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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重逢 第四章 一梦十年

    王府的书房中,年轻俊朗的城主颓然地坐在太师椅上,衣角处还在不断的滴着水。萧舒靖忘了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全身湿透寒入骨髓,他却丝毫不觉,无力的陷进了铺着虎皮的太师椅中,缓缓闭上了眼睛。

    穿过记忆的长廊,正值阳春三月,红肥绿瘦。十二岁的少年熟门熟路的走进了一片彩蝶纷飞的花园。花丛下坐着一个八岁的垂鬓幼女,摘了一堆鲜花堆在怀里,胖乎乎的小手正忙着将将花瓣一片一片拔下来。圆圆的小脸白里透红,面上附着一层细细密密的汗毛,像极了熟透的水蜜桃,配上她胖乎乎的身子,像极了一尊瓷器娃娃。

    亭子里端正的坐了个稍大一些的女孩,云家的六小姐云惜颜拿着书本看得入迷,不自觉的吟道: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下无嫌猜。

    少年愣住了,想起了今日早晨父皇对他说,等他成年之后,就把云家的十一小姐云惜玉赐婚给他,青梅竹马,门当户对,必定能白头偕老。

    少年当下便垮了脸,他自小便拜了监国将军云廷为师,在云家的时间比在宫里还多,云家的孩子没人比他更熟悉。那丫头排行最小,母亲早逝,所以全府上上下下的人都宠着她,即使她要天上的星星也得为她摘来,一副野猫般的性子,娶不得啊!

    乖巧的时候还好,能拿着书本看上一整天,淘气起来可不一般,经常拿着木制的刀剑棍棒,和一群下人的孩子打闹不止。爬树捣鸟蛋,上房揭瓦片,无所不为,只有她想不到的,没有她不敢做的。

    偏偏云将军还纵然她,说那丫头练武的天赋奇高,得好好培养。一个女孩子,整天的不是看兵法就是武学典籍,难道将来准备去做女将军不成?少年戳之以鼻,同样,那丫头,也是从来不把他放在眼里。

    稍小一些的时候,他常和云家的七少爷一起陪那丫头玩耍。最常玩的便是在三张小纸片上写了字,一张张的揉成了纸团子,和在一起扔在地上。三人立即抢了起来,一人一个的打开了瞧,捡到写着‘打手’的就开始得意,捡到‘判官’的更是笑弯了腰,捡到‘犯人’的可就苦了脸。

    好几次,他捡到了写着‘犯人’的纸团子,而判官就是那丫头。于是,游戏开始了,捡到写着‘打手’纸片云七少爷开始‘行刑,拉着他的手,用小板子一下下的打着手心,边打边问:打板板,过金桥,问你判官饶不饶?

    那丫头每次都会毫不犹豫的说:不饶!

    ‘打手’继续打,接着问道:一五一百一十下,问你判官打几下?

    少则二十,多则三十,有时惹她惹得狠了,甚至会更多。

    少年后来才知道,那三张纸条有两张写了判官,一张写着打手,每次都是云家兄妹先抢打开纸条,属于他的那张自然就不必打开瞧了。得知真相的少年气极,那丫头小小年纪就如此狡诈,长大了还得了?少年的心中就那样一点点的‘记恨’上了她。

    每次去云府都要处处和她作对,在她的书本里放虫子,在她和其他孩子玩躲猫猫的时候,悄悄将其他的孩子吓走,或者趁她不注意时,将她练武用的木剑弄断........诸如其多,数不胜数,两个孩子常常拳脚相加,闹得不可开交。

    甚至在名字上也欺负她,他叫云惜颜为‘朵儿’,天上的云朵,洁白无瑕。却叫那丫头‘团子’,以此来嘲笑她胖乎乎的小身子,那丫头自然是气得炸了毛,从一开始的拳脚相加,到后来也慢慢的就接受了。想起来,这倒是从小到大独一件赢了那丫头的事。

    他不想娶,那丫头必定更是不想嫁。前两天骂架的时候,还信誓旦旦的说了老死不相往来的话。看着花丛下的丫头,少年想着,若是那丫头知道了将来要嫁给他,会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呢?拳脚相加?破口大骂?死活不肯?呵呵!真是有些期待,忽然觉得父皇母妃的提议也不是那么坏。

    父皇母妃选这丫头做儿媳妇却还有着另一层深意,钦天监的马大人曾替这丫头看过相,额头宽广,天庭饱满,眉长于眼,耳垂丰厚,大富大贵的吉像,旺自己更旺夫婿!

    而云家深得皇帝信赖,在朝中重权在握,天下兵马有三分之一是掌握在云家手中。皇帝早就不满意太子的所作所为,碍着太子的母亲早逝才没废了他。而在旁人看来,废太子却是迟早的事。

    皇帝宠着七皇子萧舒靖,无不知晓,小小年纪便被封了王,且是以姓氏为封号,萧王!自小又让他拜了人称‘长胜将军’的云廷为师。现在又为他和云廷最疼爱的小女儿定了婚,无疑是给他找了个坚强的后盾,太子如何能比得了?

    争争吵吵中,日子就那样过了好几年。

    十六岁,少年已经长成了一位长身玉立的英俊公子哥。小他一岁的云惜颜出落得亭亭玉立,倾城之色在京城广为流传,再加上她熟读诗书满腹经纶,第一佳人才女的称号确实名符其实。

    而那丫头长了个子后,倒也没小时那么胖了。却依旧还是那副野猫般的性子,那张小嘴也在常年的争吵中,磨练成了毒舌,一句话便能将人气个半死。

    又是一个晴朗的午后,少年手里摇着折扇,走进了那片比皇宫还熟悉的花园。六月里的天闷热得紧,园中绿肥红瘦,树上挂满了青果子,累累硕果压弯了坚韧的枝条。

    “表哥!”粉红纱裙的少女提着裙角,欢快的迎了过来,惊起了一片彩蝶,明媚的笑容让园中冒着炎炎烈日怒放的花儿纷纷失色。

    “朵儿,在看什么诗呢?”少年温柔的笑着,目光却越过眼前的粉衣少女,落在了坐在树杈上正专心致志抱着书本研究的白衣少女身上。

    “诗经,关雎。”云惜颜怯怯的开口,将书摊开在他面前。

    “哦,朵儿真厉害,不愧是天下皆知的佳人才女,果然是名不虚传!”少年故意大声的夸赞,偷偷拦着对面的动静。不料树杈上晃着腿的白衣少女却毫无反应,少年心中忽地腾升起了一丝莫名的怒意。大声地对惜颜说道:“那你背给我听听,可以吗?”

    “当然可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云惜颜合上了诗集,不敢看着他的脸,只好摇头晃脑的背了起来。十五岁,已然是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

    “窈窕淑女,说的是朵儿这样温柔绝美的女子么?”少年哦了一声,点着头更大声的问道。

    云惜颜当下便红了脸,不知如何回答,心中小鹿乱撞,急忙低下头瞧着自己的裙裾,不敢看他。

    “腻歪死人了!要谈情说爱找个僻静的地儿去,光天化日的也不害臊,快要把人牙全酸掉!”

    树上猛地传来一阵大吼,紧接着一枚青果便当头砸了过来!少年收起了折扇,急忙将云惜颜推到了假山后面,优雅的闪身躲避。青果却连绵不断的砸了过来,将他逼得狼狈不堪,偏偏风度荡然无存。少年足尖轻点,在假山中如跳丸般来回躲避,稍稍得了空便朝着树上吼回去:“碍着你什么事了?管得挺宽,真把你自己当我娘子了不成?”

    回答他的是更多的青果,带着劲风呼啸而来!少年应接不暇更显狼狈,稍缓了半分身上便挨了好几下,却也毫不示弱,仍旧朝着树上叫嚣:“云团子!你给我等着,过几年我就把你娶了回去,到时候没了人替你撑腰,看我怎么收拾你,非得一天打你一顿不可!”

    树上的少女停了攻击,双手叉腰,猝了一口叱道:“呸!少往自个儿脸上贴金了,谁要嫁给你?想得倒挺美,我宁可削了头发做尼姑、抹了脖子上了吊,也不会嫁给你!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你.....你.....”少年被狠狠的气到,抬臂指着树上洋洋得意的人,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最后只得怒冲冲的拂袖而去。待他刚转出了园外,园里便传来一阵银铃般欢快的笑声,嘈杂的蝉鸣声中,那声音听来宛如天籁。少年顿住了脚步,很想回去看看那声音的主人,然而,少年的骄傲和自尊却不允许他回去。

    却不料,那一次的争吵,竟成两人的最后一次会面。

    咔嚓嚓!耀眼的白光过后,一道惊雷响彻天际。沉迷在记忆中的人立即回过了神,长长的呼了口气,额头尽是冷汗,急忙撩起衣袖擦了擦。一丝寒意袭来,萧舒靖打了个冷战,看着窗外的惊雷暴雨,忽然苦笑一声。十年前,也是雷电交加的夜里,他牵错了手,失去了那个整天和他争吵的丫头,也失去了自己刚刚萌芽的爱情。

    如若没有后来的那场变故,他们会不会朝着诗里的未来走下去?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低头向暗避,千唤不一回。

    想到此处,萧舒靖忽然扬眉苦笑,那丫头,自从得知婚事起就吼着不要嫁他,长大了怕是更不会同意,到时可能会是:

    十四逃婚去,独身天下行。

    郎若尾随至,拳脚复相加。

    那才符合云团子的性格,她也有胆子做出这种事来。

    自嘲的笑了笑,萧舒靖看向窗外的雨幕,间隔了十年的时光,再次的重逢,纵使容颜已大改,却只需一眼,就能认出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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