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一章

    长春宫近在眼前，可是每靠近一步，却是内心真实的撕扯。我努力的回忆起，我与李贵人的第一次相见，也是唯一一次相见，竟然是雍正四年。 踏入长春宫，竟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般众人关心挂念的热闹场面，而是稀稀落落的几个宫女和太监守在大厅附近，冷冷清清。内厅里，李贵人独自一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任由何太医把脉。我走上前，不出声，开始仔仔细细的打量着这个因为极像年妃，而怀有胤禛孩子的女人，她面黄削瘦，脸上没有丝毫血色，反倒挂着涟涟的泪珠。让我惊讶的是，她眉宇之间，屏息之间，无论是面容，还是举动，都像极了年妃。也难怪，皇后对她如此抬爱，也难怪，秋菊会出此下策。我渐渐能体会胤禛的无奈了。她抬头，看到我，显然大吃一惊，之后，便是惊慌。熹妃见到这番场景，忙上前，拉着我：“这是沁皇贵妃，刚刚我与沁皇贵妃在御花园赏花，听到你不舒服，便一起过来了。”李贵人，对我微微一笑，“谢谢。”然后又语气微弱的问着：“御花园的花，美吗？”“今年的桃花尤其艳~”虽然熹妃极力想表现的热情，可是尴尬的气氛还是横在我们之间。 何太医许久之后，才缓缓起身。“李贵人还好吗？孩子还好吗？”我连忙问着，全然不顾愣在一旁的熹妃。“皇贵妃，贵妃娘娘吉祥。李贵人只是有点急火攻心，至于孩子，母体一直孱弱，实在是不利于孩子生长啊。” 太医的一席话，才让我注意到她的肚子。粗略的算算，也已经是六个月了吧，可独自却只是隐隐的显现着。熹妃点了点头，便让何太医下去开药。 “妹妹，如何这般不爱惜自己，就算是不疼惜自己，也要挂念着肚子里的孩子啊。”熹妃急急忙忙坐在了床边，一边安慰着李贵人，一边握住她的手。“孩子？”李贵人重复了这两个字，看了看窗外，然后一脸苦笑。我明白她此时的心情，也明白她的内心纠结着，好似看到了那时怀有身孕的我，得知玉檀去世一般。 一股苦楚，一股油然而生的同情，略过我的心头。“熹妃娘娘，让我跟李贵人，独自聊聊吧。”我张嘴说道。熹妃看着我，然后瞟了李贵人一眼，默默的走了出去。“皇贵妃娘娘想要跟我，说些什么？”李贵人问着，话语中，仍带着悲伤，更多的，却是不卑不亢。我倒是有些欣赏这样的女子。 我微微叹了口气，看着这个拥有着姣好面容的，芳龄大概才二十多岁的女子：“也难怪她们会出此下策，你长得的确很像年妃。”过了许久，我问着：“你在为秋菊的死，而难过，对吗？”“她是我表姐，更何况，自我入宫，她都一直照顾我，皇后去世后，她便跟了我，更是日夜不离，陪我度过无尽的日子。”李贵人说着说着，泪水开始掉落。我走到床边，看着黯然落泪的她：“刚刚进门，我仔细端详了你一番，然后大吃一惊，你知道为什么吗？”她抬起头看着我，却什么都没有说。“如果照你所说，秋菊对你忠心耿耿，皇上却囚禁她，你知道为什么吗？只见李贵人抬头，死死地盯住我，然后抹去眼泪，清晰的说着：“自打我入宫，皇后和秋菊，都在不断的跟我讲着年妃的一切，你觉得，我会不知道原因吗？”果然，自打李贵人入宫，一切布局都在暗中悄然进行着。“就算我愚钝，可是皇后去世前，跟我说过的话，还有那晚，秋菊特地让我穿上与年妃相似的着装，我还能不明白？”李贵人一张嘴，就彻底让我呆愣了。我本以为，她一直是被蒙在鼓中的，可是，她却出乎我意料的，知道一切。既然如此，她又何必因为秋菊的囚禁而长跪不起，又何必因为秋菊的死，而如此痛苦。 “既然你明白，那秋菊被囚禁，理所应当，至于囚禁致死，也只能怪她命不好。”我淡淡的说着，可是内心却在不停的起伏着。看似平静的后宫，总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牵扯着每个人的利害关系。“我明白你的感受，现在的你就像当初我知道玉檀死了的时候一样，玉檀是我的妹妹，可是我却没想到她却是九爷的细作，如果不是她挑拨我和皇上的关系和皇上与弘时的关系，我想皇上会看在我的情分上放了她，可是我却忘了玉檀对九爷的一片痴情，临死前的血书，玉檀无怨无悔，你可知道，秋菊连玉檀的一半都不如，那些年在圣主爷御前侍奉时，玉檀对我是真心实意，生病过年都在我身边，就算当初违抗圣旨被贬浣衣局她对我也是不离不弃，如果不是为了九爷她是不会背叛我的，我错在皇上要放玉檀出宫，如果我狠心一点儿她也不会丧命，我也恨过皇上，可是我最恨的就是九爷，他才是始作俑者。”我淡淡的叙说着，“可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李贵人反驳着我。“不，你错了，她是为了她自己，良禽择木而栖，她费尽心思让你得宠，让你怀上孩子，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是为了以主为荣，又或者，她是为了皇后。”想到李贵人刚刚口中所说的皇后去世对她说的话，我又加了后面一句。“如果，她是为了她自己，她大可自己打扮成年妃的模样去承宠。”李贵人当仁不让的说着。说着说着，李贵人的眼睛顿时通红，泪海即将涌出：“秋菊知道我爱皇上，她都是为了我，都是为了我！”李贵人的话，让我惊愕，我一直以为，李贵人如此，只是妄图得到胤禛的重视，只是妄想用孩子去提升和巩固自己的地位。如今，爱字从她嘴里说出，反而在我意料之外。“自打入宫，我就一直备受冷落，我进来之前，就有心理准备，明白后宫，就是如此。我本是不在乎这些的。可是，时间久了，我听闻了皇上在前朝强硬地推行新政和整顿吏治的手段，就开始心生崇拜，加之，常年侍奉在皇后身边，听闻皇上对年妃的种种，也看到了皇上对皇后的尊敬和皇后生病后皇上施加的恩情，这些都深深的触动了我。我想象不出，如此顶天立地手段强硬的男人，却也会有温情似水重情重义的一面，于是，我慢慢的沦陷了，爱上他，无法自拔了。”这个年轻的女子，述说着自己不曾说出口的爱恋，脸上闪耀着幸福的光芒。 “可是，就是被我如此深爱的男子，从来不曾仔细看我一眼。皇后娘娘在时，我还能偶尔见到他，以解相思，可是皇后走了之后，我就再也没有机会去靠近他了。”“所以，你就用这种方法去靠近他？”我心痛难忍，有些愤怒的质问着。“你以为我想这样？你以为我心甘情愿的去当一个替代品？”李贵人的脸微微泛红，却有力的反问着我：“你承接了皇上所有的恩情和宠爱，你可以随心的看到皇上，你可以随意的出入养心殿，这些都是我可望不可即的！你哪里会明白，冷宫的滋味，你哪里会懂得，这样一份黑暗中的爱情。”李贵人看着我，笑了笑，这笑，却让我的身边仿佛掠过一阵凉风，觉得毛骨悚然。 “我在这个清冷的长春宫，度过了无数的日夜。我的日，凄凉而漫长，我的夜，冰冷而黑暗。即使这样，皇后提醒我，可以利用自己的容颜的时候，我还是拒绝了。因为我不是一个玩物，更不是一个符号，我是有感情的。我本以为，我的一生，就会如此熬完。可是，事情永远没有那么绝对，那天，秋菊匆匆而来，偷偷告诉我，说她亲眼看到你打扮成小太监的样貌出宫，她紧紧跟随之后，才发现，你是前往景山的寿皇殿。”我木然的呆坐在床边，犹如被人扒开内心去分析一般。没想到，自己匆忙之中，竟然被秋菊看到。 “娘娘，你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见时。”我点点头，答道：“我第一次听说你，还是从齐妃之口。”“是啊，那是我第一次和皇上共处一室一整夜，可是，他却根本没有碰我，我想，他只是想在一个毫不知情的新人这里找个地方，喝酒排遣而已。最后，我才从皇后那得知，皇上那天的伤痛，源自于十四爷和娘娘你。所以，知情的秋菊看到你去寿皇殿之后，便偷偷去了养心殿观望，果不其然，皇上半夜之后，神色黯然的回到了养心殿，然后关闭大殿大门，只是让高无庸送酒进去。”她的话，好似一刀一刀的割在我的心上。 “秋菊告诉我，这是绝好的机会。”“所以，你就假扮年妃趁机过去了？”我苦笑着，恍然大悟，原来，被算计的人不仅仅是胤禛一人，还有我！此时此刻，只想叹一句，天意弄人。“我犹豫了，我不是那种人，更不想以那种方式。”“可你，终究还是这样干了。”我的话里，忍不住讥讽。李贵人没有理会我：“秋菊告诉我，她看到皇上满脸痛苦，高无庸也三次进去送酒，我动摇了，我心疼他，不愿意让他在无尽的夜里用酒买醉去挣扎。所以，我去了。”胤禛没有跟我提起过他那日到底多痛苦，可从李贵人口中，我却深切的感受到了。我内心里除了气愤，便是浓浓的悔意。这些，都是我加注在胤禛身上的痛苦，而我却无知无觉。 “秋菊借着皇后最后留下的话，说服了高无庸，就这么，我进去了。我也是，第一次看到了白日还万众瞩目的他，转身夜里就苦不堪言的样子。他不悲不喜的坐在大殿之上，拼命的拿酒灌醉自己，拼命的想要抚平自己的伤口。即使如此，他却还是如往日一般的冷峻和威严。”这样的叙述，让泪水滑过我的脸颊。“一切，都按照秋菊所想的那样发生了，我只想得到他的关注，哪怕只是转身一瞥眼的余光也好，可是，没有想到的是，就这样，我怀上了孩子，虽然这个孩子不被他阿玛待见，虽然这个孩子没有给我带来丝毫的恩宠，反而带给了我无尽的灾难。我本想换来他的疼惜，哪怕仅仅是因为子嗣而有的疼爱，谁知，换得的是更加彻底的厌恶。”李贵人低下头，充满爱意的抚摸着自己的肚子。 是啊，她们算计好了一切，却万万没有算到，胤禛会如此对待这个孩子。我的视线移到了她的肚子上，对这个孩子油然而生出怜意，他的额娘阿玛戏剧化的给了他生命，可是从他还没有出生之日起，就缺失了阿玛的关爱。想象不出，这个孩子一旦出生，胤禛又会怎样面对他。 “可笑啊可笑，你很骄傲吗？你这是在以爱为名义去算计他！！”我几乎是嘶吼着，即使如此，也掩饰不了自己内心的愤怒。“是，我算计他，我愿意为了爱情去算计。可是你呢？你为了你的爱情，做了什么？你只是不断地为了别人，去伤害那个痴情的男人。我倒要谢谢你，不然，我哪会有这样算计的机会呢？”李贵人毫不示弱的质问我。“你可知道和秋菊这样算计皇上你在后宫也是没办法生存下去了，秋菊也必将不能存活，要知道算计皇上可是灭九族的罪。”我说着事实，在宫中这些年我已看清了后宫，“我会想办法保住秋菊的命。”李贵人高傲的说。“你还是不了解皇上和后宫，我是经历过九子夺嫡的人，并参与进去了，当初的争斗有多么的惨烈，皇上是不允许这样的人在身边，齐妃身边的喜鹊杖毙就是例子，秋菊也会这样的下场。”我陈述着事实。李贵人继续说着：“就在皇上 醉醒之间，他还在口口声声的喊着：‘若曦，为什么我娶得不是你。’即便，你带给了他伤痛，可他念念不忘的，还是你，那刻起，我就万念俱灰的明白了，他的世界，我永远都进不去。就算那夜之后，我和皇上之间，还是没有任何交集。”“你为什么，会把这些事，告诉我？”我不明白为什么李贵人能坦然的跟我说起一切。“我不像你想的那样，为了得到恩宠，而不顾一切。今天告诉你这些，是因为，我想让他好。因为我不想让你再伤害他。如今，我只想好好地保护着这个孩子，其他的，我知道无法强求。”李贵人释然的说着。

    “你真的有这么爱他吗？”我不相信李贵人会如此好心。“不然为什么，尽管我饱受冷落，心里也明白这个孩子就像一场痛苦的纪念品，除了让我更加被皇上厌恶之外，根本不会带给我其他任何荣耀，我却还是心甘情愿的为皇上生儿育女呢？”的确，这个孩子，如此怀上，只会是李贵人痛苦的开始。 我不知道，如果胤禛听到李贵人这番话，会如何想。我只知道，自己的内心，对李贵人有了一种同情，或者是对她敢 做敢爱的一种敬佩。爱情，是一种牺牲。而她，已为自己的爱情，付出所有。 “只可惜，他爱的是你，如果是我，我定不会如此伤他。”“我爱他，不比你爱的浅。你也绝没有任何资格，去评论这段感情。”我斩钉截铁的告诉李贵人：“只是，有些时候，有些事情，身不由己。感情的事，道不清说不明，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知道你不比我爱的少，不然，今天，你也不会站在我面前”李贵人对我一笑：“可是，爱情，从来都是自私的，你何必如此左右权衡？为了别人，伤害爱人，值吗？”李贵人幽幽的说着，让正准备踏出大门的我停住了脚步。“事到如今，尽管他如此冷淡绝情的对待你，你还爱着他，对吗？”我好奇的问着她，虽然答案已了然于心。“是”李贵人坚定的说：“永远都是。我爱他，爱就爱了，爱的是他的全部，自然也包括他的冷酷和绝情。”我苦笑着听完李贵人的话，然后略有感触的说着：“谢谢你今天所说的，让我明白了很多。但是，你这样的算计，我是不可能释怀的。另外，”我停顿了一下，扫视了她的全身：“我和皇上之间，容不下第三个人。”停顿了许久，“照顾好自己，就算是为了孩子吧。”我的这句话，伴着关门声，留在了房内。 我不顾熹妃的左右询问，如失了魂一般，静静的走出了长春宫。 路过御花园，却看到落花在亭外，依稀着我的视线。我们的爱，错过了爱的花期了吗？ 爱情可以不求结果，也可以没有对错，可是一旦，以爱情为借口，迷了心，伤了人，便丧失了爱情本该拥有的美好。李贵人，看到光亮，便如飞蛾扑火一般的不顾一切的扑了进来，却烧成了一团火，终换的粉身碎骨一般的心死，可这，又能怪谁呢？不幸的是，因为李贵人的偏念，带来的却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悲剧，更是未出生的孩子的悲剧。她肚子里的孩子，应该是弘瞻吧，可惜这个无辜的孩子，还未出生，就已经成了痛苦的纪念品。

    我本来以为，只要我不争宠，不算计，就可以排除在后宫的勾心斗角之外；我本来以为，不管后宫如何争斗，都是在胤禛的可控范围之内的。可是，我一次又一次的牵扯在暗涛汹涌之中，胤禛也一次又一次的纠结于纷乱琐事之中，让我明白，想脱离一切，关起门，过自己的日子，不受外界干扰，只是痴梦罢了。既然如此，何必继续隐忍躲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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