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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89.一曲断魂魄

    艳阳高照,大地下火,藏兵洞外,众兵将挥汗如雨。湿透的铠甲变得分外沉重,但没有一个人抱怨,焦虑的目光齐齐投向与主将低声交流的瘦削老者。第一个赶到,周文龙飞身下马,甩开缰绳,“大人,揭榜者何在?下洞查看没有?有把握吗?”

    “小民拜见驸马爷……”转身跪下,老者谨慎回话,“此洞深入地下足有二十步以上,流沙不算太多,比之流沙墓,小巫见大巫而已。没有如水流动的炒沙,也没有间杂其中的夺命乱石,小民有十成把握在三日内掘通密道,但需要大量人员配合。我已草绘出木板支架的详细结构图,请驸马爷尽早下令制备……”

    双手过顶,递上图纸,老者低声嗫嚅,“小民不求封赏,只希望大人能饶过小民和四位弟子……”

    “饶过?尔等何罪之有?”听得莫名其妙,周文龙转眼醒悟,“哦,你们是否参与挖掘神仙娘娘之墓?一介布衣墓地,值得大动干戈吗?”

    “小民实属身不由己,守将大人非要我亲临指导……”冷汗直冒,紧张的老者慌忙辩解,“小民当时拒不开口,奈何利刃逼喉,才被迫指明挖掘方位。仙师设下疑冢,其实神仙娘娘的骨骸并未挖出,以小民估测,真正的棺椁还在土层深处,其具体位置……”左右窥探,打住话语,“望驸马爷明鉴!”

    “恕尔无罪,起来回话……”大吃一惊,不露声色的年轻小将接过图纸,“抓紧时间疏通密道,人力物力由大人负责筹措……”扭脸一笑,“拜托了,大人,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乃蛮援兵随时出现,您得日夜监督。”

    “驸马爷千万别客气,末将承受不起……”惶恐跪下,高壮将领连连叩头,“如驸马爷不弃,我斡列阿愿誓死追随……”向后挥挥手,“全体兵将跪下,求驸马爷收留我们,不然,跪到死为止!”

    同时下马,众将士翻身跪倒,整齐的话语如出一人之口,“我等誓死效忠驸马爷,如有二心,让我等死无葬身之地——”

    “都起来,本将求之不得……”抢上前搀起老者和主将,眉开眼笑的年轻小将喜不自禁,“塞翁失马,焉知祸福?我勇士团又添生力军,区区一万敌骑,即便硬拼,咱也丝毫不惧……”环视众人,“实不相瞒,这批勇士乃精挑细选而出,个个以一当百,若非心系军民安危,本将早率兵杀出。”

    听闻过十人团的辉煌战绩,面面相觑的众兵将暗自苦笑,魁梧的副将挤出人团,弯腰施礼,“驸马爷,末将对此毫不怀疑,单人生擒矮胖鬼,足以说明一切……”转过头,“兄弟们,驸马爷不曾对我们痛下杀手,希望大家以后摒弃前嫌,不得记恨,嗯?”

    “我等绝不记恨,所谓大lang淘沙,剩下来的都是金子……”一名裨将昂首出列,“谁敢对驸马爷不敬,本将第一个不答应,战场之上,生死各安天命,不得心生怨念。”

    “好了,兄弟们,我周文龙从不勉强他人,等逃离柯坪,大家再做抉择……”摆摆手,年轻小将转换话题,“请大人按图纸速速制备木架,开工——”

    再次叩拜,老者一溜烟钻入藏兵洞,众将士转回原地,热火朝天的忙碌场景如火如荼展开。陪仙师入洞探察,好奇的小将不住惊叹,一直等到大批木架送临,才放心离去。折返府衙,胃口大开,吃饱喝足,一个人悄然离府。

    丝丝凉风拂面,脉脉斜阳映脸,漫步空寂长街,不由得思念起远在千里之外的众姝。一去几经月,恍如昨惜别,举目四望,唯有离雁一行,人陡生孤零之感。一路行来一路神伤,千愁万绪涌上心头,停步回眸,喃喃自语,“何年何月何日何时方能完成毕生夙愿?婷儿,仙儿,你们能理解其中之奥妙吗?苍天若怜,必将庇佑,成就我文龙一世辉煌……”

    暮色合围长街,凄冷的寒风扑面而来,不由自主打个寒噤,周文龙下意识裹紧单薄衣衫。早晚冷风瑟瑟,正午热lang袭人,飞沙无孔不入,夜晚蚊虫如麻,摇头苦笑,信步折回府衙。一夜不得安宁,敌兵异动和突发状况层出不穷,至天亮时分,方得以暂时喘息。也不知睡了多久,门外重现喧闹,一骨碌爬起,正待询问。

    耶律迪烈一头闯入,密布血丝的双眼赤红如火,“将军,乃蛮骑兵从四个方向同时发动攻击,抵临城洞后抛下大量干柴,末将推测,这帮混蛋肯定想火烧城门……”

    “不必惊慌,破这等小儿之举易于反掌……”一旁的儒者主动献计,“以水对火,楼上楼下双管齐下即可,况且城门固若金汤,不泼油只用干柴,简直痴心妄想。乃蛮人真疯了,即便其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烧塌城门,我们也早已撤离。”

    虚惊一场,人再无睡意,吃罢中餐,带儒者直奔藏兵洞。下地道,直抵掘洞前沿,询问一番,得知进展顺利。坍塌部位只集中在入口二里左右,中间部分只需清理加固。大致估算,应已穿过密林,胸有成竹的儒者提醒瘦削老者,“据大人所言,此密道足有二十里,但乃蛮人不会留给我们太多时间。在保证质量的前提下,明晚结束整个工程,挖通多少算多少……”

    大口呼吸,感觉并无不适,点点头,儒者再次警醒,“倾斜向上的出口部位务必牢牢加固,嗯,洞内通风状况还行,事关全城军民生死,您得确保万无一失?”

    得意一笑,信心满满的老者微鞠躬,“请仙师放心,小民曾多次出入流沙墓,至今毫发无损。而今人力物力充沛,而且难度小得多,掘通密道不在话下……”熬得通红的眼珠中透出极度自信,“地层深处原属良田,越往里,冒顶处越少。此地早前绝非沙漠,真得感谢先祖们……”

    “嗯,有道理,先休息一会,让弟子们去忙乎……”弯腰还礼,儒者悄声相询,“您对古墓了如指掌,是否知道喀什噶尔附近的著名墓葬?屈出律小儿生性狡诈,绝不会将财宝随身携带,据我猜测,其所处‘万兽苑’必有原因,或许利于藏匿财宝也未可知?”

    尴尬一笑,疲惫的老者趋步靠近,贴耳密语,“据传闻,‘万兽苑’其下有一处大将军墓,但没谁知道准确地点,如今更不可能得知。”

    “嗯,这样,此事你知我知驸马爷知,请严守秘密。现在封你为军匠总管,等攻陷喀什噶尔,我们联手找出宝藏。驸马爷一诺千金,不必担心悬赏落空,以后请拿出全部本领,为我勇士团筹措军饷……”冲瞪大眼睛的老者微微一笑,儒者转头请示,“驸马爷,不知您意下如何?我们也确实需要一位总管?”

    “高人嘛,屈尊当总管,只怕大材小用?”连连点头,周文龙喜笑颜开,“仙师的话等同本将之令,先去歇息,以后还得靠您光大我勇士团,千万不能累坏身体?”

    诚惶诚恐跪下,瘦削老者连连叩头,“小民愧对驸马爷赏识,也无颜面对仙师,但眼下性命攸关,自当尽自己绵薄之力。总管之事请日后再议,先逃离柯坪为大,不知可否?”

    “本将一言九鼎,封赏岂能更改?”挥挥手,年轻小将语气霸道,“总管非你莫属,不得推辞!”

    无奈叩头谢恩,内心忐忑的老者悄步出洞,来回穿梭的人群一言不发,各自奔忙。仔细检查撑起坍塌处的大型三角木板支架,儒者暗暗赞叹,“果真湖一个,‘筒子’与之相比,简直如同儿戏,能穿行人马,非此不可……”

    “仙师,您无所不知,对这种支撑结构应该也略通一二吧?”大步奔出幽闭的密道,小将轻笑,“旁门左道绝非您的强项,但也能救民于水火,上苍可真会戏弄人。”

    一夜又一天的煎熬,暮色降临时分,古鲁安带回密道贯通的消息。守将府衙大厅,随着命令一一下传,一身轻松的年轻小将飞步冲出府门。紧随其后,斜背琴囊的儒者侧脸叮嘱,“古鲁安,你负责监督撤退次序,提醒众勇士,放火要及时,神态要自然。预计天明时分,军民即能全部撤离,护卫后军务必按令逐次设防,不得违令,否则军法无情。”

    “弟子明白!”掉头直奔西门,古鲁安扎入徐升的夜幕,脚步远去,几许烟尘眨眼被风吹散。

    东门城楼,一站一坐的主仆二人闭目养神,寒风袭体,哆嗦的众将士不敢吭气,倚身城垛,窥探城下动向。尽管累得不行,徒单克宁依然坚守岗位,不时发出低沉的喝令,藉此警醒昏昏欲睡的将士,“给我盯死那名手提长枪的金甲将领,只待其进入两百步,六箭齐发,一举歼之——”

    火攻无效,近战无功,无可奈何的乃蛮人唯有静等援兵。令人找来报信的先锋官,身着金甲的节度使再次盘问,“你确认城内有蒙古骑兵,统军之人为蒙古征西将军,还身兼高昌蒙古驸马?二千人?老子怎么到现在也没察觉?”

    “末将岂敢妄言,此机密军情由卧底相告,若非实情,没必要引火烧身……”信誓旦旦,狡诈的先锋官留足退路,“至于从离去到完成合围的这段空当,蒙古人是否撤离,恕末将不得而知……”

    “妈的,都三天了,援军咋还没到?”斜睨城垛中晃动的人影,嗤之以鼻的节度使不停冷笑,“哼,一帮无知小儿,本将会上你们的当吗?”瞪眼辨认,“都给我小心点,别进入两百步范围,那名紫棠脸壮汉箭法如神,疏忽不得。”

    一个裹足不前,一个虚张声势,漠然对峙的人群在凛冽寒风和漫天黄沙中苦苦煎熬。协助挖土的乃蛮降兵吃饱喝足后,被集体绑牢手脚,按比例依次放置于各个巷道口,堵口蒙眼并贴耳警告,“不许妄动,一经发现试图报信,当场斩杀——”

    纷沓而至的脚步打破长街寂静,巡逻的勇士团护送百姓抵临东门,严格遵照命令,没有一人越过划定的禁区。一百本地兵将牵马先行,扶老携幼的百姓默默跟上,有马的牵马,没马的驾车,没车的徒步。背着大包小包,按伊玛木大人交代的先后次序,人群依次进入密道。

    偶尔飘出小儿啼哭,眨眼被风带走,呼啸的风沙和楼上的喧哗掩盖了响动,鱼贯而入的众人一个接一个消失在地底下。大撤退紧锣密鼓进行,等四千余百姓安然入洞,夜早已过半。伊玛木带值守禁区的众亲信气喘吁吁赶到,冲肃立洞外的年轻小将弯腰施礼,用眼色探询。

    早下过命令,任何人不许出声,轻轻摆手,小将示意赶紧撤。盯着人群消失无踪,龇牙一乐,冲列阵的勇士团做一个入洞的手势。悄然下马,排队的众将士默不作声进入藏兵洞。等黝黑猎户最后一个撤离,回望空无一人的长街,方吐出一口长气。

    设置禁区,刻意让兵将相互盯防,只为防范内奸报信,最大的隐患终于解除,人也得以暂时解脱。冲身旁的古鲁安挤挤眼,指指看守降兵的当地将士,发力挥手以示撤退,周文龙得意一笑,“瞧,今晚夜色不错,星月朦胧,风沙蔽天,看来老天爷也在帮我们。”

    州官放火可以,但百姓不敢点灯,心知肚明的古鲁安鞠躬施礼,转头而去。再次警告一番,看守将士相继撤出巷道,按次序牵马下密道,眨眼失去影踪。逐次通知北西南三门,众将士悄然撤离城楼,奔入狼藉的民居,收集引火物,派哨兵登高眺望,静下心等待东门城楼上燃起的火光。

    耶律迪烈留守西门,不花刺独撑北门,兀曷赤看守南门,默默的等候中,天色渐渐放亮。西北方向,腾起的烟尘扶摇直上,隐隐传来蹄声和呵斥,距离颇远,一时也听不清。返回城楼,冲使眼色探询的儒者轻轻点头,取下斜挂肩头的紫金弓,年轻小将一把抽出四支驼骨箭。

    “众将士听令,除去仙师和千户长,其它人一律下楼,留下十名胆大包天的勇士,余者快撤。待火光燃起,所有兄弟撤离后,合力打开东城门。大张旗鼓清扫城门和藏兵洞,而后赶紧溜……”做一个请的手势,周文龙大笑,“仙师,该您热身了,不知这一曲‘广陵散’效果如何?”

    “感觉肯定非同一般,但驸马爷千万别见笑,无论小民如何镇定,始终比不了嵇康……”微微一笑,儒者照例净手焚香,调整坐姿,“可以点火,这样也暖和一些,以免影响指法。”

    默契一乐,敢死队长奔向堆积在城楼里侧的如山柴火堆,点火并狂笑,“乃蛮小儿们,给老子瞪大狗眼看清楚,这里有雄霸天下的周将军,这里有运筹帷幄的老仙人,这里也有骁勇无敌的彪悍将,有种的尽管上——”

    熊熊燃起的火光迅速波及全城,众将士有条不紊撤离,四大悍将先后赶到东门,目送人群进入藏兵洞,一路嬉笑奔上城楼。耶律迪烈一脸羡慕,“仙师,这把古琴出自何朝何代?以后能否借用一宿?只一宿?”

    “亡妻之物,恕小民不敢擅作主张,大人若有兴趣,可以抽时间弹奏,但仅限于两个时辰……”婉拒借琴,儒者展眉一笑,“驸马爷,您先表演百步穿杨绝技,哦,二百步穿杨,不,超过两百步……”

    早进入狩猎状态,微张的紫金弓瞬间锁定徘徊不定的金甲将领,小将奋起神威。强弓被雄浑的力量一下子拉满,四支利箭应手飞出,同时大喝,“呔,尔等乖乖竖起耳朵,好生听仙师弹琴,否则休怪本将手下无情——”

    悠扬的琴声瞬时响彻城楼,儒者进入忘我状态,舞动的手指宛如上下左右翻飞的蝴蝶,一时让人眼花缭乱。金戈铁马之声,珠落玉盘之韵,纷披灿烂之景,雷霆风雨之象交相辉映,戈矛纵横之错觉一阵紧过一阵,逼人的杀气笼罩城楼上下。漫天飞舞的风沙推波助澜,寒气、煞气、戾气飞跃而下,劈头盖脸扑向潮水般后撤的敌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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