵老巩仰脸躺着,目光又落在了墙上的板斧上。老人觉得,板斧上死人的故事永远比活人的故事好听。

    这是祖传下來的“太极斧”,共有阴阳两把。

    那一把是用黑铁打就的阴面斧。如今埋在村头的赵家祖坟里。那是很久远的事了,那时的赵老巩才六岁。爹娘都叫他小巩。黄河岸边发大水,爹用独轮车推着他跟随族人逃荒。在这次迫不得已的大迁徙中,他们伴随老祖走了一百零七天,大水卷走了一半族人的生命。他们懵头懵脑地走进了北龙平原一望无际的大芦荡里。这是大海与陆地的交接地带。他们像是遇到了鬼打墙,老祖实在走不动了。这个威震中原的木匠世家就这样完了吗?老祖不甘心呢。黄昏的时候,老祖泥塑木雕般地呆坐着,他的周围跪着三支祖人,小巩不知出了啥事,他跟随爹娘朝老祖跪着。他们都企盼老祖在灭祖的最后时刻,给他们指出一条生路。然而,任祖人叩头、跪拜和祈唱,老祖也沒有睁一下眼。老祖寡白的脸像祖传的太极斧的阳面斧。脸上红胀透熟的血脉就像斧头上的斑痕,血脉风干了似地绷紧,在夕阳落下去的最后时刻,老祖让小巩的爹抱來三对太极斧,拿红绸子裹好。老祖干瘪的嘴唇颤颤索索地蠕动着:你们往三个方向走吧,从此往后不管走到哪,有这太极斧的就是咱赵家的血脉!俺给你们送行!说着,老祖就抄起一把阴面斧朝自己的脖子砍去,鲜血如柱。老祖的血竟然是蓝的。蓝蓝的血浆将芦荡里的芦苇染得失去绿色,小旋风将芦苇一片片压倒,老祖直挺挺地倒下了。

    小巩跟着祖人们大哭,匍匐在地,轮着去吻老祖脸上身上的蓝色血痕。这蓝色血给了小巩父亲一个暗示:往蓝色的地方去!尽管他还不知道那蓝色的地方是什么样子。黎明到來的时候,祖人掩埋了老祖,相互依依惜别,三支人就奔着三个方向去了。小巩跟着爹娘,推着独轮车,十分艰难地往南走了。在遮天蔽日的芦苇荡里,他们像野兽一样瞎撞,独轮车上沒有一点吃的,仅有两把太极斧、一把老锯和一只刨子。走到一片水洼里,三口人实在走不动了。娘对爹说,俺们就认命吧!喝饱了水咱就抱在一起死。父亲摸着小巩的葫芦头,心里替儿子难过。他说,小巩娘,为了小巩咱也要再试一把。小巩和娘茫然地看着父亲。父亲吃力地爬到独轮车前,缓缓地解下红绸缠裹的太极斧。父亲说,俺将这老祖传下的太极斧抛向空中,阳面斧朝上俺们就再走一段,要是阴面斧在上咱就认命吧!也像老祖那样用这斧自尽吧!母亲点点头,抱紧了小巩的脑袋啜泣着。她和小巩跪着,父亲抛出太极斧之后也跪下了。太极斧落地的声响很大。他们不敢抬头,心里颤颤的不知吉凶。突然有一道蓝光闪过,乌云被蓝光驱远了,雷声在远处滚动着,越來越远。是小巩先抬了头,他一眼就看见太极斧是阳面在上,狂喜地喊了一声,扑了过去。阳面斧在空中划过的地方,拱起了一道艳丽的彩虹。他们就按着阳面斧劈出的方向走了。太极斧真是神斧,他们昏天黑地挣扎了七天七夜,后來终于听到老蟹湾的潮音了。看见了老蟹湾的海水就像老祖身上流动着的蓝血。

    从此,他们这一支就在老蟹湾安营扎寨了。隔了一个月,他们还是沒有听到那两支的消息。父亲听当地人说,这片芦苇荡叫十八魔。进了十八魔的人能活着出來真是奇迹了。越说父亲就越害怕,在当地一个叫十八咳的算命先生的带领下去十八魔去找。他们找到的是一堆一堆的白骨。两支共十九口子人啊!尸体上的肉都让老鹰叨叼走了。父亲象征性地把他们的骨头捡回來安葬。

    太极斧啊,赵家的救命斧!太极斧的传奇在老蟹湾沸沸扬扬地传开了。人们都想看一看,摸一摸,都想得到它的福佑。早期父亲造船的时候,开第一块木板,都用太极斧的阳面斧。甚至有的人家,生孩子难产也把父亲叫上,抡几下子太极斧,一來给产妇带來力量,二來使生下的小崽儿好活。

    后來,葛家海霸看中了太极斧,抢去太极斧。杀人越货的人是配不上太极斧的,老祖早就说过。想起葛家,赵老巩的气就不打一处來。这里的恩怨是几天几夜也说不完的。

    赵家与葛家的仇就牢牢地种进心里了。也正是复仇心里驱动着赵老巩将逃往海上的葛家人捉了回來。葛老太太不会忘记,她的仇恨是记在骨髓里去了。

    病好起來的时候,赵老巩出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太极斧拿到铁匠铺去,重新猝猝火,铇铇光,这毕竟是一把阳面斧啊!阳面斧是不应生满铁锈的。还有,赵老巩盼着明年的龙帆节呢。龙帆节挥舞太极斧砍断缆绳的场面是很气派的。赵老巩扛着太极斧神神气气地去了铁匠铺,孙铁匠给斧头铇光的时候,有一颗铁片飞进了老人的眼睛里,老人沒有去翻眼皮,他觉得是老祖对他的警告。太极斧是有神灵的,后人万万不可亵渎了它----

    赵老巩回到船场干活还是费劲,徒弟们就让他坐着指挥。都说,您拿拿把作就是俺们的福份了。就是很怪,赵老巩坐在老河堤上吸烟,就有人來订货。他戴着小毡帽头,帽沿儿里零零散散地插一溜儿自己裹的喇叭筒旱烟。烟是土黄色的烧纸裹的,老人吸起來,就像一个大老板吸着粗筒的老板烟。老人时不时地往河对岸葛老太太的船场张望,默立一阵子,像是歇脚,又像是表示点什么。日光洒下來,透过被风摇动的树伞漏一地碎碎的影儿。使他的眼睛迷离。赵老巩站累了就扶着满是疖疤的树干坐下來----

    “老巩头,又造船哪?”行人跟他打着招呼。

    赵老巩应着:“啊,听说黄金洞村出了个模范?”

    “是啊,叫秦本贵,都学习他呢!俺看应该学习你赵老巩!人老心红造大船!”行人笑着喊。

    “玩蛋去!”赵老巩骂着。

    行人说:“你老人家有得吹,儿子当市长,三姑爷当县长。俺看你们家就把官位都承包算啦!”

    “那不关俺的事!”赵老巩摆着手。

    傍晚日落,赵老巩坐累了,就撅跶撅跶地朝老河口走去。他要找赵小乐的机帆船。晚潮,拢船的号子悠悠不絕。老河口荡着腥气,不少鱼贩子蚂蜂似地涌上去,闹闹嚷嚷充溢着交易畅快。老人几乎看不清那里是小乐的船。路灯全亮起來了,赵老巩终于看清儿子小乐正跟一个姑娘说话,姑娘身后背着一块绿色的夹板。姑娘从小乐手里接过一兜儿螃蟹,笑模笑样地走了。这姑娘不是朱朱,赵老巩不认识这个姑娘。难道是这小子新搞的对象?“小乐,小乐!”赵老巩眼眶子抖抖地叫起來,深沉的老脸天真地笑着。小乐沒有听见,沒精打采地躺在甲板上,一个大字朝天写着。赵老巩看见白茬子船下,有潮水一拱一拱,船头像是被浪头咬瘪了,飘忽的水声泣泣诉诉地拂來。老人几次催促小乐,把船刷深灰色的桐油漆。小乐都不愿意,他说一个女画家喜欢画这艘白茬船。气得老人骂他好几天。赵小乐觉得挨着老人骂也是值得的,因为在这些天里他与米秀秀老师混得很熟了。多少还有了一些感情,但不是爱情,小乐知道这不是爱情。这个姑娘不仅有文化,有女人的一份余韵,还有着女性的温存和情调。他不敢奢望米老师能成为自己的老婆。那就把米老师当成一个酒肉朋友吧。不对,她不爱吃肉又不爱喝酒,怎么会成为酒肉朋友呢?无论怎么讲,老天的的确确给他安排了一个接近她的好机会。那天的天气不好,米秀秀跟随海港的科研小组去了很远的雾抬岛。她是为了画画,而她的姑夫熊大进却是为了破译风暴潮。当时上岛的还有海港技术员高凡河。听说这个米秀秀在中专毕业之前,是明国县大山里的姑娘。赵小乐算是领略了深山出俊鸟儿的俗语。山里出來的姑娘胆子真大,熊大进一再叮嘱她不要到水上去,可她在岛上画腻了,独自去爬上一条舢板船。开始舢板船并沒有移动,可是浪头却把她一点一点冲走的。中午她姑夫熊大进到海边给她送盒饭的时候,突然发现米秀秀和舢板船都不见了,米秀秀被冲到了远海里去了。熊大进和科研组的人跟海港要了一艘气艇,到处寻找,眼瞅着天要黑了,也不见米秀秀的踪影。夜幕降临了,科研组的人还在寻找。巧就巧在赵小乐赶夜潮,意外发现了米秀秀的这条舢板船。他接近米秀秀的时候,听见米秀秀的绝望的哭声。由于风浪,小乐的机帆船不好接近她的舢板船,不知是他的大船把她的舢板船顶翻的还是风浪把舢板掀翻的,总之米老师被扣在了水里,赵小乐跳进海里把她拖上了船,自己还有点英雄救美人的骄傲。后來熊大进知道赵小乐是赵市长的弟弟的时候,还打电话给赵振涛表示感谢。赵振涛回家看跌伤的老爹,刚要同着老爹夸奖小乐,赵小乐就跟赵振涛眨眼睛,赵振涛就咽下去了。与小乐单独说话时,赵振涛觉得这个最让家人操心的弟弟,不知不觉地变化着。

    赵老巩又喊了几声小乐,见这杂种还沒反应,就回头走了。

    赵小乐确实沒有看见老爹。他的心里只有米老师,闭上眼睛都能看见米老师影影绰绰地跟他笑着,楚楚动人。他的肚子咕咕地叫了,马上感到一种饥饿和空凉。刚才他是眼巴眼望地瞅着米秀秀提着他送的螃蟹回家找她的姑夫去了。他躺在船板上,面对黑沉沉的暗夜,他发泄般地吼了起來:

    天黄黄,海泱殃

    赶海爷,多情郎

    等妹妹,闹虾荒

    口儿干,心儿凉

    大腿根,乱痒痒

    梦醒來,讨婆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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