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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章 2

    远海苍灰,看不真切。

    风暴潮退去的那一刻,赵老巩像个怪物,摇摇晃晃爬上了河堤。这时的太阳已经鉆出云层,在悠悠不绝的拢船号子里,红懒懒的日头在远滩上一滚一滚的,便在遥远悠长的钝喉声里恹恹跌落下去了,灰的海流子像脐带似地在老人眼前飘飘悠悠忽隐忽现,使老人感到大海的原始和神秘。这是确实的,直到如今,老人再也没有看到这样的海景。有人说,灾难临头的那一刻,海是最美的,出奇地好看。老人这时还看见一位姑娘站在空旷辽阔的滩涂上画画儿。

    “赵师傅,您没事儿吧?”徒弟小全喊他。赵老巩扭过头来,瞅见小全浑身血糊糊的走来。

    赵老巩吃了一惊:“哎呀,这是咋搞的?咋还受伤啦?”

    小全哆嗦着说:“不好啦,出大事儿啦!肖贵录,肖大哥他——”

    赵老巩慌了:“贵录他,他咋啦?”

    小全哭了:“新建的跨海大桥塌了,肖大哥他,他给砸死啦!嗯嗯嗯——”

    赵老巩身子一软:“天哪,天哪!”他的老泪也下来了。

    小全和肖贵录都是赵老巩的徒弟。风暴潮袭来的时候,乡党委书记齐少武来了。他是带着乡里的所有干部赶来抢险的。村长就带着齐书记到村里村外找人,找到造船厂,当时葛老太太不在,代理厂长老三也不在,赵老巩就私自做主让两个徒弟去了。他还有一个徒弟左海明,恰巧海明家里媳妇有病,没来上班。齐少武见了原来的老岳父,很想说上几句好听的话,可情况紧急,他只是朝老人笑笑,就急匆匆地走了。赵老巩知道这个齐少武正逼着海英找赵振涛给他跑官,眼下碰上了风暴潮,他表现一下子的机会来了。果然给赵老巩猜着了,此时的齐少武带着几百人马直奔北龙港的工地去了。他绕开了遭受风暴袭击的乡冷冻厂、盐厂和造纸机械厂,他对抢险的人们说,眼下考验蟹湾人的时候到了,咱们不能盯着小家而不顾大家,北龙港是咱省的重点工程,我们要和工人弟兄一起保卫北龙港,我们与北龙港共存亡!乡里人有意见,可也说不出口,齐书记说的完全在理。在港池前,齐少武带着人与工人一起筑起一道人墙。他还第一个跳进港池里,把嵌有钢板的木桩子扶住,死死地抱住。在场的人都感动了。齐少武在第一线上拚死拚活地干了一天一夜。从港池里爬上来的时候,齐少武捂着受伤的胳膊十分清醒地想,就凭这一拚,还有赵振涛的关系,他在这次换届选举中会稳操胜眷了。这时的齐少武还不知道赵振涛已经当上北龙市的父母官了。此时他也不知道跨海大桥倒塌了。赵老巩眼下没有闲空去想齐少武的事,老人正为失去一个好徒弟,而陷入深深的悲痛之中。老人的五脏六腑都往上翻,翻上来的就是老泪:“天杀的!这桥难道是签扎纸糊的?咋说塌就塌了呢?”

    小全有些后怕地说:“俺差一步就跟肖大哥去啦!俺是眼瞅着大桥哗啦啦的散了架的!刚上了桥的还有几个抢险的武警战士!都,都卷走了——”

    赵老巩问:“难道贵录连个尸首都没留下?”

    小全叹说:“往哪留?都顺着老河口卷走啦!”

    赵老巩说:“弄一条船,俺们爷两去找他!贵录出过海,他有水性,说不定还活着,还活着。”

    小全嘴上说着没指望,还去搬扣在泥里的舢板船。

    一阵汽车的笛声响,造船厂厂长老三和葛玉琴老太太从车里走下来。葛老太太心痛地看着被风暴吹垮的造船厂,刚造半截儿的白茬子船被浪头拍散了,东倒西歪地丢了形。她灰槁的脸皮几乎全耷拉到嘴角上,身子僵了样地往前走了几步,险些跌倒。她咂咂舌尖儿哼了一声:造孽呀!老三见主子不高兴了,就有些慌神儿,阴着胖脸朝赵老巩和小全走来。他的胖身子显得臃肿、横阔。走上一块油松木板,木板被潮水洇湿了,将老三划了一个跟头。老三爬起来,冲着赵老巩吼着:“你们是咋看着厂子的?连几条白茬子船就没能保住!你们几个是吃干饭的?”

    赵老巩闷着没吭,老脸干瘪而皱巴。

    小全拢不住火了,委屈地说:“你嚷嚷啥?这里就俺赵师傅一个人,他老都这么大年岁啦,能顶着,还活着,就不错啦!”

    老三一愣:“就他一个人?那你们,肖贵录,左海明,都跑哪儿去啦?”

    赵老巩忍不住了,蠕着瘪嘴巴说:“海明请假了,小全和贵录他们,到海港抢险,小全伤了,贵录失踪了,这天灾人祸,谁抗得住啊?”

    小全哭泣着说:“贵录大哥,不是失踪,是死了!”

    葛老太太和老三都吃了一惊。老三与葛老太太递了个眼色,葛老太太就钻进汽车里去了。老三的声气缓了些:“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不过,咱丑话可说在前头,肖贵录是乡里叫去抢险死的,他的后事与俺们造船厂无关!”

    赵老巩没好气地说:“没人找你们偿命。”

    老三又说:“你们抓紧把船厂拾掇拾掇,明天照常开工。”

    赵老巩说:“你们可以不管贵录的后事,可你们得把他的工资开了吧?你们还欠俺们三月的工钱呢!”

    老三咧咧嘴说:“眼下资金周转不过来,大户村的张老蔫买了咱的船不给钱,你们先担待着点儿吧。”

    小全说:“俺和赵师傅的钱,托些天没啥,可贵录大哥都这样了,你们可不能拖了,他还有老娘,两个上小学的孩子。可怎么活呀?”

    老三叹了声说:“不看僧面看佛面,给他,给他!”

    老三钻进汽车里走了。赵老巩朝着汽车的背影呸了一声。他一看葛老太太那个样子就来气。一幅小人得志的贵族样。她每次到船厂来都不说话,就是说上很少的一句,也缓缓地翘着下巴,就像朱元璋做皇帝时的样子,下巴翘得那么难看。老人此时被什么东西剜得心里一疼。就想起徒弟肖贵录了,默默地与小全推舢板船,船到水里,他们急急地划走了。瘦驴一样的舢板船,被赵老巩和小全摇着,摇着,摇到海汊子里的时候,发现渔政处的救护船打捞尸体回来。赵老巩和小全爬上救护船,一眼就瞅见了死去的肖贵录,两人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

    发送肖贵录的场面还是很隆重的,乡里的齐少武书记也来了。肖贵录与那几个武警战士一起被追认了烈士,可赵老巩还是从没有过的难受。老人把肖贵录用过的刨子、米尺和短锯包裹起来。他没有料到的是,在船厂的财务室给贵录领工钱的时候,竟忘了自己的老年人的身份,与老三大打出手。从此使赵老巩与葛老太太分道扬镳。老人拿到贵录工钱的时候,细细一数,发现老三口扣了贵录的六十元的夜班补助。赵老巩质问老三:“这不行,你还差六十块的夜班补助呢!老三啊老三,你个大活人还跟死人斤斤计较?”

    老三不耐烦地说:“老赵头,俺这抓管理的不管活人死人,都一视同人,你忘了?咱这儿是计件工资制,他肖贵录没完成任务,就该少拿!”

    赵老巩吼着:“少拿?你凭啥说贵录没完成任务?俺不比你更清楚?”

    老三说:“您别吼啊,这几年你没少跟俺吼,可吼完了,你还得干活吗?厂里不拿这个不住的人不少,拔棵萝卜带片泥,一带就是一大片!俺咋破这个规矩,唵?”

    赵老巩倔倔地说:“你小子不给面,那就把俺的六十补助拿到贵录的名下,俺不要啦!”

    小全说:“赵师傅,您咋这么傻呢?本来是应该他们给嘛!”

    赵老巩摆摆手说:“不跟他们一般见识,吃点小亏就等于占了便宜。让贵录在阴槽地府里诌他们去吧。邪钱弥了,又咋样,人不人鬼不鬼的!”

    老三一听就火了:“你这糟老头子嘴咋这么损?你以为俺是死蛤蟆缠腿没招儿啦?告诉你,你别拿你那点钱威胁俺,你的工钱眼下还开不出来呢!”

    赵老巩一阵恶血撞头:“你再说一遍,俺的工钱可以先欠着,可给贵录的六十块钱,今天非得给俺补上,不补上俺就不上工啦!”

    老三被僵住了,梗着脖子说:“俺就不怕横的,不补!”

    赵老巩眼前晃着老三长满横丝肉的大脸,这张脸的背后还有葛老太太的老脸。阴险狡诈的老脸,就像慈禧老佛爷的脸啊。这些脸一瞬间变得异常模糊。模糊得像一团火焰,烧得赵老巩的一腔怒火滕地窜到了脑顶。老人也不知从哪来了这么大的力气,狠狠的一记耳光扇过去:今个就是今儿啦,俺赵老巩就是不怕不讲理的!

    老三的脸被打红了,眼睛被打直了。

    赵老巩还要动手,小全紧紧抱住赵老巩的腰,感到老人浑身都在颤抖。当小全看见老三醒过神儿来,招呼着他的司机和手下,忽忽地涌上来的时候,就赶紧把手松开了。赵老巩听见老三恼怒地吼着:这老家伙疯了,把他捆起来!老人气得险些背过气去,吭吭地咳了几声,向后闪着身子,当他被堵到墙角的刹那间,顺手抓住了墙角的铁锯,高高地举过脑顶,喝吼一声:

    “狗日的,活腻歪的上,老子跟你们拚啦!”

    眼见着赵老巩要拚老命了,厉害的怕不要命的,老三等人被震慑住了。一个个都傻傻地愣着。

    老三跺着脚骂:“简直是他娘的没王法啦,甭理他,让他闹,回头让葛总治他!”说着就气哼哼地走了。

    眼见着老三顿失往日的骄横霸悍,赵老巩的眼皮嘣嘣地跳了几下,扔掉铁锯:“狗屁,啥他娘的葛总,不就是那个葛寡妇吗,老子还不伺候她啦!”

    老三听见赵老巩的骂声,又返了回来:“老赵头,这可是你说的,还是那句老话,你走,把你那几个宝贝徒弟都带着。哼,三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有的是!”

    赵老巩挥手说:“小全,走!”

    老三说你别吓唬人赶紧走。

    赵老巩悻悻地走了。

    走到老河口的大桥上,眩目的阳光居心叵测地照着赵老巩的脸,这类阳光使老人觉得天地是幽暗的。他的老脸在太阳底下像一张揉皱了的海图。刚才在气头上,眼下气泄了,老人真的觉得身板不行了,双腿甩甩拉拉地挪不动了。小全一扶老人,赵老巩才知道徒弟在后面跟着他呢。赵老巩扶住桥拦,喘喘地说:“小全啊,你别送俺了,去找海明收拾咱的家伙,吃饭的家伙不能丢啊!唉,是师傅拖累了你们哪!”小全疑惑地问:“师傅,您别难过,咱就是不造船了,还能打打家俱啥的,老天爷有眼,饿不死人!”赵老巩的老脸蜡黄而虚肿:“不,不争馒头争口气,咱还是造船。跟那个老寡妇比个高低!”小全感动地点着头,可他心里悬吊吊的,没资金没场地,上哪儿造船啊?赵老巩没有看出徒弟的表情,摆摆手让小全回去了。望着徒弟下桥的背影,老人胸里像塞了一团东西堵得慌。来来往往的行人跟赵老巩打着招呼,赵老巩看不清熟人的脸,只能看见那些人的脑袋像许多灯盏走马灯似的晃悠。桥下吐着黑烟子的小船穿梭不断。

    朱全德走过来:“老巩头,老巩头!”

    赵老巩看见朱全德喘喘地凑过来,乍着蛤蟆腮,陪着笑脸说:“老巩头哇,晌午俺老朱请你喝两口儿。”

    赵老巩冷冷地扭回头,阴眉沉脸地走着。

    朱全德又追了几步:“老巩头啊老巩头,你还是大船师呢,宰相肚里能盛船,就因俺家朱朱跟你们小乐退了亲,你就不理俺啦?俺看你还不如个娘们儿!”

    赵老巩收住脚,骂道:“是你像娘们儿,还是俺像娘们儿?平白无故的说退亲就退亲?你瞅着,有你们后悔的时候!”

    朱全德理亏似地挫着手,说不出话来。赵老巩知道朱全德是老实人,人家说灯就添油,人家喊庙就磕头。赵老巩听到一阵僵硬的喘息,终于缓声说:“老朱头,你哪知道哇,俺家小乐的脾气,前天夜里他拿着刀子要跟朱朱拼命,是四菊和连仲把他给拦住了。闹滕了大半宿啊。”

    朱全德吸了一口凉气:“唉,说实在的,俺挺稀罕小乐那孩子,可俺哪当了她们娘俩儿的家呀!”

    赵老巩嘴角渐渐浮了笑容:“你这话还受听。你们家还就你老朱头一个明白人。好了,往后你们家俺就认你一个人,咱老哥两儿该咋地咋地。今个就别喝酒了,俺肚里不痛快——”

    朱全德老脸也松活了:“唉唉,这还像您赵老巩说的话。嗳,老哥,俺瞅你脸色不大对劲啊!”

    赵老巩愤愤地说:“俺跟那个葛娘们闹翻啦!”

    朱全德说:“以你老哥的脾气早就该撤出来。葛老太太是啥人哪,你能伺候她到今个就算不赖啦!走,喝两口,俺给你顺顺气!”朱全德连拉带拽将赵老巩拉到桥头的小酒店里。

    赵老巩说:“日他个奶奶,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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