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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苦恼(1)

    金舜英和元宝京同处一室的时候,总是有点别扭。比套间小十倍的马车,他们也一起挤过,可每当她用这话宽慰自己,结果只会更加别扭。

    其实元宝京并不怎么理会她。不仅她,砚君、珍荣他一概不大理睬。只有墨君同他说话时,他有问必答。金舜英心里不禁发毛,想起那些太平岁月里的流言:当年她的的确确听她的官太太密友们,在私下里传说,唯春园里十全十美的庞山王,只喜欢男人。

    因此她不大肯让墨君同元宝京混在一处,出入都喊墨君跟紧。元宝京敏锐的眼睛很快捕捉到她的别扭神色,皮笑肉不笑地问:“姐姐,你怕什么呢?”当时绵儿正在房里同墨君玩,元宝京很流利地披上他的伪装身份。

    金舜英不甘在嘴巴上示弱,顶回去道:“我怕什么?自从摊上你,我还有什么不怕的吗?”她曾经怀抱着一星半点的侥幸,希望大新不像大成那般仇视复辟党。结果从七爷和县官严阵以待的眼神中,金舜英掐灭了侥幸心——

    没准天王们能容忍和其他对手分划天下而治,毕竟大家都造了同一个皇朝的反。但前朝的复辟分子不一样。复辟党的存在本身就重重地打了天王们耳光,提醒他们:四位逆贼大王全都名不正言不顺,只有元氏才是正宗正派的皇帝子孙。

    金舜英懂得这些,却不是为此而操心。这轮不到她来管,是元宝京该操心的事。说白了她担心的还是她的儿子。

    墨君对元宝京的信赖从马车上一直持续至今,就算突然找上门的是苏牧亭,墨君也不会像看见元宝京这么高兴。

    这不怪墨君。苏牧亭和苏墨君是一对老父幼子,儿子还处于渴望父爱的时候,父亲已经为自己的复辟之梦奋不顾身了,无暇顾他。更何况苏牧亭是苏砚君的好父亲,可从来不算是苏墨君的好父亲。他心目中的儿子应该有与砚君不相上下的素养,他好像忘了墨君比砚君小十岁,无形中以要求成年人的标准来要求墨君。加之砚君的童年已经离苏牧亭很遥远,他迷迷糊糊地美化了女儿懂事的程度,觉得小儿子的蒙昧时期特别长,长到近乎蠢笨。

    金舜英为此和苏牧亭吵过几架,苏牧亭自认为把儿子当作成年人来看待,墨君会因此感觉自己很重要、有担当,早早成为一个充满责任感的人。金舜英不明白苏牧亭怎么这样蠢,让一个孩子承担太高的期待,并不会让墨君感到自己很重要,只会让他感到自己永远无法令父亲满意。

    果然,墨君敬畏他的父亲,把苏牧亭的仇记在心里,对大成天王充满敌意。但元宝京让他欢喜。他从元宝京那里得到小孩子愿意听的典故,游戏,安全感。金舜英不禁怀疑,如果元宝京说他要走了,前脚刚踏出门,墨君后脚就会跟上,哪怕要他抛弃亲娘。

    金舜英以母亲的直觉,认为自己可能管不住儿子,于是又拉上绵儿帮她盯梢。墨君得了这个年纪差不多的伴,确实不太缠着元宝京。

    “我说——”她翻来覆去地蹂躏手帕,将好好的一方丝绢搓成团,“你也是在京城里过了好些年的人,听没听说过,前朝的庞山王元宝京……喜欢男人?”

    元宝京登时送了一束能够射穿人的目光。“没听过!”他险些吼起来。“你从哪儿听来乱七八糟的谣言?!”

    金舜英不住地眨巴眼睛,“我见过的官夫人们都这么说。”当然了,她们并没有一个真见过他。

    元宝京面沉如水,过了好一阵子恍然大悟,“我好像听说,前朝的末代皇帝受人挑唆,有点忌讳他弟弟的人望,要把庞山王送到海兰尼塔当个入赘驸马。庞山王的门客出了一个馊主意,在京城里散布风言风语——海兰尼塔的使者没几天就败兴而归。”

    “原来如此啊。”金舜英长吁口气的时候,不免欷歔:那些同官太太们分享香艳传闻的好日子,那些让她们紧密联系在一起、脸红激动瞪圆眼睛的秘闻,竟是被他利用了。“怪可惜的。”

    元宝京蹙眉,“有什么可惜?”

    金舜英忙说:“要是当初入赘,现在好好地当着驸马爷。”

    “能有几天好日子?”元宝京不冷不热地说,“等到海兰尼塔想好与哪位天王联盟,还不是要拿他的人头当信物?”

    金舜英打个哆嗦,“你说,人活到那份上,有什么意思呢?我要是他,索性隐姓埋名打发余年。为什么还要复辟?害人不说,自己能落到什么结局?”

    元宝京眉目间似乎泛起一层超然的光。金舜英想起了他们在村舍中度过的那个夜晚,她偷偷地发现他隐藏的气质,当他露出这副神气,就让人看穿他不是凡人。

    “墨君,你不是说集瑰堂里好多好东西,想去找你姐姐玩吗?现在去吧!”金舜英打发两个孩子,叮嘱道,“要是陈掌柜留你姐姐吃午饭,你就跟着在那边吃。”

    墨君挠头问:“要是陈掌柜不留呢?”金舜英不假思索地说:“你看时辰差不多,趁陈掌柜在的时候,跟你姐姐说你饿了。”

    墨君默不作声地牵起绵儿的手,一并跑出屋。金舜英独自面对满屋的别扭,说出她一直想说的话:“我说你——要不……算了吧。”

    她以前觉得复辟党欠他们苏家一大笔钱,还欠苏牧亭一条老命,尽管如此,她没有资格对复辟党的事业发表意见。现在也不知道怎么了,生出了这份没用的瞎操心。

    大概是因为,从大成走到了大新,漫漫的旅途几乎改变了金舜英的命运,仍改不了元宝京四处藏匿、时刻亡命的命运。

    元宝京坐在角落的椅子上,就像坐在马车的角落里似的,陷入沉默。

    此时他们之间的距离,比马车当中宽大,但他们之间的气氛却无比熟悉。金舜英推心置腹地说:“真的,我想我们家那老爷子拿钱出来,也不是为了让你送命。”

    “元可道,元超,元琦英,崔护,李常乐,李万贞,刘义凛,王思训,胡少元,范青山,陈妙言,周雪海……你听过这些名字么?”元宝京慢吞吞地念了一长串人名。金舜英摇头。

    “大鸿胪寺卿,侍中侍郎,中极殿大学士,礼部尚书,礼部左侍郎,左都御史,吏部员外郎,吏部主事,中书舍人,刑部主事,武库司员外郎,金吾将军。”

    金舜英听了撇嘴,“我们家老爷才多大官?我哪能认识这些大人。”

    元宝京嘴角含着浅淡的笑意,不是开心也不是得意的笑,“我不是为了夺回唯春园中的生活才走上这条路。庞山王元宝京的人生,是声色犬马、风花雪月的人生,毫无价值,我一点也不怀念,从来没有想过豁出性命去换回那样的生活。我是为了他们……的遗愿。”

    他这番考虑金舜英听不大明白。“人死不能复生,总不能为了死人的遗愿,拿活人的未来冒险。”

    “正因为人死不能复生。他们本来应该有自己的未来,可是心甘情愿放弃了,去换元宝京的生命有意义。”他说,“我不是拿自己的未来冒险,我是背负他们的未来而活着。”

    元宝京笑得近似于宽容,好像早就明白金舜英无法听懂,金舜英却听得明白:这些都是他早就想过千万次、在心里说过千万次的话。“如果我放弃——放弃了他们给我的意义,那我是谁呢?一个普通人,值得那么多人牺牲性命去营救吗?如果我配不上那些人的死亡,我该怎么活下去?”

    我是谁呢——他曾经在逃命的马车里自言自语。那时候他就有机会放弃弘熙皇帝的人生,过隐姓埋名的日子。金舜英有点明白了。他可以放得下自己,但放不下那些死去的人。

    她耳朵里嗡嗡作响,抬起小指掏耳朵,“真受不了你们这些懂道理的人,张嘴就是一套接一套。‘活着’长‘活着’短,想那么多就能活好吗?不如多吃两碗饭实在。”

    元宝京愣了,低下头叹气,“你这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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