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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53心有灵犀

    当卓扬在蓝天碧海的澳洲敞开心扉迎接新生活的时候,严耀钦正在秋深寂寥的里岛忍受着前所未有的孤独。

    向来心硬如铁的严先生竟然生出了某种酸腐文人的惆怅情怀。对他来说,这一年里岛的秋季阴霾密布,草木凋零,似乎漫长得没有尽头。

    卓扬刚刚离开的那段日子,严耀钦把自己的行程安排得满满当当,一场会议接一场会议,一份方案接一份方案,许多本不需要他亲自处理的事务,也要带着挑剔的眼光去插手过问,好几份已经敲定的计划,又被他翻出来从头审过,大有不达完美不罢手的偏执劲头。

    他不能闲下来,只要有一丁点的空当,有关儿子的点点滴滴就会不受控制地从脑海里各个角落流淌而出,一寸寸浸透他的身体四肢,将他淹没。

    一种叫“卓扬”的凶残怪兽占据了他的世界,那些怪兽们没有耳目却感觉敏锐,没有手脚却行动迅速,仿佛黝黑的鬼魅般躲藏在书房的窗帘后面,沙发的靠垫底下,饮酒的水晶杯里,衣袋的细小缝隙,半山的小路两旁,繁华的多伦道上……它们无处不在,如影随形,总是趁人不备就冲出来,一口口噬咬着严耀钦的心神。

    最初他把希望寄托于时间之上,以为时间会冲淡一切,却不知思念如酒,越积越深,越存越浓。

    随着卓扬离开的时间愈久,严耀钦也变得愈发沉默了。很多话不是不想说,而是害怕说出来没人能懂,更怕别人明明不懂,却摄于他的地位与威严而假意懂得。

    习惯了一个眼神,一个手势,甚至嘴角一抹轻笑就彼此了然的默契,他已经不能忍受再浪费口水去解释、分析、辩白了。

    渐渐地,那些按照他胃口精心准备的食物,都失去了味道,那些符合他审美与品位的服装,也都褪去了颜色,那些最善于揣摩上峰意图的手下们,怎么看都不顺眼。

    唯一能带来安慰的,是罗根先生定期送过来的照片与资料。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波比懒洋洋伏在脚下呼噜震天,严耀钦就打开电脑,调出儿子的画面,一张一张细细看去——卓扬在公园里骑脚踏车摔得满身是泥,卓扬将稚嫩的樱桃树苗移植到了院子里,卓扬偷吃罗根太太刚刚烤好的曲奇饼干,卓扬被海鸥在雪白的衬衫上拉了一坨鸟屎,卓扬穿着宽大的袍子在农场里学着挤牛奶……每一幅画面之中,那个孩子都在笑着,狼狈地笑,调皮地笑,甜美地笑,脸孔脏兮兮只露出雪白牙齿地笑,挨了欺负却又无可奈何地笑……

    真好,儿子的笑容真好!他慢慢凑到屏幕近前,忍不住伸手去抚摸近在咫尺的表情,却只摸到一手冰凉。

    -

    九月十三号,是卓扬的生日。经过半年时间的筹备,严耀钦以去世儿子的名义,成立了一个慈善基金,借以帮助那些单亲家庭的贫困孩子完成学业。他没打算将这个消息告诉卓扬,也没有打电话过去说什么生日快乐,他不想扰乱卓扬平静的生活。

    电视台为此做了专访,在节目里,主持人问起这个基金会成立的初衷,严耀钦满是愧疚地说:“去年这个时候,我的二儿子在一场绑架案中不幸去世了。他从出生到十四岁,一直都和妈妈生活在国外。我知道他这短暂一生最遗憾的事,就是没有一个完整的家庭,没能体会过来自父亲坚实而博大的爱。现在我很想亲口告诉他,阿扬,你是爸爸最好的孩子,是爸爸最值得骄傲的孩子,可惜,我没机会再为他做什么了。所以我想,就把这些来不及送给儿子的爱,送给那些和他有着同样命运的孩子们吧……”

    那晚电视机前数以千万计的里岛人都惊讶地看到,向来以冷酷与铁腕著称的大亨严耀钦,在谈到儿子的时候,眼圈红了。

    这一年的冬天,严耀钦与人联手造市,成功吞并了一家颇具规模的竞争对手,属于严家的商业帝国变得更为强大。新的子公司挂牌成立时,严氏在皇廷大道的升悦酒店举行了隆重的庆功会,里岛地界上的政商名流、贵妇淑女们抱着不同的目的蜂拥而至,巴结者有之,探风者有之,结盟者有之,钻营者亦有之。

    作为主角,严耀钦被众星捧月般围在中间,在他四周,无数双或白皙或粗壮的手臂高举着香槟,送上或真或假的笑容,说着或祝贺或恭维的话。严耀钦一次次平和以对,高声寒暄“干杯!”“多谢!”却止不住升起莫名的伤感。

    他很风光,却风光得凄凉。原来最大的孤独,不是一个人独处,而是置身在人群之中,依旧感觉只有自己一个人。

    他击垮了强大的对手,站上宽阔的舞台,却感受不到胜利的喜悦。再多的成功,没有一个陪在身边分享的人,又有什么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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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圣诞节临近的时候,严予行抽出几天空挡,飞去了澳洲看望弟弟。对于地球上绝无仅有的夏季圣诞,他倒是兴致盎然。

    为了给弟弟制造个意外惊喜,出发之前并没有通知卓扬。谁知刚下飞机,就碰见了带着同样目的而来的卓缘。

    卓缘是事先从卓扬那问清楚了严家人不会出现,才为了不使表弟太过孤单而特意飞过去的。结果与严予行撞了个正着,她当然不能直言是去看望人家小弟的,只好随口编造说本想到悉尼去见旧同学,顺道在墨尔本玩上几天,又假作不经意地提到在墨尔本没有朋友,一个人有些孤单。

    果然,被她这样旁敲侧击着,严予行信以为真着了道,盛情邀请一起去卓扬家暂住,还主动表示大家一起游玩会更热闹。

    卓缘正中下怀,暗自窃喜,平时总笑话严家大哥头脑单纯,如今看来,倒也是有好处的。

    严予行看卓缘,心里又是另一番滋味。同是大家子女,卓缘穿着简单的T恤仔裤,背着大号帆布包,一个人轻装简行坐着商务舱,独立又随性。而自己则是保镖助理一堆人前呼后拥着,不但包下了全部的头等舱,甚至一举一动都有人代劳,这让他在面对卓家小姐的时候,总感觉无端端矮了一头。

    大哥与表姐不约而同的到来,使卓扬在傻眼之余,也十分开心。为了招待两个亲人,他还特别下厨,烧了道刚刚学会不久的澳洲炸海鲜,虽然味道差强人意,哥哥姐姐倒是吃得欢快,还交口称赞。

    晚上三个人坐在海滩上,喝着啤酒,吹着海风,先是卓扬讲述这半年多在澳洲的有趣经历,之后,严予行也讲起了里岛的大小事情。

    不知是不是喝多了啤酒,卓扬觉得脑子晕乎乎,大哥的声音也模糊得要命,满耳只听见“爸爸”这样,“爸爸”那样,“爸爸”又怎样……最后终于在数不清的有关“爸爸”的故事之中,成功醉倒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他躺在车子后排座椅上,身前盖着严予行的外套。海风将不远处的嬉笑声轻轻吹了过来,那是大哥和表姐的声音,看来他们不但没有睡意,而且谈性正浓。

    车子的顶棚敞开着,夜空晴朗,一睁眼就是满天的璀璨星光。拥有两颗明亮大星的是半人马座,南面的煤袋星云是苍蝇座,位于半人马座与苍蝇座之间的十字形,是南十字星座……这都是南半球才能观测到的星座。

    我们生活在同一片银河之中,可是此刻我眼前的美丽星空,你却无法看见。

    -

    大哥走后,一连几天,卓扬总是会梦到严耀钦。他的梦都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在梦里,那个男人说着平常的话,做着平常的事,带着平常的表情。习惯果然是可怕的东西,那些完全不值得记住的“平常”,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深深印在脑海里了,不会特意去想起,却也没有办法忘记。

    卓扬是个积极又乐观的人,无论遇到任何事,哪怕是再大的逆境和挫折,也会努力走出去。他会调整自己,慢慢地忘记伤害,忘记仇恨,忘记失败,却忘不了关爱,纵容,与体贴入微。

    就好像是戒烟许久的人,一朝又重新置身于烟雾缭绕的环境之中,难免会破戒。卓扬将严耀钦这个人自动屏蔽了大半年,却又被大哥只言片语的转述勾引着,无法抑制地牵挂起来。

    思前想后,卓扬拿起了电话。就要按上拨号键的时候,却又迟疑了,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很害怕这普通的联络,会给对方造成什么额外的错觉。

    就在这个瞬间,铃声毫无预兆地猛然响了起来,吓了卓扬一跳,手机本就紧紧捏在指间,受了惊,下意识地按了接听键,这才发现电话竟然是严耀钦打来的。

    人与人之间的这种巧合,是该叫做“心有灵犀”吗?

    严耀钦也是从严予行口中得到了小儿子的消息,听见了那个孩子出于礼貌委托大哥带给自己的问候,硬撑了几个月的神经终于绷不住了。谁想到刚刚鼓足勇气拨出电话,还没听到提示音响起,就顷刻接通了。

    当一声熟悉而略显紧张的“喂?”传出来时,严耀钦忽然口干舌燥说不出话来,按住话筒深呼吸几次,才恢复了冷静,勉强装出一副坦荡的长辈腔调探询道:“阿扬,我……我这样会打扰到你吗?”

    好半天,卓扬轻声开口应对:“怎么会,就算脱离了父子关系,我和老严……依旧是朋友啊……”

    话筒两边,各自如释重负地无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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