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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章 1

    一盏神秘的灯,静静地俯视着它下面蹒跚走过的瘦小身影。

    渔港码头的看船佬儿,当当地敲响了九十九声平安锣。灯影里的桥头上没有车辆,没有行人。这条海货交易市场的小街,夜晚总是宁静的。也不见了白天的嘈杂和肮脏。可是老蟹湾独有的腥味和咸味总是散不尽,使走上桥头的赵老巩感到格外的潮湿和阴凉。老人是从老河口的造船厂回家的。家里出事了。从他那焦灼而沉重的步态里就能看出赵家出了不小的事儿,而且是人命关天的事。

    赵老巩勾着腰,扑扑跌跌地走着,手里提着的那盏桅灯不住地颤索。在路灯清冷的银灰里,桅灯的光亮显得微弱而模糊。两种光源戏弄着心情很坏的赵老巩,一会儿将他渐渐抻长,又很快将他无情地缩短。又吼风了,风头子赶寸劲儿扑打得老人两眼生疼。也催着桥下褐黑色的浪头子呜呜溅溅邪法地涌,涌来涌去也翻不出啥花样儿来。一切都是雾腾腾的烟霭状态,是海雾。凭老人的经验,海雾能将路旁的三层小楼缠绕得严严实实,这就说明天和海合着膀子憋足了全部气力,酝酿着一场空前绝后的风暴潮。

    人一倒霉,家里的盐罐子都生蛆,连吸一口凉风都塞牙。赵老巩的老命就是用仅剩的一颗门牙顶着,顽强地活到了七十二岁。如今老人装了满口假牙。人活七十古来稀,是享福的年纪。可他的这五口之家并没有给老人带来遂心可意的福气,让他花着眼,发出垂垂暮老的浩叹:这日子,这混账日子,活活是狗日的一把糊涂帐啊!不糊涂不行,老人委实弄不明白。老人曾有三个儿子,所生所养的却有两个儿子。大儿子赵振涛可以说是他们赵家的荣耀,虽说振涛是赵老巩抱养的,可这孩子对他这个义父还是十分孝顺的。振涛不仅上了大学,如今还当上了省政府的对外开放办公室主任。村里人都夸赵老巩:你这船师算不了啥,你这辈子最大的荣耀是你捡了这么个儿子!这是你前世积德修来的福份啊。二儿子赵振生当的是海军,在一次去南沙群岛执行任务中不幸牺牲了。大女儿和二女儿都成家嫁了人。只有三女儿赵海英和四女儿赵四菊还留在家里。三儿子赵小乐算是让老人最操心的一个了。赵老巩本来想把祖传的木匠手艺传给这孩子,这小子天生是个顶风噎浪的命,缓水窝子呆不住,从小喜欢划船到海里闯荡,尽逃学,胡弄着小学毕业就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渔民。三年前,有人租用他的大肚蛤蟆船倒卖私盐,他也牵连进去,入了大狱。今年开春刚从监狱里出来,赵老巩把自己亲手做的机帆船交给他。让他挣钱娶媳妇过日子。小乐的未婚妻朱朱本是爱他的,他们在小乐入狱前就订了婚,两家还定好小乐出狱就结婚。这个节骨眼儿上,村头的北龙大港破土开工了,朱朱进了港口筹备处,当了一名工人。赵老巩的这个疑问一直抹不掉。朱朱这孩子把婚期一拖再拖,是朱朱眨眼之间变了心,还是那个北龙港的小白脸儿夺去了这闺女的魂儿?反正做了工人的朱朱瞧不上咱海里颠浪里闯的渔花子了。昨天朱朱她娘派媒人到家里来退亲。赵老巩一家人乱了。赵小乐抱着葫芦头,痛苦而激愤地嚷嚷着:老子是从号里混出来的,你不人就他娘别怪俺不义!老子灭你全家!他的声音像一声雷,响在家人的脑顶。赵老巩身子一颤,抬手抖抖地打了他一巴掌:混账,你小子就这点出息!这一掌使赵小乐右腮上的疤痕小辣椒似地突起。他倔倔地吼:俺不服,俺他娘咽不下这口气!这时,站在一旁的妹妹四菊说:小乐,别生气,你瞧朱朱都变成啥人了,整个一个丑陋的小富婆,让她去那些大款面前扭屁股去吧!咱不愁找不上媳妇。赵小乐面部的表情突然活了过来,跟谁较劲死似地吼:俺就不信,俺非在北龙港里找个媳妇不可!说完哼哼唧唧地走出家门。赵老巩颓然坐在椅子上,半晌说不上一局整话。这一瞬间,老人突然感到了一种从未感受过的严峻。纯属家长里短类的严峻。今天夜里赵老巩在船厂值班,已是子夜,突然接到四菊从家里打来的电话,她惊慌失措地告诉爹,说小乐夜里喝多了酒,霍霍地磨一把菜刀,磨完就满脸杀气地走了。赵老巩听后心就悬到了嗓子眼儿,黑瘦的老脸憋得通红,又让他慢慢变青,一声没吭地往家里颠。

    “小乐啊小乐,你这冤家,你可不能杀人哪!”赵老巩咕哝着。

    夜是蓝色的,一片深远的蓝。拐上了北小街空地,就是一片暧暧昧昧的黑了。赵老巩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歪歪裂裂地摔了一胶。他摔在了一片错落的灯光之中。赵老巩慌乱中爬起来,抓起桅灯,猛抬头瞅见港口工地还在热热闹闹施工。这昼夜不停的声音,彻底打破了小渔村过去的纯粹和宁静。地上有湿漉漉泥沙漫过了他的脚脖子,灯影里的泥沙成了乱糟糟的浆糊,灰色四处冒泡的浆糊。老人发现泥沙里映着星星的碎片,星星破碎时的哗啦啦的响声晶莹剔透,一珠一珠的。如果不是北龙大港夺走了他的儿媳妇,赵老巩对海港的开发建设还是有好感的。这个大港早就该建,他小时候曾听父亲讲,公元1912年9月22日,辛亥革命领袖孙中山先生在黄兴,宋教仁的陪同下,来到了老蟹湾视察,还亲自设计了北龙大港的蓝图。还听父亲说,当时海滩泥泞,人很难下脚,父亲牵着家养的红鬃烈马赶来,让孙先生骑上去。孙先生就微笑着骑上了俺赵家先人的大马,十分高兴地考察海滩。传说他还带走了这里的一团黑泥。当年,军阀在这儿建港,没弄成;国民党建港,没弄成;日本鬼子建港,还是没弄成。为啥?具体的他也说不上来,只知道惧怕老蟹湾的风暴潮。眼下考验共产党人的时候到了!乡长和村长在动员会上说过,北龙大港是咱省环渤海经济开发的龙头工程,建成了也带动咱这块土儿,咱这儿就变成小深圳啦!你们懂吗?知道吗?赵老巩听着慢慢有了激动。心想那是上辈子的欠债轮到这辈子来还哩。他拉了一辈子的大锯,做了一辈子的木船,老了老了还能瞅又高又大的外国大轮船,说不上啥大福份,也算是开开眼吧。赵老巩突然觉得这世界有看头,人世也有了活头了。老人对大港的好感还有一层意思,听说大儿子赵振涛对大港很上心,北龙市的头头脑脑到省城跑立项,跑资金,都是找这个赵振涛。

    夜空里总是飞舞着一些米粒状的小东西,麻麻点点地撞着赵老巩的脸和脖子。是海蚊子。老蟹湾的蚊子比别的地方的都要大,叮咬在身上,立马就鼓起红疙瘩,奇痒无比。这时他看见工地的棚子旁边点燃了一堆海火。火苗子不大烟不小。粼粼闪闪的光亮晃乱地抖落到海里去了。有几个值夜班抽水的小伙子在那里说笑。一个瘦高个子虾着腰吹口琴。塌了两个音的口琴伴着几个五音不全的小伙子的粗喉咙,在空旷的海滩上长吼着:

    深深的海洋啊——

    你为何不领情?

    深深的海洋啊——

    你为何不平静?

    海风将歌声腌得咸湿湿的。筑巢的海鸟儿煽动疲劳的翅膀飞走了。赵老巩听着这歌声洋里洋气的,娇柔而小气。听起来有点趴着拉屎没劲。同时他又狠恨恨地想,老蟹湾的海是不领情,是他娘的不平静,说变脸就变脸,说咬人就咬人,野着呢!你们才来这儿几天?别看眼前的浪头温顺得像个娘儿们儿,等风暴潮来了,你们就该抱着猪头找不着庙门儿啦!狗日的!等赵老巩在心里骂完了,他也将这些劳动的孩子们甩得很远了。他又扭回头朝他们望了望。这些城里的娃也不容易。因为这寂寞的时光平平淡淡流逝,没有故事。如果有故事也是唱不出来的,这世上许多故事,是不能光用嘴唱或是说就能打发的。就说这海吧,赵老巩不仅是老蟹湾有名的大船师,而且还是个勇猛的海碰子。他在很小的时候,就在大海里钻,他凭着一支桨和一粒盐的启示,闯荡过胶州湾。在无意间接近了大海的精髓。他一抬头,瞅见什么鸟儿掠过夜空凄楚地哀鸣。他这时又想起自家那点窝心事儿了。老伴儿走的早,赵小乐是老儿子,都让他给娇惯坏了。这小子平日嘴里唱着:端起爱情的酒哇,疯狂而有滋味。我今生看来要独行,热情已被你耗尽。他对朱朱太痴心,一痴心就特别容易一条道儿上跑到黑。老人脑子里不想好事,不时闪现朱朱和她娘她爹血糊糊的影子,还有小乐那无畏的豪气。小乐个子不小,可他心里还跟个孩子似的。一股火蹿上来就不管不顾了。你也不想想,为朱全德的那个宝贝闺女搭上自己的小命儿,值吗?老人盼着小乐在举起砍刀的那一刻猛醒而悬崖勒马。浪子回头金不换哩!

    这是早春季节,夜气寒寒的。这时的气候比冬天还要冷一些。赵老巩瑟瑟地缩着脖子走着。他估摸走了有半个小时了,再走半拉钟头就可以到家。老人知道自己这把年纪已经颠不起来了,只能拖拖拉拉地挪蹭着。小北街的路好走一些,因为这里是全村小康户集中的地方。

    一排排小楼多数的窗口已经黑暗。黑暗里老人也能感觉到小楼的气派和堂皇。如果是白天,立体声的录音机播放出的音乐和歌声就会飘荡到马路上来。老人还记住了一首歌的歌名《好人一生平安》。这日子,好人会是一生平安吗?如果好人永远平安,那他赵老巩家今天夜里就不会闹出太大的乱子。但愿是一场虚惊。老人瞅着路边的小楼,心里有一种说不上了的滋味。他家如今还住在很旧的普通砖房里。如果他家也早早盖上自家的小楼,也许小乐就不会跟着人家偷运私盐,就不会入狱,说媳妇就不会让他发愁。老人掐指算了算,这些住上小楼的人家都是养船的大户。养船的都发了,可他这造船的日子过的还很寒酸。老伴儿没有跟他过上几天舒心的日子,四年前她就患上了癌,撒手西去了。海边的人是很少得癌的,据说常吃海货的人不得癌。老伴儿舍不得吃螃蟹和大虾,他总是吃那些剩饭。她来到这个世上好像就是到他赵老巩家吃剩饭的。这时老人眼前又浮现了老伴儿的那张多皱的黄脸。他不由对老伴儿对儿子产生深深的歉疚。老人也是非常想造一座漂亮的小楼。可他怕小乐出狱后闲着,就把舵多年的积攒造了这艘中等的机帆船。这就花去了十几万。这钱有大儿子赵振涛平时给的,还有女儿们孝敬的,剩下的就是老人在造船场挣下的。他觉得自己在有生之年搬进小楼的希望破灭了。可他并不因此而仇视那些新盖的小楼和住进小楼的庄户人。不是让一部份人先富起来吗?有人早富就得有人晚富,五个手指头伸出来还不一般齐呢!赵老巩不服气的是,早富的人里多有不三不四的坏东西。就说承包村里造船厂的葛玉琴吧,这个娘儿们毒哇!

    全村里,赵老巩最不服气的就是葛玉琴这样的人,可他还得给她打工。不知内情的人以为是赵老巩图那娘们手里的财,其实,明眼人才知道老人是放心不下那三四个徒弟。赵老巩几次甩手不干,葛玉琴威胁说,你这个老东西前脚走,俺后脚就把你这几个徒弟给开喽!赵老巩怕徒弟们丢了饭碗,自己只好忍气吞声地熬着。他知道自己这把老骨头榨不出多少油来了,葛玉琴这骚货在他身上图的是别的。这老女人眼里有历史的影子,这影子已化成很深很深的仇恨。赵老巩已经悟出这仇恨是深藏在她骨子里的。他记得葛玉琴比他小一轮,今年也有小六十了吧?这个女人胖胖的,脸上没有多少皱纹。她厉害在那双眼睛上,这双不大不小的三角眼,黑亮黑亮的。尽管她这几年害了眼病,睫毛几乎脱落光了,眼边终日呈着充血的炎症,头发不仅花白,而且稀疏得无法拢到脑后束住。可她的眼睛锐气不减。她是老蟹湾海霸葛七的女儿,葛七欺男霸女,鱼肉乡里,杀人不眨眼。临解放那年,葛七带家眷乘船逃走,是从海路逃的,身为农会主任的赵本贵与儿子赵老巩驾船到海上追。捉住了葛七和他的小女儿葛玉琴。葛七的大女儿葛玉梅和大儿子葛瑞高乘另一艘船逃了。葛七被政府毙了。葛玉琴长大后下嫁给了渔民孙罗锅。孙罗锅福浅,压根儿就没有沾女人一点光,文革那阵儿葛玉琴挨批斗扫大街,孙罗锅陪着,人民公社发放救济粮的名单上也没有她们,文革刚结束,孙罗锅就在一场车祸里死了。孙罗锅人没个模样儿,可葛玉琴却给他生下三个漂漂亮亮的女儿。算命先生说葛玉琴天生命硬,不是凡人,晚年就注定大福大贵的。时来运转,改革开放初期,葛玉琴果真就抖起来了,自家光景说好就好了。她发家于老蟹湾的一场油荒,那年柴油紧张得不行,好多机帆船都不能出远海了,渔船只能在近海里溜弯儿。乡里村里急成了一锅粥,葛玉琴瞅准了,就托关系把油搞来了。她更精鬼的是,油运到老蟹湾也不卖,而是拿海货换,这一片海域的鲜货都抓在葛玉琴的手里了。她就轰抬物价,着实赚了一笔大钱。她顺坡下驴地搞了个公司,葛玉琴当上了总经理。这几年越干越大发,有自己的船队,把村里的造船厂也买断了。赵老巩还听说葛玉琴把公司办到了城里,在北龙市买下了小别墅。公司还给北龙大港的工地供料。钱财滚滚而来。最初赵老巩心里恨恨地骂:日她个奶奶!每年大儿子赵振涛回家过年,老人总是讲葛玉琴的坏话。赵振涛微笑着说这是市场经济,八仙过海各显其能。慢慢地老人就仿佛失掉了原有的什么遗憾和愤怒。

    此时此刻,赵老巩胸中的遗憾和愤怒却转移到朱全德一家。朱全德是老蟹湾的灯塔看守人。是他的酒友。三个儿子一个宝贝闺女。赵老巩知道他家底儿,用赵老巩朴素而实在的话说,如果重新划分成份,他们老哥俩儿还是贫农。他知道朱全德是个老实人,可他做不了佬伴儿辣花的主,辣花是个图虚荣的娘们儿,朱朱是她的掌上明珠,她总觉得闺女嫁给小乐有点屈。她巴结葛玉琴将朱朱送到海港当工人。赵老巩心里明镜儿似的,准是这两个娘们儿将朱朱说服才退亲的。赵老巩不知不觉地走到朱全德的院门前。他收住脚,屏息去听院里的动静。院里静静的,没有出现杀人越货的迹象。难道小乐利利索索的干完逃了?赵老巩又听了一会儿,忽然听到朱全德的两声极为难听的咳嗽,他的心才渐渐平顺一些。他轻轻叹了口气,晃晃地走了。

    赵老巩走着想着就到家了。家里亮着灯,却没有人。

    老人感到了不妙,身架一塌,软软的。两个闺女准是到外头找那个杂种去了。找到小乐没有?他心里悬吊吊地在屋里屋外转了转,就撅跶撅跶地走出来。

    灯光跳出来,给黑黑的村夜捅出许多漏洞。赵老巩借着灯光就能看见小街路旁两排挺拔的树干。早春的槐树还刚刚发芽,凭眼睛是看不到嫩芽芽的。树干旁边摆放着一艘歪歪扭扭的破木船。眯了眼细瞅,他才看清是一条生产队时期造的大肚蛤蟆船。这是队里分给对门儿姚老二家的船。这条船是他赵老巩挑头打造出来的。它在茫茫无边的大海里悠荡了三十来年,终于光荣下岗了。赵老巩拿不准去哪儿,就不由往船上多瞅了几眼。船板油漆脱落,油松已经风化了,脱形走相地呲咧着嘴。赵老巩一辈子不知造了多少艘船,他生命的七十二年中的每一个白天几乎都是在劳动中度过的。吞着木头的粉末不停地造船,不停地看着散发着木头香味的大船顺着老河口缓缓驶向大海。他来不急去慨叹去留恋,从不对生活发问造船给他的生活究竟带来了什么?也根本来不及去欣赏玩味自己的创造。在若干年以后的这个不平常的夜里,他竟然细细地呆呆地瞅着自己造的老船。他记起来了,造这艘船的时候,老伴儿的肚里正怀着小乐。小乐他娘挺着个大肚子,到老河口的船厂来送饭。他和伙计们用撬棍和缆绳拽这船下水。他们喊着十分响亮的号子:嘿呦嘿呦,嘿呦嘿呦——

    当时,有人告诉赵老巩孩子他娘来了,让他先别喊了,怕是震了女人肚里的胎。赵老巩抹着脑门儿上的汗珠子,大咧咧地说,不怕,让他听听劳动的号子,说不定这小崽儿能成个闯海的好料子!哈哈哈!于是更为响亮的号子在滩涂上响起。果然让老巩说着了,小乐子天生就他娘是海里的虫儿。海上人野,海上人狠哩。这时赵老巩实在找不出去哪里的理由,就掏出红木烟斗来吸,边吸边等着女儿们或是小乐的到来。他围着大肚蛤蟆船转悠,从船头走到船尾,终于发现了记忆中应该有的东西。记得小乐他娘走后,徒弟们围着他打哈哈:赵船师,你说孩儿他娘肚里的娃是男是女啊?赵老巩说自信地说,是个带棒棒儿的!人们嘻嘻笑着嚷,那可说不准啊。赵老巩举起手中的斧头和凿子喊:你们不信?俺在船头雕一只海鹰,雕给俺的儿子!他喊着就哐哐地雕起来。一只展翅的雄鹰很快就雕成了。鹰是镇邪的,后来渔民们都争抢着用这艘船。赵老巩也知道这是他一生雕的最好的一只鹰。这时老人伸出胳膊,用那只布满老茧的大掌摸了摸,鼓鼓楞楞的还在呢。老人的手指已经抠到了鹰的翅膀,翅膀上窝着脆干的海泥,泥皮唰唰置落。他的指尖,顺着鹰的翅膀划到鹰的头上,他心中忽然产生了一种激动,一种类似对儿子偶尔才会产生的感情上的激动。他分明感到,一股冷嗖嗖的水流通过他粗糙的指尖儿,遍布老人的全身。这心情包含着对儿子的期盼,包含着老人对过去岁月的留恋,包含着一个普通劳动者对老动的自尊和崇拜。夜黑咕隆冬的,什么也看不见。他用手轻轻地拍了几下船板:老伙计呀,你还认得俺赵老巩吗?鹰啊,你还能在大海上飞翔吗?赵老巩不由流下了热热的眼泪。他不去擦,随它一直沿着弧形的皱纹爬到嘴边,涩涩的。

    哗啦啦的一阵响声,惊扰了赵老巩。他抬起头瞅见一辆自行车朝这里蹬来。他惴惴地从船身里走出来。

    骑车人跳下来,非常惊喜地叫了声:“爹,爹呀——”

    赵老巩转过身,见是他的四闺女赵四菊。

    “爹,您可让俺好找哇,您怎么在这儿蹲着?”四菊埋怨着。她刚才一路找赵老巩的时候,心里后悔自己不该给爹打电话。这把年纪的人了,黑灯瞎火的,磕了碰了的咋办?

    “四菊,小乐他,他在哪儿?赵老巩焦急地问。”

    四菊说:“他没事儿啦,爹,进屋说吧!”

    赵老巩转身往家里走,边走边骂:“这个兔崽子,回头俺打折他的腿!”

    进了屋,赵老巩不住地咳嗽:“你,你三姐海英呢?”

    四菊的目光躲躲闪闪不敢看爹的眼睛:“三姐她,她,她不在家。她要是在家,俺见小乐那个样子,也不会麻爪儿啊!”

    赵老巩疑惑地问:“你三姐是不是去省城找你大哥啦?”

    四菊支吾着不吭声。

    赵老巩倔倔地嘟哝着:“你甭替他瞒着,土豆充地瓜,没骨头的货!一个一个都不让俺省心啊。你说,你三姐夫是正经人吗?他把你姐打成那样儿,他还要替那小子求人跑官。他能当上乡党委书记,还不是借了你大哥的光吗?他当了书记,俺们一家沾他啥光啦?”

    “爹,您别骂三姐了,她委屈求全,还不是为了孩子么。孩子都那么大了,离婚,出一家入一家,容易吗?”四菊叹息着说。

    寒气在屋里无声地流动,凉凉的。

    赵老巩又点燃了一只烟:“唉,海英她嫩哪。俺知道你大哥是心里有根的人,任你三姐说出大天十六个点儿来,你大哥也不会做违反组织原则的事来!好了好了,先不说海英啦。你还没说完呢,小乐他到底犯浑了没有?”

    四菊哆嗦着嘴唇说:“爹,不是俺跟您表功,今天晚上要不是俺心细,真酿成大祸了!小乐那个鬼脾气,您还不知道?他喝了一瓶子酒,眼睛都红了。起初他躲在屋里听音乐,后来,俺在外屋听着音乐里有杂音,俺从门缝里一瞧,他正磨刀呢。吓了俺一身冷汗哪。俺知道他是冲着朱朱的,就给您打了个电话,还给朱朱打了传呼,又给刘连仲打了个电话——”她说起刘连仲的时候,舌尖顿了一下。

    赵老巩知道刘连仲是她的同学,老蟹湾搞虾苗蟹种孵化的专业户,而且这阵儿正跟四菊谈恋爱。老人瞪大老眼问:“别这么啰唆,快说,打完电话后来怎么啦?”四菊着急地说:“俺打电话的空儿,小乐就醉迷呵眼地走出来,嘴里嚷着,杀了她,杀了她!就往外走。俺扑上去拦住他,让他冷静,他一发狠,把俺抡倒在地上了,磕得俺脑门儿肿了个胞!俺爬起来就去追他!”

    赵老巩问:“追着了吗?”

    四菊眨着很长很密的眼睫毛说:“他是直奔朱全德家去了,快到老朱家大门口的时候,恰巧刘连仲赶来了,刘连仲个头大,又有劲,扑上去就夺过小乐手里的刀,两人打成了一团。打着打着,小乐就吐了,吐得连仲满身都是。”

    “这杂种,造孽啊!”赵老巩为儿子的堕落寒心。

    四菊扑闪着眼睛接着说:“爹,俺和连仲把小乐抬上连仲的汽车,连仲把他弄到海港的简易澡堂子,冲洗去了。连仲说他把小乐拉他家去,明天小乐醒来,他想劝劝他!紧接着,俺就满街筒子找您。”

    赵老巩说:“俺不用你们操心。唉,多亏了连仲啊。哪天把连仲叫过来,俺请他喝酒!”

    四菊噘着嘴说:“光喝酒就行啦?人家还不是为你这宝贝儿子?”

    赵老巩张了个哈欠说:“死丫头,他还没把你娶走,你就胳膊肘往外扭啦?”

    四菊脸红了,嗔怨道:“爹,谁说要嫁给他啦?”

    赵老巩说:“就是,俺就剩这么个老闺女了,谁想娶走,那得看他有多大的能奈!嘿嘿——”

    四菊看了看墙上的表:“爹,都两点半了,快回您屋里睡觉吧。”

    赵老巩掐灭烟斗,不由朝外探探头,窗外的雾气更浓了,忽忽涌涌,像挂着一个厚厚的雾帘子。他有些忧心地说:“俺瞅这海走邪啦,怕是这几天有风暴潮啊!赶紧睡吧,明早儿把你那个养殖厂好好弄弄。”四菊不以为然地说:“爹,真是老不舍心,快去睡吧。”赵老巩终于挪着瘦小身躯往外走,走到门口又扭回头说了一句:“回头,叫你大哥回来,好好教训教训小乐!”

    赵老巩连衣服也没脱,就囫囵着躺下,扯过一条被子盖上。他身量小,浑身都是骨骼和筋,紧紧凑凑的。老人翻来覆去睡不着,往事又像沉重的夜色一样压来。他不在想小乐,他在回味着站在门口老船一旁的感觉,时间老人慢慢消蚀的那份真情,又在心底流了出来。他忽然觉得自己这辈子没有白活,没有白活——

    老人想不下去了,竟抓着被子哽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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