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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38天行山下

    兰御谡冷然一笑,在义净扑过来的那一瞬间,一手倏然拍向门边的一道暗格,只听“轰”地一声巨响,义净所站的地方蓦然左右裂开,义净只觉身体一沉,惊叫一声,余音未尽,只听“砰”地一声,感到后背狠狠地击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牢笼上方的那扇石壁亦同时阖上,四周很快就陷入黑暗。

    “救……救……”义净微一动弹,只觉后背一阵碎裂般的疼痛,他暗道不妙,想探出手去看看后背的脊梁骨伤在哪处,即发现双手已无法听从指挥。

    他惊出一身的冷汗,欲图挪动一下身子时,方发现脖子以下已无知觉!这时头顶上传来疾疾脚步的声音,他闷哼一声,欲扯出声音叫唤时,终抵不过巨痛袭来,头一歪,昏死了过去!

    死牢的大门很快地被打开,十几个龙卫倏地冲了进来,待看到兰御谡冷冷地站在牢笼之外时,方松了一口气,上前单肢跪下,“皇上,属下救驾来迟,请皇上恕罪!”

    高世忠亦气喘息息地随后冲了进来,上前急急跪下,“皇上恕罪,是微臣监管犯人不力,让皇上受惊了!”高世忠看到死牢里的暗道都被帝王敲开,想必方才有多惊险,惊得额上泌满了汗也不敢擦。

    兰御谡负手冷冷俯视着,脸上没有丝毫惊乱,“你们退下,把地牢打开,朕要亲审!”

    “皇上,这恐怕……”龙卫一惊,劝道,“皇上,此处关的皆是死囚,罪大恶极,皇上还是让属下护驾左右!”

    兰御谡眸中满是鄙夷,“朕乃九五之尊,还惧一介布衣和尚?你们全都退下,朕还有事要问清楚!”

    高世忠不安的瞧了瞧四周,谨声道,“皇上,是否打开音孔,以防不备?”

    “高世忠,不如你来替朕审?”兰御谡眼神骤然一冷,凤眸盈满杀气,“然后,告诉朕应该怎么做?”

    “皇上,微臣不敢!”高世忠的眼突然被扎了一下,直觉今日帝王身上射簇出的戾气不同寻常,他叩首一拜后,起身躬然退了下去。

    众人散后,兰御谡一掌击向暗门,地上的青石板复裂开,兰御谡隔着牢门冷冷瞧向地牢下那个身躯,冷然一笑,阔步走了进去,他冷冷俯视着片刻后,走到墙边,取下一盏油灯,缓缓踱回,如睥睨蝼蚁般看着直挺挺昏迷过去的义净,将手中的油灯缓缓倾倒而下。

    那滚热的油水浇在义净的眼角,痛得义净一声惨叫,被痛醒了过来,他徒劳无力地挣扎着,眯开另一边的眼睛,看着上方的光亮处,一身黑袍的帝王兰御谡,他疼得呻吟出声,“皇上,救救贫僧……”

    兰御谡见义净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眸中灌满鄙夷,“义净,你想坐上朕的龙位,还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命!”

    义净张着口喘息片刻,忍过那眼角的那灼热的痛缓缓过去后,方开口“皇上,贫僧有娘娘的下落,不知皇上……有没有兴趣……”

    冷然一笑,兰御谡复将手上油又倾倒下去,之前义净昏迷,眼睛是闭着,只伤到了眼皮,这一次,义净以为甩出诱惑,正满心期待地眯着眼等着帝王救他出这个地牢,谁知一股灼烧的油如一条水线般准确地灌进了他的眼里,义净疼得嘶声惨叫,耐何四脚无法动弹,无法擦拭眼眶中的灼痛。他知道,这一只眼睛是铁定保不住了。

    上方复传来兰御谡冷得毫无温度的声音,“别跟朕谈条件,朕想知道什么,大师心里有数!”

    “老纳不敢,不敢!”义净惊恐地直呼。他欲睁开另一只眼,却发现那只眼被油水烧灼得皮开,莫说是睁开,就是眼皮微微一动,就疼得象无数的针扎向他的双眼一般,此时他也顾不得疼痛,唯恐稍一迟疑,那滚荡的油水会再次灌了下来,便疾声道,“老纳从沈二小姐的意念中读出,娘娘似乎去了一个异族的某个小镇,那里的人皆清一色的兰眸……”

    义净闭着眼,详细地将那日所见一点一滴地说出,看到什么人,见到什么物,甚至听到什么,都说得一清二楚。

    兰御谡凝神细听,反复追问,反复推敲后,突然眉峰一拧,唇角随之又浅浅翘起,缓缓之间,目光魅然,声如冰霜,“义净,你也算是个得道高僧,如此轻易地上了一个毛头丫头的当,尚不自知?”

    义净微微一怔,舔舔有些发干的唇瓣,脱口而问,“皇上何出此言,方才贫僧所言句句属实!”

    “愚蠢!”兰御谡低首冷冷俯视着义净,眼尾一撩,嗤之以鼻,“朕问你,既是异族小镇,那沈越山如何能与小商贩自由问价?难不成在千里之外的异族也被我西凌所同化?说一口西凌腔?还有宁常安,竟然连面巾也不戴在街上行走,路上行人竟能视若无睹?”宁常安的美貌百年也难出一个,若不戴面纱行至大街,必引起蜂涌堵塞。

    何况他们二人好不容易避开兰御谡龙卫的追捕,又怎么会顶着一头银发与沈越山手牵手在街头闲逛?

    显然,这们错漏百出的画面是临时拼凑而成!

    义净闭上眼将脑中所记的一些细节片段重新想了一遍,老脸瞬时羞得激红,他这一生走遍半个天下,无论是仕绅贵族还是平头百姓,无不对他推崇有佳。向来只有他镇人,何曾被一个年仅十七岁的小丫头唬得团团转,还被她破了一身的修为。

    最后,身落得个如此下场!

    可惜他全身上下无法动弹,眸光又探到帝王毫无掩饰的不屑时,只恨不得灵魂立即羽化飞升,找到沈千染将她碎尸万段。

    正恼怒间,头上又传来帝王不耐的冰冷敲击之声,“就这些了?”

    义净急急地喘了几声,压下胸臆中的愤恨,思忖片刻后道,神色凝重了许多,“贫僧还看到了沈家二小姐前世中死在了一个地窖之上!”

    “细细说清楚!”兰御谡心头重重一跳,不知不觉矮下身。

    义净感到一阵清晰的龙诞气息传来,心里闪过一阵清明,神色微微一变,不知不觉放轻放缓了声音,“地窖中似乎有四个人,一个是中年的妇人,瞧衣裳似乎是富贵人家的夫人,一个是五十多岁的嬷嬷,穿一件体面的奴才的衣裳,一个就是沈二小姐,模样象是贫僧三年前所见的样子,好象还瘦一些,另一个是孩子,两三岁的模样,亦是兰眸。只是一闪而过,贫僧想多看一眼时,那沈二小姐似乎不愿多想,就跳过了……”

    兰御谡步出死牢时,已是午时过后,抬首间,眼睛被刺痛一了一下,他微微地举起手挡了挡夏日的炎阳。

    一旁侍候的赵公公忙上前为帝王撑起了护伞。

    “微臣叩见皇上!”刑检司的众大臣齐齐下跪。

    兰御谡正眼也不瞧身前跪了一地的刑检司大小官员,马上提足阔步离开。

    众官员禁着一身的冷汗,忙起身匆匆俯首跟随着帝王的身影。

    行至一处,兰御谡看到前方的铁笼里关押着几个死囚,蓦然想起什么,猛地回身,“高世忠,传朕口谕,免申柔佳死罪,暂行将申柔佳收永恩寺单独禁闭,待朕发落!没有朕的口谕,任何人不得探视!”

    高世忠一惊,本能地倏然下跪,谨声道,“回皇上,此时午时已过,犯人申柔佳已押送刑场!”按西凌律法,斩刑时辰定为下午申时。

    兰御谡眉峰重重一挑瞪了高世忠一眼,倏然转身冷冷对岐暗道,“速赴刑场,传朕口谕!”

    “属下遵旨!”岐暗应声后,人已闪至十丈开外。

    “高世忠!”帝王脚步不停地穿过花间小路,明黄的朝服外罩一身玄墨轻纱,袍螣九道凌云金龙,在阳光下闪着粼粼之光,刺得身后紧随的几个刑检司的侍郎连眼角也不敢瞄向帝王。

    “微臣在!”高世忠疾步跟随,不便行跪礼,便双手作揖在帝王身后。

    “单独收押罪僧义净,不得让任何人探视!”兰御谡走了几步,在转角处猛地回身,盯着高世忠,目光渐深,语声带着生杀,“高世忠,提着你的脑袋给朕把人看好,要是有什么闪失,朕唯你是问!”

    “微臣惶恐!”高世忠被帝王眼中的凌历刺了一下,忙谨声道,“皇上放心,此事微臣亲自监督!”

    兰御谡没有直接回宫,而是吩咐马车绕到了瑞王府。

    瑞王府的侍卫自然认得皇上,刚要禀报,兰御谡便挥手制止,提步走了进去。

    帝王步履匆匆,刚走过正门,步上长廓,拐角处,一抹小身子撞了上来。

    兰御谡站着纹丝不动,倒是那小身子被反冲力一撞,一屁股便着了地。

    “哎哟……”幼稚地童音带着愤愤的哭腔,“哪个走路不带眼睛的,看姑奶奶不咬你!”

    兰御谡尚未反应过来,地上的小身板已象只小野猫般地撞了上来,一口就咬住了兰物谡的衣袖。

    身后紧紧追来几个丫环,一看是兰御谡,吓得齐齐跪下,纷纷嗑着响头,“奴婢给皇上请安!”兰御谡常来瑞王府,府里上下的丫环婆子对帝王并不陌生。

    文绣“咦”地一声,抬首触进兰御谡的略带寒意的凤眸之中,微微瑟缩了一下后,知道眼前的人可不是她可以随便咬的人,虽算不上惧怕,倒是规规距距地福身,瓮声瓮气地嘀咕一声,“皇上万福,文绣给皇上请安了!”

    兰御谡略略打量着这个梳着一对羊角辫的小毛孩,瞧长相也不算特漂亮,但一双水灵灵的大神睛看人时,倒是清澈如水。

    之前他对这个上窜下跳的小女娃他亦有所闻,听说私自离家出走,曾被兰锦所救。

    在皇宫夜宴时,他就见过兰锦对这小姑娘略有些不同寻常,想不到今日又见兰锦把她带进王府中,“你是文相孙女,怎么跑到瑞王府折腾?”兰御谡清透的嗓音低而不沉,甚至显得很悦耳,却无丝毫感情。

    文绣虽是孩子,但对人有一种直觉,她认为兰御谡并不喜欢自已。

    对于不喜欢自已的人,文绣认为也没必要那么尊敬,她白了他一眼,而后很得瑟地小拇指朝自已一弯,“这是我的地盘,由我作主!”

    兰御谡也不当真,随手抚了一下她的小脑袋,瞧向一个小丫环,问道,“瑞王呢?”

    “王爷昨夜……”小丫环缩了一下脖子,有些为难地瞧了瞧文绣,文绣马上朝她挥了挥小拳头,以示威胁。文绣站在兰御谡的身后,兰御谡自然瞧不到她的小动作。

    他见丫环唯唯诺诺只当兰锦病得不轻,心中又急又怒,照着那丫环心口就狠狠一脚踹了过去,狠声,“昨夜怎么了?是不是嫌舌头不利索?”帝王口气冷峭至极,眸中透着戾气。

    小丫环一惊,得罪了文绣最多过几天闹心的日子,要是冲撞了帝王,掉的可是脑袋。念头一闪间,已连滚带爬地起身磕首,声音中带着惊恐的哭音战战兢兢道,“皇上,昨夜王爷正睡着,文小姐拿了一盆的水泼了王爷一身,王爷他早上一起来就生病了。”要是让皇上知道王爷生病,肯定会怪她们照顾不周。这回是文绣半夜拿冷水泼,这就不能怪她们了。

    “请了御医了?”果然,兰御谡的脸怒成了酱青,兰锦出生时因月子里没养好,掉入了冰河之中,虽然挨了过来,但身体不是很好。时下虽是初夏,但在夜里被人泼了冷水,这滋味也不是很好受。

    “已经瞧了,这会王爷正在房里歇着!”小丫环眼尾轻轻扫了一下文绣,瞧到那小丫头一脸的愤愤,可当着兰御谡的面再敢也不敢造次。

    “太医公公说养两日就好了!”文绣只是不满那小丫环把她给供出来,她倒不是很害怕兰御谡,自小瞧惯了自家那个二叔打骂自家的小丫环,还有一些不听话的小姨娘。

    她有些灰心丧气蹲了下来,捡着方才撞倒时散开的小包袱,哀声叹气地叨念,“阿绣又不是故意想泼王爷叔叔,阿绣只是想泼那坏姐姐的……”

    兰御谡没心情听一个孩子的絮絮叨叨,若是别人,早给他砍成八段,偏偏惹祸的是一个孩子,又能计较出什么!

    兰御谡步进兰锦的房间里,一眼就瞧见一个少女坐在一个方桌上,一身浅杏锦缎宫装,肩披着一段白纱绸带,发上缀饰繁多的金钗玉饰,眉心处大红的桃花妆,眼角处金兰色的斜柳上勾,妆艳如妖姬,整张容颜似有千年修行的狐媚妖灵一般。

    此时,她嘴角微微上挑,正用洁白的纱布正兑着药,兰御谡知道,兰锦自小喝药有一个习惯,喝不得一点点的药渣末,都要让人兑上十几次,然后添些蜂蜜才肯入腹,只是这些事情向来是洪齐在打理。

    看护一个病人需要打扮成如此殊艳?他极端厌恶女子这般的狐媚样。

    那少女见到一身帝王龙袍的兰御谡悄无声息的步进,吓得手中的小碗“噹”地一声脆响掉在桌面上,疾起站起跪下,“民女容蝶给皇上请安!”

    兰御谡眼梢余光也不瞧向容蝶,挥袖一扬示意容蝶退下,直接走到兰锦的床榻边,坐下后,伸手就朝兰锦的额上抚去。

    兰锦方才被瓷碗敲击的声音惊醒了半分,接着听到容蝶请安的声音,知道进来的是自已的父皇,昏昏沉沉间也不睁眼,感到一双微凉的手抚上自已的额际时,便轻声道,“父皇不用担心,儿臣养两日便好!”

    “你的修为也不低,怎么会被一个丫头泼了冷水?”就是因为兰锦自小身弱,兰御谡费了不少心思让人调教,内功修习自小就开始。别说是一个七八岁的小丫头,就是一流的刺客也未必能近身。

    “小孩子,让她高兴就好!”兰锦嘴角不知不觉地上挑,那双因为生病变得有些黯淡的琉璃眸突然间漾出水一般的波澜,舒舒卷卷地象个漩窝一般,兰御谡一瞧,心中就明白了几分。

    这几日,因为容蝶来他的瑞王府,小丫头瞧他们二人常在一起说事,不乐意了,硬是说自已的地盘有入侵者。先是小计谋,小陷害齐齐上阵,全部被容蝶一一轻巧化解。

    小丫头毫不气馁,就开始明着赶人,可容蝶这性子几近百毒不侵,跟本不与她计较。

    最后,小丫头开始找兰锦耍赖,发现兰锦不予理会后,便认定是王爷护着这个入侵者,她越想越气,越想越睡不着,半夜里就提着一壶水来泼人。

    谁知道,那入侵者原来只是白天呆在王爷的寝房中,夜里不在王爷的房里睡觉,夜里太黑,她也没瞧清楚,泼错人了。

    小丫头,第二日听说兰锦生了病,心生一丝愧疚。倒是一大早就来瞧他,还循规蹈矩给请了安。但一瞧到容蝶端了药进来,小丫头崩不住了,马上指着自已的额头,信誓旦旦说自已没错。

    最后,朝着一旁的容蝶,甩着一对朝天的牛角辫,气咻咻地,“都是坏姐姐的错,坏姐姐昨晚明明在王爷房里呆到天都黑了,却不在王爷房里睡!你一定是知道我要来泼你了,故意不动声色地偷偷溜掉,让我泼错人!”

    容蝶也不辩,只当她是透明人,自行在一边忙着兑着药。小丫头沉不住气,突然拨了腿跑,临走前气呼呼地说,“以后不来找你玩了,我去找赐儿弟弟了!”

    兰御谡见兰锦似乎心神不安,嘴角若有若无的勾浅着一抹笑,忍不住开口提点,“锦儿,你也知道那是个孩子!你若不接受赵家那丫头,父皇也不会逼你,可这丫头太……”

    兰锦吃了一惊,长长的眼睫垂下,敛去笑容,神情瞬间变得僵硬,“父皇你想到哪去?”兰锦避开兰御谡带着审视的眸光,微撑起身体欲起身。兰御谡忙起身给他后背上垫了一个靠枕。

    “父皇,儿臣只是喜欢她天真浪漫,有时看到她,儿臣觉得心里很轻松。虽说带着她累了些,好在这丫头也有些分寸。”他是极喜欢文绣,但那离男女之情可止千万里。但赵十七,他是真心不愿意。何况,他也瞧出赵十七心也不在他身上,那日皇家夜宴,他瞧出,赵十七在跳舞时,眼角频频地瞄向兰亭。

    “还叫分寸,半夜里头拿冷水泼人?”兰御谡起身走到桌边,拿了蜂蜜兑了药后,端了碗走到兰锦身边坐下,“把药喝了!”

    兰锦欲接过,见药碗边缘有淡淡女子留下的胭脂口红,眉峰微微一拧,心口处便涌上一股呕意,带着毫不隐藏的嫌弃推开道,“父皇,给儿臣换了!”

    兰御谡这才注意到,唇角划过讥讽的弧线,冷漠一笑,“那个是张晋河的遗孤吧,虽说出生名门仕家。但毕竟流落民间乐坊,锦儿怎么把这样的女子留在身侧?朕瞧她那模样,只怕未必是个安份的主。”

    兰锦目光渐渐黯淡下来,太阳穴处快速地抽跳了几下,有种快要头痛欲裂的感觉,许久后,方带着漠然的口音,“父皇,儿臣幼年时,要不是她,儿臣就逃不出那魔窟,何况,她一个弱女子,为了家仇,竟肯委身在兰陵的身下,受了那么多的苦,也实属不易。”兰锦接过兰御谡再次兑好的药,眼角在碗沿扫了一圈,方抬首正色,“何况,儿臣这也是承了赵承恩的情!”

    兰御谡见兰锦神色虽丕变,但握着碗的指节却因用了力,而透着白,微微颤着,似乎在强忍着那些旧创的凌迟,猛地激醒自已无意中提起了兰锦不愿回忆的旧事,忙装作轻松一笑,“嗯,你心理明白便是,把药喝了,要凉了!”

    兰锦依言,一口喝下,将碗递给兰御谡,往后靠下,“父皇今日休朝,有什么特别的事?”

    兰御谡没有回答,只是拿眼瞧着他,许久方问,“你当真不要那金銮殿上之位?”

    兰锦轻轻摇首,语声轻却透着认真,“父皇自小就了解儿臣,儿臣的心思向来不在那。何况,要用联姻换娶,儿臣不愿委屈了自已。”

    兰御谡微微一叹,带着一种黯淡的无奈轻斥,“朕想把最好的给你,可你偏偏瞧不上。”

    “父皇,你已经把最好的给了儿臣。剩下的就给三哥吧。”兰锦换上一幅无可奈何的表情,极伤脑筋地深蹙着眉,“何况,三哥羽翼已丰,就算儿臣有赵家支持,三哥也未必会肯放弃,届时,只会让西凌朝局更加四分五裂。何况,西凌已有淮南王一派拥兵自重,若是赵家的后代中,添了皇家血脉,难保欲望不增,父皇何必养虎为患?”赵家百年来,男丁旺盛,女丁却极少,就是赵老夫也只生育过两个女儿,可惜一个年幼时便失踪,另一个又与青灯古佛为伴。到这一代,也仅仅出一个赵十七。赵家没有女儿嫁进皇族,这也是赵家不参于皇子夺嫡的重要原因。

    但这些年,因为兰锦没有母族依靠,兰御谡有意让兰锦与赵家联姻,作为赵家,若能出一个皇后自然好!但作为皇族,却是养虎为患。

    兰御谡轻轻一叹,这些道理他何偿不知,兰亭如今身边有沈千染,若西凌真的发生动荡,就算赵家和淮南郡联手支持兰锦,也未有必胜的把握,毕竟兰亭身边有沈千染,一旦内争不能短时间结束,沈千染的财力就是如虎添翼。

    淮南郡这次也受江南灾患所影响,粮草军饷皆出现暂缺,而西凌的国库这一次差点都被沈千染一口吞光,可想而知,都无法打持久战。

    兰御谡从怀里拿出一块龙符,“这个交给你,你好生收着,待你病养好后,就去江南镇灾!”

    兰锦知道,这是龙符印,可以凭此随意差谴龙卫。

    兰锦刚想问什么,兰御谡略略放低了声调,但一字一字,极为慎重,“锦儿,你是父皇最疼的孩子,你去江南,就如朕亲临,那江南官吏方不敢层层盘剥朝庭拨下的银款!江南早一日安定下来,朕也早一日安寝!待新皇登基……”兰御谡猛然截口。

    “新皇登基?”兰锦心口瞬时如被烈火般煎熬,突生一股强烈不测的预知感,他倾身上前,疾声问,“父皇,是不是有事发生?”

    兰御谡心口一顿,眼底闪过一丝忧忡,隐隐夹杂着少见的难舍,但口吻依然淡淡地,“有什么事?父皇的意思是,你如果不愿要这天下,那迟早就是兰亭的。父皇想,有一日兰亭登基,你与沈千染是亲兄妹,将来你倒能做个逍遥王爷!”兰御谡心里抹过一股涩然,想起彼时与宁常安在医庐的那些日子,眸光如浸染着水雾,“这倒是父皇年轻时最想过的,可惜一时没有堪破,你比父皇通透。”十多年来每日早朝,夜里御书房,除了权倾天下,一无所有!

    兰御谡微一叹,心中掠过丝丝疲惫!

    “那这龙符为何不直接交给三哥?”兰锦不解地看着手中龙符,这是帝王的象征,历代都由帝王保管,他抬眸看向兰御谡,却见兰御谡看向他的眸色里跳出一抹他看不懂的东西,细细一辩,只见那眸光微流间,竟隐隐有抹戮意,绝非平日颜色,兰锦一惊,心中所有的疑问竟全梗在了咽中。

    再探寻时,兰御谡的眸光已呈详和之色,兰锦微微闭了闭眼,心道或是自已生病了,一时眼花。

    “你留着吧,以后需要,你就亲自交给兰亭!”兰御谡站起身,扶了兰锦的肩让他躺下,抽了他背后的靠枕,又抚了一下他前额,“病了,也不要想这般多,服了药好好睡一觉。父皇还有些事要处理,就不陪你了!”

    兰御谡回宫后支开所有的宫人,当夜独自在御谡房呆了一夜,直到第二日留下诏书,让兰亭临朝称制,帝王微服去江南探视灾情。

    十五日后,江南。

    “皇上,过了这坐山,就到了天行山!”前方探路的龙卫在远处下马,直奔到帝王身前,单膝跪下。

    “一路有没有遇到百姓?”兰御谡环视四周,这里山花烂漫,风景倒是不错,可惜这里连行了三日,除了偶尔看到野兔、松鼠外,似乎没有人的足迹。

    “不曾,属下看到前方有一个小庙,似乎有人经过时夜里烧过干草防狼,留下一处的余灰。庙里蛛丝盈满,不象是香火!”龙卫细忖片刻,“依属下看,那余灰不象是经年的,应该就在最近。”

    兰御谡不再问,微用力夹一下马腹,接着慢慢前行。

    这条路似乎有二十多年未有足迹踏过,路上已杂草丛生,根本看不到路的原型,一路上,前方的龙卫不停地用利剑斩开多余的草,为帝王开路,行了三天才靠近了天行山。

    当夜一行人到了天行山脚下,兰御谡看到河对面的一抹微弱灯光时,唇角绽开一丝温婉的笑意,延至眸中,果然如他所预料!

    “把手上的灯全熄灭!”他吩咐龙卫不得掌灯,以免惊了山中的人。借着淡淡的月色,他沿着并不平坦地山坡走了下去。

    当年这条河曾被他截断水源,如今十多年过去了,这里的水虽比以前浅了七分,但总算有水流经过。他想,或许再经过十年,这个小山村又会开始热闹起来。

    过了河,兰御谡下马,将手上的缰绳交给身旁的龙卫,命令除岐暗外,其它的龙卫皆退出百丈之外。

    未至小屋前,他看到院子前晒着一篓野菜,而两边的地里,似乎被开垦了出来,似乎种了些什么,只是时间尚短,只能看出是幼苗。靠左的一边带搭了个小架子,上面正凉着几件衣裳,其中一件白色的男子宽袍异然刺眼地扎进兰御谡的心中。

    门前的路很不平坦,虽然杂草都被清理过,但踩上去时很磕脚。

    走到略平坦的地方时,突然听到“吱”地一声,兰御谡本能地往暗处一隐,只见一个白发的妇人推门出了出来,她一手将盆子架在腰间,一手轻轻地把门合上。

    那样小心翼翼的动作,似乎唯恐惊动了屋里的人。

    虽然远远地瞧着,但兰御谡一眼便认出,那是宁常安。

    饶是梦里梦外回忆了千万次,当再一次面对时,他依然心魂震颤,目不转睛地盯向那张脸。

    她一席简单的青衣素袍,抬头看向天上的月亮时,唇角绽出一丝甜美的笑容,月色下,琉璃眸耀出宝石之光,衬得小且越发素净莹白。

    她两手端着一个木盆子走到门前的一个水井,将盆子搁在地上,便卷了袖子打水。

    水桶被摇上来时,宁常安有些吃力地提了出来,但她的动作很轻,搁在地上后,又从井的后面拿出一个小圆凳,坐下后,就开始挽好袖子清洗盆里的衣裳。

    当年在江南医庐时,他也瞧见宁常安提过水,但他来了后就不肯让她一个弱女子做这些体力活,甚至连她的亵衣他都不肯让她沾手,都趁她外出行医时,悄悄地帮她给洗干净。

    他瞧着宁常安用着废力的洗着衣裳,眸中闪过浓烈厉意,他胸膛微微起伏没想到,她竟肯为了一个男人,在这已无人烟的天行山下过着如此清苦的日子。

    岐暗见帝王鬼鬼崇崇地躲在小茅房,他虽在丈外,但他内力雄厚,目力极强,既使是在月光下,亦清清楚楚地看到帝王一双凤眸依旧像方才的凌厉,却又明明白白勾着心疼,帝王眉心紧收,紧紧绷着象一把刀!

    岐暗心中暗叹,这兰妃,就是上天给皇上的一个难堪,但凡遇到宁常安,兰御谡就没有正常过。

    “宁儿……”沈越山睡得昏昏沉沉之际,搂了身边的人全空,又发现宁常安不在,他挣扎地撑起身体欲起来,他一边咳着一边找着鞋子欲穿上,外面的宁常安听到他的呼唤,马上扔了手上的衣裳,急急地奔了进去。

    “沈大哥,你别起来,你躺着……”宁常安奔了过去,半抱着沈越山扶着他躺了下去,柔声轻问,“沈大哥,你要喝水么?”

    沈越山捉了妻子的手,用袖子擦拭去宁常安手上的水,轻轻咳了一声,哑声地劝着,“我说了,那些衣裳留着给我洗,你身子不好,不要做这些事情!”

    “我哪里身体不好了?倒是你,咳得这么历害。不过,沈大哥别担心,明天我再去山上,一定能找出刑兰草,只要找到刑兰草,沈大哥,你的病就一定能好。到时候,我们去东越,再把染儿和辰儿一起接来!你说好不好?”宁常安轻轻抱着沈越山的身体,两指悄然搭上他的脉息,感觉得他气息比起上次更加混浊而混乱。

    她的眼神变得毫无神采,亦如凋零落花,由里到外透出一份死寂与绝望,心里一阵阵剐痛,将脸悄然埋在他的身侧,泪无声地流下,“我们一家团聚……”她想,如果他死了,她就躺在他的身边,就这样静静地随他离开这世界。

    “好,我都听你的……咳咳咳……”沈越山抚着妻子银白的长发,胸口处的闷痛一波一波地袭来,疲累又开始席卷他的身体,他连抬起头看她一眼的力气也没有。他的眼皮太重太重了,他忍不住又闭上了双眼。

    宁常安忙轻轻拍着沈越山的胸口,待沈越山气息平了后,似乎他又睡了过去了。她忍着泪看着瘦得脱了形骸的沈越山,从怀中掏出白帕,拭去沈越山嘴角的那一抹幽红,眼眶中烧灼的泪一瞬难控地滴溅了下来,哑声颤道,“沈大哥,你一定要等我,我会找到刑兰草的……”

    她没有听从沈逸辰的安排去了东越与倾城会合,在东越与西凌的边界时,她留下书信给沈逸辰,偷偷地带着沈越山离开。

    因为她知道,如今能救沈越山的唯有刑兰草。

    她与沈越山乔装打扮成农户的模样,坐着船来到靠近天行山的一个小镇,刚到小镇时,沈越山的病又开始复发。她不敢耽搁,买了一只驴,带足了干粮,让它驼着沈越山,走了几个日夜的山路,方到了天行山的脚下。

    虽然她找了几次也没找到刑兰草,但来这里后,可能是水质和空气都适合养病的原因,沈越山的病又开始慢慢好转。

    可惜前几日,她上山寻找刑兰草时,沈越山担心她太辛苦,把她留下的来衣裳给洗了,结果当晚就发烧,病又开始复发。

    沈越山躺在床榻上,复睁开了眼,看到妻子就呆在自已的身边时,他安心地吐出一口气,原本恍惚的目光忽然晃开一丝波动,“刚才好象又睡了过去,真对不起……”他眼神怔怔地望着泪眼朦胧的宁常安,唇角苍白透着一股死青,却含着淡淡欢喜,“傻宁儿,我们好不容易在一起,不要……哭……”

    屋外窗边看到那两人厮搂在一处时,兰御谡猛地转身缩靠在墙角,他死死咬着唇,下唇瓣出已被咬得破裂开,他依然不松口,唯恐疼痛的呻吟随着呼吸溢出。

    他的手里发抖地抓握着一个长形的盒子,颤微微地打开后,里面有着两株冰镇的绿草……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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