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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4第14章

    林迁见到南达尔的时候,才猛然想起自己昏迷前的画面。他一直以为那是幻觉,然而再次看到那张只在梦里才会出现的脸,他整个人都懵了。

    一样的身形,一样的五官,一样的白大褂,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只不过刚从张索的实验台上醒过来,什么世界末日什么死而复生全都是一场梦。

    “张索!”林迁丢下手里的熏肉面包,扑到南达尔的跟前,娴熟地把一手油腻擦在他的白大褂上,“张索,你怎么也在这里?等等,你先听我说,你一定要听我说,我喜……”

    “你是不是认错人了?”被蹭了一身脏污的南达尔丝毫没有生气,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安抚道,“你好,我叫南达尔,是卡蒂斯研究所的所长。你先冷静一下,有什么事慢慢说。”

    林迁愣住:“南达尔……你不是张索?”

    南达尔摇头:“很抱歉,我不是你说的那个人。如果你确实有急事要找那位叫张索的人,我可以为你委托民事司查找。”

    林迁认真地看着他,把他的一举一动与自己记忆中的人比较。

    每次他用张索的实验服擦手,都要被狠狠削一顿的;每次他激动起来的时候,张索都会比他更激动的;每次他一本正经地要跟他说什么的时候,张索都会退开半步的。

    好像,这个南达尔说话的腔调比张索要稳重许多,他的笑容也不像张索那样没心没肺,他比张索少了几分轻狂,多了几分温文……

    这样看来,两个人似乎又不像了。

    “不,不用了。”林迁说,“谢谢你,我只是认错人了。”

    “是吗,看来我跟那个人样貌有点接近。”

    “嗯,很接近。”收回那种对于陌生人而言略显无礼的目光,林迁把油手从他身上移开,“对不起,弄脏了你的衣服。”

    “不要紧。”

    两人不冷不热地进行了身体状况的问答,南达尔让他注意休息,临走时留下了自己的私人通讯号,告诉他可以随时联络,就出了病房。

    门外的斯嘉莉见到浑身油手印的所长,怒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脏成这样!那小子恩将仇报,他脑子有问题吗!”

    南达尔以手势制止了她的暴跳如雷,锁着眉头径自往前走,一句话也不说。

    斯嘉莉立刻安静下来,她知道,通常所长这样就是在思考很重要的事,容不得半点嘈杂。于是她默默跟着南达尔,直到所里的档案室门口。

    ……嗯?档案室?斯嘉莉有些疑惑,所长来这里干什么,他不一向都是钻进实验室里忙上十几个小时吗?

    这里是卡蒂斯所有的研究员的档案资料,与民事司的资料不同,这里存储的重点是每个人的基因档案。在成为所里的员工之前,所长都会严格调查他们的家族基因组成,并抽取他们的一管血液留做备份。

    在缺少素材的情况下,有时候研究员会直接取用符合实验要求的同事的基因样本做实验,但所长的实验材料都是助手事先准备好的,他本人几乎从没来过这里。

    基因档案室的温度很低,南达尔让斯嘉莉留在外面,不要让其他人进来打扰,随后步入了一排排档案柜的深处。

    他在一个档案柜前停了下来,从中抽出了一片薄薄的电子板,上面的荧光闪烁着存档者的名字——南达尔•莱恩。

    这是他自己的基因档案。

    莱恩是伊苏拉的世袭子爵家族,目前由南达尔的父亲承袭爵位。作为悯序列比重平均达到61%的贵族,莱恩家也是人才辈出,特别是在生命科学的研究领域,给伊苏拉做出了许多重大贡献。然而世人所不知道的事,在南达尔这一代身上,莱恩家差一点就绝了后。

    莱恩家族做了大量的基因改造实验,利用自身优势给子息选择最优良的基因,谁承想,最终竟由于过度追求悯序列的纯度,使得后代出现了几乎不可逆的基因链断裂。

    南达尔的两个堂兄弟未满周岁就夭折了,而当时刚满百日的他情况也不容乐观。莱恩子爵心急如焚,没日没夜地做着研究,只为挽回爱子的生命。正是在那段时间,在卡蒂斯研究所里,诞生了一种拯救贵族基因的治疗方式:返璞。

    莱恩子爵试验过各种高等基因,全都失败了,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他启用了一直被业界所不重视的古地球人类基因库。没有想到,就是那种最最简单、未经过任何修饰的基因拯救了他的孩子。

    南达尔翻阅着自己的基因档案,在基因改造链的注释中,他看到了一行古地球文字,翻译后的发音是——

    张索。

    南达尔这两天极度心神不宁。

    他查过自己的档案之后,又去查了当初给西蒙植入的古人类基因,愕然发现,那段基因的提供者,名字就叫林迁。

    在返璞治疗法问世之后,古地球人类基因库就成了稀缺品,只有贵族才能使用。南达尔经过不懈的努力,几乎与皇家研究所撕破脸,才取得了极少一部分的古人类基因用于昙族的杜维尔衰竭症治疗,而林迁就是这一批人中,唯一的成功例。

    张索和林迁……会有这么巧吗?提供这两份精子细胞的人,是相互认识的?南达尔时常对着名义上养病、实际上在给他做观察实验的林迁深思。

    见到林迁时,他确实有点熟悉感,但那种感觉太浅淡了,如果不刻意去想,几乎察觉不到。在他的眼里,西蒙也好林迁也好,都更近乎于陌生人。

    可是林迁对他的感觉显然不是这样,林迁在看到他的一瞬间脱口叫出“张索”的名字,他对那个人的记忆和感情都那么清晰,相反的,他对于西蒙以前的所做所为却不甚记得。

    这太奇怪了,简直就像是……就像是林迁的基因吞噬了西蒙的基因,他完全抢夺了西蒙的人生,包括身体,包括精神。

    从科研层面上来说,南达尔对林迁实在太感兴趣了,他几乎想将他拆吃入腹,把每一个细节都研究得清清楚楚。好在他还不是个科学疯子,他知道有些事情急不得,在不能得出结论之前,他把那些猜想和假设全都封在了脑子里。

    他也没有与林迁说这些,说了也没用,他不是张索,林迁也不认为他是,他不愿去假扮一个不存在的人去与林迁交流,那太虚伪了。

    其实林迁觉得自己已经全好了,可所长就是不放他走,各种身体检查没有间断过,在听说他兼职淘晶之后,甚至表示愿意补贴他旷工的损失。林迁第一次碰上这种倒贴的医生,忐忑之余还是忍不住占着研究所的便宜,毕竟这里给出的补贴比他打工挣的钱要高得多。

    他已经接受了南达尔不是张索的事实,不过每每看到那张脸,还是会觉得很亲切。

    有时候睁眼发现南达尔在给他做着检查,他就会想起张索趁他熟睡把他绑在试验台上的情景。只是人家南达尔是一本正经地为他量血压测体温,而张索是拿着把西瓜刀一脸狞笑地作势要切开他的腹腔。

    朦胧中他听见南达尔说:“要是能把你圈养起来做实验就好了。”

    朦胧中他听见张索说:“要是能把你丫改造成女的就好了。”

    一觉醒来,不过又是场梦而已。

    睡得太久,无聊得太久,那些虚虚实实的就分不清了。就好像朦胧中他还听见过莫加说:“要是能让你不害怕就好了。”

    害怕?他有什么好害怕的?

    林迁在研究所里基本畅行无阻,所长能去的地方他就能去。闲得发慌的时候他就四处逛逛,今天这一逛就逛到了南达尔的个人实验室。

    南达尔带着一副眼镜,正对着显微镜观察着什么,林迁停在玻璃墙外观察着他。

    他看见南达尔换了一张玻片。

    张索有一个习惯性的动作,在换玻片的时候会在手指间转一下。

    南达尔对着光源确认过玻片里的样本,手指灵巧地转了下,把玻片放在了载物台上……林迁愣了片刻,不禁笑自己太钻牛角尖。不过是个小动作而已,真亏他能想那么多。

    实验室里的人看见了他,放下手里的活为他开门。

    如果是张索,他会说:“看什么看,还不进来帮忙!别指望我给你写实验报告!”

    南达尔却温和地笑着:“进来吧,不好意思,实验室比较无趣,要不你联网玩会儿游戏?或者看会儿书?”

    “噢好。”看,林迁自嘲,果然不是一个人吧,“你忙你的吧,不用管我。”

    “算了,我也休息一会儿吧。”南达尔收拾了实验台,坐到林迁对面,“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想问,你有没有看到一只白狸猫?应该是跟我一起来的。”林迁记得阿白也被他们带进了研究所,可是这几天都没有看到。

    “你说雪儿?它已经跟少将回王都去了啊。”

    “什么,回王都?”

    “它是公爵夫人的便携终端,这次出了这么多事,公爵夫人把它召回去询问了。”南达尔说,“好像少将强制关闭了雪儿的通讯功能,为此公爵夫人还狠狠训了他一顿。”

    “这样啊……”

    也对,怎么会平白无故有只白狸猫到他家门口呢,想必是来找莫加的吧,到头来他还是孑然一身。林迁克制着心里的失落感,分散注意般看着手边的一份实验报告。

    “那什么,我快要开学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院?”

    南达尔叹了口气:“你随时可以出院,坦白说我希望你能多住一会儿,怎么,研究所里住不惯吗?”

    林迁摆手:“那倒不是,不过到底还是家里舒服点。而且总住在研究所里,我觉得自己好像一只实验用小白鼠。”

    南达尔抽了抽嘴角,忍痛道:“啊是嘛,那我就不留你了。”

    临走时,林迁指着那份实验报告说:“对了,虽然我不是太懂人种基因学,不过这里的连接好像错了,这一段碱基是终止子,到了这里就该止步了。再往前就不好控制了,你看,这边出现了一段紊乱的DNA……”

    南达尔微怔了下,随即笑道:“原来你对基因学也有研究。你说得没错,那是终止子,不过后面的基因似乎进行过改造,我也还在分析阶段。”

    “基因改造……想不到都发展到这一步了。”林迁感慨道,“不过还是觉得有点奇怪啊,去改造别人的生命,已经成了这么随意的一件事吗?”

    南达尔目送他离开了实验室,转身看着那块荧光未灭的实验报告板,眼神微微动摇。

    ——那是林迁自己的DNA。

    林迁离开研究所的第二天,南达尔接到了一个诡异的通讯。

    他的便携终端夹杂着一阵劲风飞到他的面前,嗡嗡的轰鸣声直到他解锁才停止。

    研究所的人常说这个便携终端与所长的温文尔雅一点都不搭,但事实上这是南达尔特别定制的,而且一直没打算更换。

    飞行器式的便携终端在南达尔的耳边停下,顶部的螺旋桨化作了画面接收器。

    “少将阁下,好久不见。”

    “南达尔所长,”那边一身军装常服的莫加微微颔首,“有件事要拜托你。”

    “愿闻其详。”

    “我要你向皇家研究院提供一份证明,证明我和林迁的基因配对出错了,证明根本没有99%这回事。”

    南达尔道:“少将阁下,我的实验结果没有错误,这一点我已经反复验证过。”

    莫加眉头皱起:“我不管实验结果怎样,就算半点错误也没有,你也要伪造出一份出错报告,澄清我与林迁的关系。”

    “请问您这样做的用意何在?”

    “离婚,”莫加说,“我要跟他离婚,你听不明白吗?”

    “莫加少将,你无权要求我这样做。”南达尔有些恼怒了,出错报告这种东西是在挑战他身为科学家的尊严。

    如果仅仅是因为双方身份地位的差距就让他做出这样违心的事情,他绝对不会接受,否则不仅他不会原谅自己,整个莱恩家族都不会原谅他。

    “无论如何,三天后我要看到卡蒂斯研究所的证明和你的报告书,就这样。”莫加挂断了通讯,出现在南达尔的终端上的最后一个画面是军部的徽章。

    这表示这次的通讯内容代表了军部的命令,容不得他说不。

    南达尔转着手中的玻片,陷入了沉思。

    莫加关闭了军部的加密终端,靠在椅子上长舒了一口气。

    他已经连续数日都睡不好觉,自从安萨亲王公然叛变,自从皇家研究院探查并泄露给安萨亲王他的配偶资料。

    莫加竭力避免的事还是发生了。

    他以为自己的离开终会给那个人带来平静,如今看来都是白费力气。

    阖上眼,脑海中浮现出那个人一身脏乱的样子,他笑着站在门口对他说:“莫加,我捡到一只白狸猫。”

    那种简单的、满足得不得了的笑容——

    好像他怀里抱的,眼里看的,就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了。

    “……要是能让你不害怕就好了。”莫加轻声说。

    他从没见过一个人那样害怕孤单。

    他总是要求手下的军士克服自己的恐惧,有时手段会很极端,他习惯命令式的逼迫,以为逼迫到最后就能无所畏惧,却从来不知道,假装漠不关心会那么难。

    他不明白,为什么民事档案中牵系双方的寥寥几个字,到了现实中就变得那么复杂,变成无限循环的一句:他现在过得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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