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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20

    九十年代中期,这一年刚刚入伏暑气最盛的时辰,冀东平原上袭來了蝗虫。

    天就是不落雨。蝙蝠乡的地面被烤成软灰,将冀东平原上潮腻腻的地气吸走了。往年,这里总是在晚饭前后落下一场暴雨,凉快一阵子。今年是犯啥邪了?蝗灾闹疯了的时候,梁双牙空洞的眼睛突然尖锐起來,心里觉出一些恐惧,脊梁沟儿隐隐发凉,两腿颤颤地想跑,嘴里喃喃道,灾虫,狗日的灾虫!他的声音很快被盘旋在耳际的嗡嗡声吞沒了。

    未婚妻陈秋兰提醒梁双牙,你们梁家已经沒有多少地了,就你爹那几垅稻子,还怕个球?梁双牙吸了一口烟,深深下陷的腮帮子慢慢鼓了起來,怎就一点也记不得了?两年前他和爹梁罗锅就沒有多少耕地了,他们的土地被开发区占领了,剩下开荒留下的一些地,由爹梁罗锅耕种着,稻田刚刚遭受了污染,梁罗锅正跟荣汉俊的钢厂打官司呢!梁双牙一边帮爹干点地里的活,一边和未婚妻陈秋兰在村口开了个小杂货铺子,铺子不忙的时候,梁双牙就帮着爹做田里的活。陈秋兰眉眼便有妖媚神色泛上來,踮了脚尖儿说,咱发财的日子來了,快去城里进农药,灭蝗!梁双牙点了头,干辣辣的嗓眼感到轻爽些。他瞅见势利的女人哼起了歌,这歌是她城里的表兄教的,叫什么《明明白白我的心》。幸灾乐祸的神情在她脸上显透出來。他顿觉心口堵得慌,肩胛有种被撕裂的感觉,一股燥热从他心腔拱出來,在骨子里乱乱钻动。他抓了一顶草帽,扑扑跌跌走出村口。

    漫天飞舞的蚂蚱迎面而來。盲目地撞在他的脚上、肩上和手上,他抓了一把,狠狠一碾。蚂蚱是五颜六色的,红甲红翅,绿甲绿翅,黑甲黑翅,头挨头翅搭翅,铺天盖地,纷纷飘落。梁双牙看见一群捉蚂蚱的孩子,他们在田野上跌跌撞撞地奔跑,小兔似的,跑跑停停停停跑跑。

    梁双牙一动不动地站在田埂上,看着孩子和蚂蚱的背影。他和孩子们一样无法躲避烈焰,米黄色的背心已经溻透。田地里被蚂蚱吞噬的庄稼风筝一样摆荡。村西土塬上弥漫过來的雾气,滚成团团,像个大热球,他分明感到漫天的热气压下來的分量。瞧着裂开缝隙的土地,就可怜那些庄稼。几只添乱的乌鸦鸣叫着朝土地深处飞去了。忽忽涌涌的蚂蚱很快将其遮盖了,他眼前一黑。他的脑皮上被炙烤出吱吱的声音,鞋的胶底儿上散发出一股刺鼻的焦臭味。

    村里喇叭响了,荣汉俊支书嚷嚷着灭蝗。

    梁双牙默默走回村里,开动小四轮拖拉机去了城里。蝙蝠村离县城不远,十二里地,一泡尿就呲到了。他和未婚妻陈秋兰一同进城的,秋兰对城里迷恋极了,哪次來进货,她都不想回去。购进农药之后,秋兰又将一些水果大头菜搬上车斗。自从鲍真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以后,梁双牙跟陈秋兰好上了。陈秋兰比鲍真还要漂亮,可是他在她的身上找不到感觉,特别是鲍真身上的魅力,秋兰身上沒有。梁罗锅和玉环娘多次逼他跟秋兰结婚,他都吭吭哧哧不答话。梁罗锅和玉环娘并不知道他还沒忘记鲍真姑娘。

    黄昏时分,这辆破旧的小四轮才耀武扬威地驶出县城。弯弯的蝙蝠河从梁双牙屁股底下流过去,水擦在石头上的声音像割麦子一样。落日的光焰依旧很白,烧黑了眼睛,他双手扶着方向盘,扭回头瞟了陈秋兰一眼,他发现女人的粉脸还对着城市的方向,一把风骚的花伞悬在脑顶,将落日摇得吱吱嚓嚓。

    梁双牙心里鼓鼓涌涌不安稳,热辣辣的暖流刺得他鼻头发酸。他扭过脸來,说秋兰,这919杀蝗灵不会是假药吧?陈秋兰那张脸妩媚生动,还隐含着城市生活撩拨的兴奋。随着拖拉机的颠颤,她宽宽的臀部弯曲得好看,节奏也摆得迷人。她在想城里的表兄大侯,表兄帮她买的低价农药。表兄也是从乡村出去的,短短几年功夫,就能在城里呼风唤雨了。秋兰很想借表兄的势力留在城里生活。梁双牙见陈秋兰沒理他,又愣愣地问了一句。这次将秋兰问火了,德性,我表兄大侯是城里的大能人,谁敢给他假药?她寒了脸骂。梁双牙沒有再跟陈秋兰急吵,可心里对她这个大侯表兄是有成见的,他淡淡地哼了一声。陈秋兰见男人软了,脸上阴郁之气沒了,整个脸相变得柔和生动了。她眼里闪出了狂热的神情,说双牙,你别不服气,你这玩土坷垃的命,想进城,就得靠我表兄。梁双牙眼一瞪,谁想进城啦?城里人都下岗了,能有咱的饭碗?老实在蝙蝠村种地吧!陈秋兰不服气地说,种地?咱村的地都该被占光了,种你妈的坑头吧!再说了,沒瞧见蝗灾么?种地亏了本,哭都哭不出个日子來!梁双牙脖子像落了枕似地梗住,大声说,蝗灾不怕,喷了药就好!至于耕地么,我想啊,我和爹找我的二叔梁乡长去,不信他荣汉俊就不给我一点地。活人还能被尿憋死?陈秋兰翻一下眼说,你个傻子,表兄说了,他帮着我们在城里买楼房呢。进了城开店铺,再挣钱!对咱,对你爹你娘,对我们未來的孩子都好!梁双牙满脸怪怪地问,买了楼房,你就是城里人啦?你一脑袋高粱花子还沒抖落干净呢!陈秋兰懊恼地捶了男人一拳,黑钻钻的眼睛仿佛将男人穿透,你这土命脑袋!拖拉机颠了一下,汽车空空哐哐闪过,腾起大片烟尘。

    梁双牙顿觉喉咙被阻塞,心底莫名其妙地涌出一些伤感。头顶有一只孤雁,贴着瓦蓝的天空毫无生气地滑行,最后落在路边荒地上的楼顶。楼顶上的野草丛里照样飞舞着蝗虫。他的目光又从楼顶移到荒地,眼睛被刺疼了,悻悻地收了回來。

    这段通往蝙蝠村的石碴路很短,梁双牙走了几十年,从來沒有像今天令他心烦。尽管有女人陪着,依然觉着沒劲。落日像毛毛虫一样往肉里钻。他的脑袋上颠动着一团灰黄的光泽。忽然,女人喃喃地说,你瞧,咱家的地!梁双牙沒吭,他的承包田,他怎么会忘呢?闭上眼睛都能想象到那里的根根脉脉,感受到那边的气息。他看见有一个老头在那里转悠,近了一些看去很像爹梁罗锅。梁罗锅看了看被圈的耕地,狠狠地跺了跺脚,倒背着手朝腰带山的方向走去了。

    路边是一色灰色厂房、砖窑和路边店,将土地和天空挤得窄窄的,岂止是狭窄,蝙蝠村几乎被吞噬掉了。四年前的一个早上,县里乡里村里轰轰烈烈搞开发,三级开发区都占用了蝙蝠村的耕地。梁双牙和爹承包的五十亩水浇田是最后一批被占用的,连同村里十六户承包的七百亩耕地,都被铁丝网圈了起來。大哥梁大立家的承包田和鲍月芝家的承包田也被占了少不半。被圈的耕地上只盖了一幢高楼,开发区就沒有资金了。于是就拍卖,起初是被县城的一家公司买走,几年來炒來炒去,几易其主,最后落到韩国老板金雨时手中。金老板在这场圈地热潮里也是蚀了本的,尽管名号起得很大,华夏工业城,可依然只落个虚名,地荒着,钱都被那油头粉面的家伙炒走了。治理整顿那年,前任许县长因乱批地受贿给抓了,这个案子还牵扯到了村支书荣汉俊,荣汉俊到底是能奈,他有宋书记给搭桥引线,认识了市委的头头,舍得花钱砸,到他这里就遮盖过去了。蝙蝠村沒地的农民开始联名上告,还是告出个结果來。治理归治理,梁双牙还是沒地种啊。房檐滴水照坑砸,梁双牙与他爹梁罗锅一样,命妥了,左右也脱不出那片庄稼地。梁双牙扭头朝那个地方张望了许久。梁双牙猛地刹住拖拉机。

    未婚妻陈秋兰茫然地和他对着脸,骂你疯啦?

    梁双牙说,你等等,我去地里撒泡尿!

    陈秋兰嗔怨说,路边尿呗!你那又不是金家伙!

    梁双牙跺跺脚,沒理秋兰,倔倔地朝那片荒地走去。

    陈秋兰知道是那片地勾起梁双牙的痒痒肉了。梁双牙毫不犹豫地走上了荒地。从孤楼蓝玻璃幕上折射下來的阳光,清幽而神秘,将荒滩照得空空荡荡,凄凄凉凉。他瞪了大楼一眼,他听人说玻璃幕也会污染的,他果然发现楼下有一圈草被照枯了,这里成了野兔、田鼠、蚂蚁和野雀的家园。眼下又多了可恶的蝗虫。他站在蓬蓬乱草间,一双大脚将草地踩出深窝窝儿。他闭上眼睛撒尿,簌簌流出的水线,勾出一个颤颤的半圆。他每回去城里进货,总是要在这里歇脚,撒完尿,他缓缓蹲了下去,抓一把干土,心叹再也沒有那样好的地墒啦。一扭头,他看见一株谷子,就一棵,孤零零挺立在杂草中间。谷苗沒有结穗,绿秆直杵杵地傻挺着,几只蚂蚱骑在绿秆上。梁双牙将蚂蚱摘下來,摔在地上用脚板碾碎。脚下发出湿渍渍的声音。再瞅谷禾,他满脸是孩子般的天真神情。如果这块地还在他手里,成片的谷禾一定像麦田一样荡漾金波。那时的谷穗会又大又重,籽粒饱满。他的大掌抖抖地抚摸着谷禾,眼睛忽然一亮。这株谷禾勾起了他一个很怪的想法,他将手指深深地抠进谷禾的根部,抠到底层,干裂的地皮就有潮乎乎的水气了。他用手挖出了谷禾,双手捧着这株谷禾摇摇摆摆地回來了。

    进了家门儿,陈秋兰、梁罗锅和玉环都急忙卸货。

    梁双牙独自将谷禾和那团泥土捧回屋里。玉环娘正举着瓢子给窗台那盆君子兰浇水。他知道这盆是君子兰是陈秋兰表兄送给她的,瞅见这盆花他就想起那个油滑烦人的侯大肚子。他将谷禾放在板柜上,气势势地走到窗前,将绿幽幽的君子兰拔掉了。玉环娘惊愕地看着儿子,脸上的肌肉都在颤索。梁双牙将花盆里的湿土抠出來,转眼就能闻到春种施肥的酸臭味。他像种庄稼一样,施了底粪,撒上细土,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那株谷苗移栽进花盆。梁罗锅看见了儿子的举动,横头悻脸地嘟哝,真败兴,败兴!这么好的花儿咋就拔了呢?玉环娘说,瞧陈秋兰回來咋跟你闹!任老人的埋怨在耳朵里飘进飘出,梁双牙埋头往花盆里撒土。玉环娘拾起撕碎的君子兰,蹶达蹶达地走了,还自顾自说话,罪孽,真格儿罪孽未清哟……梁双牙蹲在地上,拿一根铁丝在花盆的土里划着,划出方方块块的坨田。地好阔呀,无边无边看不到尽头。四下里沒有任何声音,日头彻底落下去了,屋里像老烟叶一般暗黄。他不错眼珠儿地盯着谷禾,那里好像藏着想不透的故事,让他神往。深深地凝滞里,他听到荒地里的风泣泣诉诉地拂來。梁罗锅也看呆了,沒有人能够听见他心里的悲鸣,更沒有人能够看见梁罗锅脸上那咸咸的眼泪。

    村人们计划灭蝗时,乡里租來了喷药飞机统一灭蝗,飞机像个红蜻蜓飞在蝙蝠村上空。有些种粮大户还是从梁双牙的铺子买走了灭蝗灵。梁双牙听着街上的锣声,锣声里还有男人女人的呼唤,“灭蝗喽----大家都去灭蝗喽。”村里村外的麻雀被惊得东飞西撞。夜里还有红红的灯笼,挂满村巷的枝枝杈杈。蝗虫奔红灯笼而來,撞在灯笼的玻璃罩上,被孩子大人捉住,撒进油盐一炸,成了村人的一道菜。村人灭蝗的日子里,梁双牙又去那片荒地看了看,瞅见死了一片蝗虫,蝗虫并不怎么可怕。他看见一只野兔在草丛里悠然地卧着,睡得安闲舒适。他沒去动它,因为他感到地皮涌上來的热气烫着了自己的脸。

    鲍三爷咳了一声走了过來。

    梁双牙一扭头,瞅见鲍三爷牵着枣红马。

    鲍三爷沒着正眼看他,自从梁家与鲍真退了亲,鲍三爷见了梁家人基本上沒啥客气话了。

    梁双牙对鲍三爷还是很热情,憨憨地问,鲍三爷,又上山开田?

    鲍三爷答应了一声,他和枣红马从从容容地走着。那张脸像一条穷人的钱褡,干瘪又皱巴。他戴一顶发黄的麦秸帽子,帽沿透出一圈油渍和汗渍,嘴叼烟袋极有滋味地吸溜咂吧。矮小枯瘦的身材与健壮的枣红马很不和谐。梁双牙敬重鲍三爷,并不是因为他有一个在乡政府做土地管理员的外孙女鲍真,而且因为老人像鲍真一样一直开荒田。鲍三爷和他爹梁罗锅一样,都是出席县的劳模。鲍三爷当队长的时候,老哥俩一同为村人开荒,圆了几代人的土地梦。鲍三爷记得荣汉俊入狱的那两年,他们学愚公,发誓铲平村南的那座土山,干到半截子,人们累稀了,胆怯了。恰恰这个时候,梁双牙呱呱坠地了。姥爷梁罗锅举着小双牙來到工地,对众人喊,这是我的儿子,儿子!我们造田,是为他们,懂吗?然后他亲着儿子的小鸡鸡,慢慢把眼睛闭上,人们轮流着抱一抱小双牙,他们感受到了孩子落地的种种冥冥之音。两个月的功夫,那座土山就被垫进山沟子,变成眼下的耕地。这几年,炒卖的就是这些耕地。起初,当了村民小组长的梁双牙也是参与卖地的。村人意见纷纷的时候,村支书荣汉俊首先來说服梁双牙。荣汉俊支书兴奋地告诉他,往后城乡一体化了,卖了地,咱村就富了,咱们就都成工人了。后來他们沒富,被狂热的愿望欺骗了。村人胆子大了,心飘了,就像浮在云彩里扭秧歌,空欢喜一场。梁双牙对这种颇为难堪的尴尬局面始料不及。村里似乎有一个沒被惊扰的人,那便是鲍三爷。老人对村里的事不恼不怒,整日牵着老枣红马背着土筐往北山上背土。梁双牙沒有过分看重鲍三爷的劳动。老人将村西土山上的泥土背到村北的石山上,雨水季节,那些泥土又都被冲下來了,又在石山脚下堆积了一个新的土山,就像鲍三爷的那双难看的瘦脸。他想给鲍三爷出一些主意,鲍三爷憨憨一笑,依旧我行我素。

    梁双牙认真地说,鲍三爷,今年雨水稀,老天爷的脸说变就变,你就做瞎活儿吧!

    鲍三爷笑笑,老人笑起來很难看。他岔开话头,双牙,你的铺子生意好吧?

    梁双牙点点头,用脚踢了一下乱草。实际上,小铺子已经很难开下去了,村民的购买力明显下降。梁双牙总想继续种地,只有土地上的事情才让他劳抓实靠。

    老枣红马伸直了脖子嘶叫了两声,梁双牙目送着老人和枣红马走远,很沉地吸了口气。路上有几辆汽车驶过,腾起的烟尘,逼迫梁双牙扭回头。烟尘和声音消失的时候,眼前空旷的荒地哐当一声敲击在他的心上,心头涩涩地空落,不知怎么鼻子就酸了。

    梁双牙沒有回自家的杂货铺,而是直接奔了荣汉俊支书家。荣汉俊家的两层小楼小夕阳下很是晃眼。楼体镶着红瓷砖,沐浴的阳光里显得很富贵,隐隐的像一块朦朦胧胧的暗红玉石。荣爷坐着轮椅打瞌睡,被梁双牙叫醒之后,老人告诉他荣汉俊支书沒有在家,一旁的陈秋兰说他到田里指挥灭蝗去了。

    这一天在荣汉俊的家里,梁双牙却意外地见到了鲍真和荣荣。

    由于荣汉俊的私下说合,鲍真和荣荣被乡政府招聘了干部,她们是乡里土地管理员。荣汉俊总算把两个孩子给留下了。她们在村里开荒的土地也被开发区占了不少。而且她们在村里建的酱菜厂已经倒闭,生活的磨难使鲍真清醒了许多。梁双牙觉得她长得越來越好看了,单看五官鲍真也许不如陈秋兰,可是鲍真身上有股魅力,是谁也不能比的,她的眼神儿气韵逼人,由于天气热了,鲍真剪掉了披肩长发,留起了齐耳短发,显得特别精神有活力。今天她穿着素淡的浅蓝裙子,恬静而秀媚。曾经有一些日子,梁双牙都不敢见鲍真,即便在是街上撞见了,梁双牙也是低着头走过去。鲍真更是恨着梁双牙,埋怨他不识真伪,鲍真这样专一正派的姑娘难道不比金子珍贵吗?可是他真是个糊涂虫啊,陈秋兰这样浅薄的女人倒成了他的恋人。鲍真又有点鄙视他了,然后留给她一线尖锐而清晰的痛楚。怨恨也罢,鄙视也罢,经过了两年时间的淘洗,两个人都把过去的事情看淡了,沒有懂得爱就爱了,只能是个可悲的结局,这就是命,沒有人比命走得更远。鲍真终于发现了自己惊心动魄的生活舞台上,一切都在戏剧般变幻着,觉得过去的事情可笑了,见了梁双牙就像见了别的老同学一样,有说有笑了。特别是梁双牙到乡政府告状,他和乡亲们要收回开发区乱占的耕地,恰恰跟鲍真和荣荣的工作发生了联系。看來命里谁也躲不开谁了。梁双牙表现的智谋和勇敢,使鲍真又对他刮目相看了。梁双牙听说鲍真在城里选中了别的小伙子,梁双牙不相信,他了解鲍真,她可不是随便就喜欢谁的。鲍真瞅着梁双牙这张方脸膛,犹如一尊冷硬的石刻。无论凭长相,还是看能力,梁双牙在村里都算不上优秀的,当年她为什么喜欢他呢?她又点点滴滴打量了他一遍,他瘦了许多。鲍真觉得眼皮嘣嘣地跳了几下,然后舒缓地喘了口气。

    梁双牙问,鲍真,听说你在乡里做事儿啦?

    鲍真说,打杂儿的,不比你这老板!

    梁双牙满脸是困倦迷惑的神气,愣了愣问,鲍真,听说你在乡里管土地,我有个事儿问问你,咋样?

    鲍真说双牙,咱还是同学,你说吧。

    梁双牙浑身猛然变热了,讷讷道,鲍真,话说出去不怕你笑话,我……我想种地。

    荣荣被逗乐了。鲍真瞪了荣荣一眼说,你笑个啥?然后扭头看着梁双牙,听说你家的小卖部挺红火,秋兰又漂亮又能干,咋着想种地?种地多累呀?

    梁双牙苦着脸说,唉,个人知道个人吧。做小买卖纯属逼上梁山,这个铺子是萤火虫的屁股,沒多大亮儿。我天生就是玩锄头的命,站在地垄里我才觉得踏实、舒坦……

    荣荣歪着脑袋看着他,说这不是你的心里话!

    梁双牙说,我就是这么想的,钢厂里做工我都不愿意去。

    鲍真的眼睛一忽一闪的,有些感动。说双牙,你的心情我懂。只有土地能拴住庄稼人的心。可咱镇咱村,是耕地的危机地带,县上都挂了号的。全国的问題也很严重哩。过去,我们常听人说中国地大物博,可按人均计算,咱地不能算大,物也不能称博啦!特别是这几年,乱开发,乱占耕地,乱炒地皮,还有农村宅基地严重超标……

    梁双牙肋骨里蓄满了恶气,愤愤地骂,我他妈不懂啥大道理,只知道沒地不打粮食。人都吃五谷杂粮!你说咱村,过去是售粮大村,我们梁家也是售粮大王,眼下可好,吃洋鬼子的进口粮,吃水果吃西瓜还要从城里批发!这丢人不丢人?

    鲍真先是为梁双牙的话感到震惊,继尔叹了口气,眼睛红了,我娘我姥爷也是这个腔调。他都这把年纪了,还往北山上背土。双牙,我这次回村找荣汉俊支书,就是商量耕地的事儿,上级领导挺重视的!乡里更是催得急哩!

    梁双牙眼亮了,问有啥新精神?

    荣荣有些心焦地说,眼下是调查,会下來新政策的,你会有地种的!

    梁双牙搓了搓鼻子,好像鼻子在发痒。他想了想问,你可别胡弄我,你一竿子别支远喽,我立马想种田。鲍真,你是乡里的干部,跟荣汉俊支书说说,我家那片承包田一直荒着,我想种上大秋庄稼!

    鲍真惊讶地问,这地不归村里了,听镇开发区刘主任说,卖给韩国金老板了。金老板能听你的?

    梁双牙说,先种上,荒着多可惜。他金老板啥时用,我再腾出來!鲍真,看在我们过去的份上,给我说说情!

    鲍真愣了愣说,别把我扯进去,我已经跟你沒有任何关系!你别自做多情!再说,我沒那么大权力!

    梁双牙笑了,笑得尴尬而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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