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卷 十七 苍髯铁甲风雷动，浮云散尽青天空
“沐姑娘，你好大的魅力，引得我皇儿为你神魂颠倒，居然私逃出宫，还带上朝中重臣，做出叛国之事！”
崇光宫永寿殿内，姜太后望着与楚青沅并肩而立的白衣女子，向来优雅含笑的脸上终于掀起一缕难以掩饰的愤怒。
“母后息怒！”楚青沅牵着沐元青的手，与她一同跪了下去，“孩儿不肖，但阿青是孩儿此生唯一属意的女子，孩儿绝不会令她受半分牢狱之苦。并且……并且孩儿也绝不会答应与北燕国联姻之事，孩儿今生非她不娶！”
说完这句话，他握着沐元青的手加重了几分力道。沐元青震惊地望着他，而楚青沅只是抿紧了唇角，静默无语地跪着。
姜太后垂目看着自己的儿子，胸口急促地起伏着，“你为了这个女子，连母后的话也不听了吗？”
“孩儿以往就是太听您的话了……”楚青沅垂着头不看她，嘴里轻声嗫嚅道，“孩儿以往都事事都以母命为先，在朝堂上母后说什么便是什么……可是，朕，朕毕竟是一国之君，难道连想要带走一个女子的权利都没有吗？朕还算是哪门子的皇帝……”
“皇帝？”姜太后苦笑一声，艳丽的脸上有着深切的失望之色，“母后也想问问你，你看看你自己，有几分为人君主的样子？母后以前放纵你、宠溺你，是因为觉得你还小，有些事可以慢慢来……可是，为何都快到及冠之龄了，你仍是这般不懂事、不识大体！这个女子分明是蜀国余孽，是我们的大敌！她此番来我楚都，就是为了劫走我朝中重臣，你究竟明不明白？”
“蜀国余孽？我朝重臣？”楚青沅缓缓抬起头，理直气壮地与自己的母亲对视，扬声道，“薛老师本就是蜀国人，父皇将他劫来我楚国，并以强硬手段将他留在这里，本就有失君德……”
“啪”的一声，利落的巴掌声响起，姜太后凄然望着自己的儿子，漆黑的眼眸深处凝郁着一抹悲凉，“你、你竟然这么说你自己的父皇？”
“父皇？”楚青沅凝目看着她，眼里有着依稀的恨意，如针般刺入姜太后的心，他一字字地问，“母后还懂得维护父皇。那么，您和皇兄……”他蓦然住了口，没再说下去。
姜太后眸子里浸透着难以言表的悲哀，“难道连陛下也相信外人那些为损害天家威严而故意散布的恶意中伤吗？”
楚青沅垂下脸，双睫一低，便泛起了一层浅浅的泪光，他低声喃喃，“皇儿当然相信母后风光月霁，但是——”他停顿了一下，敛去眼中的泪意，神色蓦然凝聚，“您敢当天立誓，您真的无愧于父皇、无愧于我大楚国的天地吗？！”
姜太后蓦地一震，如啻雷殛。她艰难地喘息着，以手压住胸口，似乎如此才能平抚促烈的喘息。良久后，她连退了数步，指着大殿门外，“你给我出去！”
“好，是您让我出去的！”楚青沅牵着沐元青的手就站了起来，他一把扯下自己的黄袍，随手扔在地上，“我不玩了！这劳什子皇帝我才不稀罕做！谁爱当谁当去！”
“你！”姜太后望着楚青沅携那个女子离去的身影，疾唤道：“你给我回来！”
然而，楚青沅只是握紧了沐元青的手，冷硬着脸，头也不回地离去。
姜太后追出几步，身形蓦地有些踉跄，突然身子一软，咯出一口血来。
沐元青犹豫地随他走了几步，终于顿住了脚步，劝道：“小沅，你这样对你母后说话，实在太过分了！她怎么说也是你的母后……”她还待再说什么，然而余光一瞥，却蓦地瞥见那个一身华服的艳丽女子手扶廊柱、跪跌下去的身影。
沐元青脱口叫道：“太后！”
原本守在大殿之外的宫女侍卫这时也一齐回过头去，眼神立变，连忙上去搀扶。
楚青沅这时才回过头，看到母亲吐血倒地之状，顿时如受雷殛，连忙疾步奔上去，“母后！”
……
********************************************
懿祥大殿内，药香幽然，太医院的医官们频频往来进出，摩肩擦踵。
漓楚国的女主人此时卸去了妆容，依旧是个绝世殊色的倾国丽人，然而她面容苍白得几近透明，嘴唇灰败而无丝毫血色，一望即知已是个久病之人。
“阿离她心绞痛已有多年，又因常年劳心国事，思虑过甚，染上痨病，只是怕你担心，所以未曾告诉你。”
清淡的男子声音在玉榻旁响起，正是楚青沅的皇兄——淮王楚青淮。
沐元青转头望去，但见这男子风神潇散，意态疏朗，眉目清俊，宛如青松，又似淡竹，气质绰约，世所罕见。不同于谢卿尘那种清雅淡然的美，这个男子的美是优雅而孤高的，仿佛耸立山巅的那一抔清雪。
淮王今年不过二十七八岁，而姜太后看去也不过双十年华的韶龄女子，若是在不知情的外人看来，他们二人绝对是郎才女貌、天造之和。然而，这个女子是一朝国母、当今太后，而这个男子却是她儿子的亲兄弟、她名义上的皇儿！
可是，作为姜太后身份尴尬的儿子，楚青沅此刻却已无心去追究那些，他早已泪洒双襟，颤声道：“痨、痨病？”
“是啊，”楚青淮微微叹息，“她时常背着你咳血，以妆容伪饰自己憔悴不堪的脸色。你母后是个何其要强的女人，甚至，这整个宫里，除了我与太医院几个老院正，没有人知道她已染上肺痨，时日无多了！”
楚青沅脸色蓦地苍白，她跪在姜太后的床边，哽咽地不住喃喃：“母后，皇儿对不起您……对不起您……”
沐元青默默看着这一幕，作为外人，她说不了什么，只能无声地叹息。
直至黄昏，姜太后才悠悠醒转。沐元青早已退出大殿，幽静的大殿中，此时仅有楚青沅兄弟、几名老院正和在旁服侍的女官。
姜太后醒转后，命人点上高烛，即道，“你们都先退下吧，哀家有话要跟我的皇儿说。”
太医女官们纷纷行礼告退。楚青淮也待退下，姜太后却轻轻拽住了他的衣袖：“淮儿，你留下。”
楚青淮看了楚青沅一眼，当即点头，立在一旁。
楚青沅双手轻握着姜太后的双手，含泪望着她，“母后……对不起。”
“傻孩子，”姜太后轻抚着楚青沅的头，苍白的脸上缓缓散开一个柔若春水的笑容，“你是母后的亲生儿子，母后怎会怪你？母后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你的江山……你切莫怨恨母后。”
此刻的楚青沅心中悲恸交加，并未听出姜太后这句话的玄机。他只是哭泣道：“母后，孩儿什么都不求，只求您好起来……只要您好起来，您要皇儿做什么我都愿意。”
“孩子……”姜太后笑容渐渐变得恍惚起来，“母后监国多年，母后知道你心中其实是怨恨母后的……怨我夺了你的权……”
“母后！”楚青沅哭着摇头道，“只要您好起来，皇儿什么都不在乎，您要什么皇儿都可以给您！哪怕是皇儿的皇位！”
“呵……沅儿啊，”姜太后苦笑起来，无奈地看着自己这个唯一的亲儿子，“你竟是这样想你母后的吗？咳咳……”语未罢，再度迭声咳嗽起来。
楚青淮这时上前一步，弯身扶姜太后靠起，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脊，转头看向楚青沅，目光里带着叹息之色，“你母后知道你生性闲散淡泊，心疼你小小年纪便要担负起整个朝政，因此这么多年和我一起处理政务……我们原本便打算，待你及冠后，便将朝政大权交还予你——那是你逃不脱、迟早要面对的责任与使命。”
楚青沅瞬时愣住，怔怔地望着母亲虚弱的脸，忽地跪下身，悲声道，“母后，孩儿不孝！”
“傻孩子，”姜太后，轻轻拍着他的手，苦笑，“你是母后唯一的亲儿子，母后怎忍心怪你？”
她一手握着楚青沅的手，另一手牵起楚青沅的手，将这两兄弟的手掌紧紧叠在一起。她的眸子里泛着悲哀而恳求的光，仿佛退潮的海水，黯淡而凄凉。
“沅儿，母后希望你记得——永远记得：你们，是亲兄弟。”
一语毕，楚青沅还来不及点头答应，姜太后便蓦然阖上了双眼，阖然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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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太后的丧钟敲响之日，虞阳宫内白幡连天，哀声蜿蜒。然而，作为姜太后生前的情人——淮王楚青淮，此日却未来致丧吊唁。
楚青沅倒顾不得那许多，他满心沉浸在悲伤之中，眼里只看得到母亲那一席灵位。沐元青却禁不住有些诧异：这种时候，楚青淮却不在宫中，他是去了哪里呢？
隐约的，有种极不舒服的感觉浮上心头。她希望是自己想多了。
便在姜太后下葬的这一天子夜，虞阳宫长德门前，忽然起了一阵躁动，不久后，即有宫人来传报：“皇上，皇上……”
楚青沅微微蹙眉，从御塌上披衣而起，“什么事？”
“启禀圣上，淮王与中军大将军李大人、卫尉刘大人、太仆张大人，带领五万铁甲军和十万西营大军包围了皇城！”
“什么？”楚青沅原本睡意朦胧的双眼蓦地一清，迅速穿起靴子，朝殿外走去，边走边道，“通知京兆尹孙泉晟、建威大将军冯易、骠骑大将军司马穆离、镇东大将军谢天瑜，即刻率领京畿禁卫军、东营大军赶来救驾！”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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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元青刚放下书本，熄了灯准备入睡，便听见了长德门前那喧哄的躁动。
须臾后，大殿的门被推开，楚青沅一身黄袍，脚踏乌金靴，大步走了进来。
沐元青大惊道：“发生什么事了？”
就见楚青沅面色凝重，看着她，沉声一字字道：“淮王，反了。”
“什么？！”尽管心中早已敲响了警钟，然而沐元青一时还是有些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毕竟，就算她这个外人都能看出，那个淡若青松的淮王不似一个图谋皇位的野心家，怎会，在她入葬之日便……
“我早就知道，他会反。”楚青沅苦笑起来，低垂着双眸，“只是没有想到，会来得这样快……”
沐元青刚待说些什么，就闻急促的脚步声朝此而来。方才去通报消息的那名太监伏跪在地，语态惶急地道，“陛下，皇宫各个门都被叛军堵死，我们的人根本出不去！”
“什么？”楚青沅蓦然变色，拍案而起，眼神激烈地变幻着，却久久再发不出一言。
那一瞬间，沐元青分明见到他眼中那惊闪而过的绝望。
死亡也许并不如人们想象中那么可怕。然而等死的过程，却是一种痛不欲生的煎熬。历古以来，登上皇位者，若没有绝对的手段坐稳那个位置，等待自己的，便只有死亡。
而现在的楚青沅，显然并不具备作为一国之君雷厉风行的御下手段。他甚至也不拥有一个典型的帝王那样冷漠坚忍的心。
作为一个皇帝，或许目前而言，他是失败的。可是作为朋友，却让沐元青值得为他两肋插刀，肝胆相照。
“小沅，”沐元青拉住楚青沅的手，柔声道，“快随我走。”
“走？”楚青沅喃喃着这个字，一时有些茫然。
“是啊。难道你想留在这个皇宫里等死吗？”沐元青眼眸里划过雪亮的光，一字一句道，“无论如何，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
“不，”楚青沅却是摇了摇头，苦笑着，目光却是执拗而坚决的，“我不走。”
“这是我父皇留给我的皇位。我母后对我寄予重望。就算死亡，也不能抹杀我作为一个帝王的尊严与骄傲！”
沐元青微微一愣，随即长出一口气。她知道自己劝不动他，他虽性子温和，实则却是个相当固执的少年，也许生在天家是他的不幸，他无法改变、亦无法逃脱，直到现在，这已成为他的信念。她无法阻止他赴死的决心。
沐元青想了想，轻声道：“那么，我出宫去帮你通知京畿禁卫军和东营大军赶来救驾！”
楚青沅依旧摇头，目光如水，凝视着她：“阿青，你有这份心，我很感动。但是……我不想你为我犯险。”
“都这个时候了，还说这话！”沐元青有些急躁起来，再也顾不得什么，一把扯下楚青沅腰间的玉佩，便夺路而去。
“阿青！”楚青沅犹自在背后叫道。
沐元青回头看了他一眼，嘴角掠过一丝苦笑，“早晚大家也得一起死在这里，还不如让我冒险一试。”
说罢，便转身向外奔去。
楚青沅向前伸了伸手，想要说什么，却终究只是徒劳地放下手，黯然垂下双眸，自嘲地苦笑道：“我真是个没用的皇帝，竟让心爱的女人为我犯险！”
沐元青不过半盏茶的时间便返回了，当她再度出现在楚青沅面前时，楚青沅面色一喜，清俊的脸上有种恍如隔世的飘忽笑意，“阿青，你、你没事……真好。”
他奔上去，轻轻拥住了这个女子，喃喃问道：“他们……没有伤害你吗？”
沐元青摇了摇头，她顿了顿，凝声道：“小沅，十万京畿禁卫军和二十万东营大军已在宫门外，将叛乱的铁甲军和西营大军包围了。还有……淮王，并不在叛军之中……”
……
崇光宫永寿殿内，姜太后望着与楚青沅并肩而立的白衣女子，向来优雅含笑的脸上终于掀起一缕难以掩饰的愤怒。
“母后息怒！”楚青沅牵着沐元青的手，与她一同跪了下去，“孩儿不肖，但阿青是孩儿此生唯一属意的女子，孩儿绝不会令她受半分牢狱之苦。并且……并且孩儿也绝不会答应与北燕国联姻之事，孩儿今生非她不娶！”
说完这句话，他握着沐元青的手加重了几分力道。沐元青震惊地望着他，而楚青沅只是抿紧了唇角，静默无语地跪着。
姜太后垂目看着自己的儿子，胸口急促地起伏着，“你为了这个女子，连母后的话也不听了吗？”
“孩儿以往就是太听您的话了……”楚青沅垂着头不看她，嘴里轻声嗫嚅道，“孩儿以往都事事都以母命为先，在朝堂上母后说什么便是什么……可是，朕，朕毕竟是一国之君，难道连想要带走一个女子的权利都没有吗？朕还算是哪门子的皇帝……”
“皇帝？”姜太后苦笑一声，艳丽的脸上有着深切的失望之色，“母后也想问问你，你看看你自己，有几分为人君主的样子？母后以前放纵你、宠溺你，是因为觉得你还小，有些事可以慢慢来……可是，为何都快到及冠之龄了，你仍是这般不懂事、不识大体！这个女子分明是蜀国余孽，是我们的大敌！她此番来我楚都，就是为了劫走我朝中重臣，你究竟明不明白？”
“蜀国余孽？我朝重臣？”楚青沅缓缓抬起头，理直气壮地与自己的母亲对视，扬声道，“薛老师本就是蜀国人，父皇将他劫来我楚国，并以强硬手段将他留在这里，本就有失君德……”
“啪”的一声，利落的巴掌声响起，姜太后凄然望着自己的儿子，漆黑的眼眸深处凝郁着一抹悲凉，“你、你竟然这么说你自己的父皇？”
“父皇？”楚青沅凝目看着她，眼里有着依稀的恨意，如针般刺入姜太后的心，他一字字地问，“母后还懂得维护父皇。那么，您和皇兄……”他蓦然住了口，没再说下去。
姜太后眸子里浸透着难以言表的悲哀，“难道连陛下也相信外人那些为损害天家威严而故意散布的恶意中伤吗？”
楚青沅垂下脸，双睫一低，便泛起了一层浅浅的泪光，他低声喃喃，“皇儿当然相信母后风光月霁，但是——”他停顿了一下，敛去眼中的泪意，神色蓦然凝聚，“您敢当天立誓，您真的无愧于父皇、无愧于我大楚国的天地吗？！”
姜太后蓦地一震，如啻雷殛。她艰难地喘息着，以手压住胸口，似乎如此才能平抚促烈的喘息。良久后，她连退了数步，指着大殿门外，“你给我出去！”
“好，是您让我出去的！”楚青沅牵着沐元青的手就站了起来，他一把扯下自己的黄袍，随手扔在地上，“我不玩了！这劳什子皇帝我才不稀罕做！谁爱当谁当去！”
“你！”姜太后望着楚青沅携那个女子离去的身影，疾唤道：“你给我回来！”
然而，楚青沅只是握紧了沐元青的手，冷硬着脸，头也不回地离去。
姜太后追出几步，身形蓦地有些踉跄，突然身子一软，咯出一口血来。
沐元青犹豫地随他走了几步，终于顿住了脚步，劝道：“小沅，你这样对你母后说话，实在太过分了！她怎么说也是你的母后……”她还待再说什么，然而余光一瞥，却蓦地瞥见那个一身华服的艳丽女子手扶廊柱、跪跌下去的身影。
沐元青脱口叫道：“太后！”
原本守在大殿之外的宫女侍卫这时也一齐回过头去，眼神立变，连忙上去搀扶。
楚青沅这时才回过头，看到母亲吐血倒地之状，顿时如受雷殛，连忙疾步奔上去，“母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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懿祥大殿内，药香幽然，太医院的医官们频频往来进出，摩肩擦踵。
漓楚国的女主人此时卸去了妆容，依旧是个绝世殊色的倾国丽人，然而她面容苍白得几近透明，嘴唇灰败而无丝毫血色，一望即知已是个久病之人。
“阿离她心绞痛已有多年，又因常年劳心国事，思虑过甚，染上痨病，只是怕你担心，所以未曾告诉你。”
清淡的男子声音在玉榻旁响起，正是楚青沅的皇兄——淮王楚青淮。
沐元青转头望去，但见这男子风神潇散，意态疏朗，眉目清俊，宛如青松，又似淡竹，气质绰约，世所罕见。不同于谢卿尘那种清雅淡然的美，这个男子的美是优雅而孤高的，仿佛耸立山巅的那一抔清雪。
淮王今年不过二十七八岁，而姜太后看去也不过双十年华的韶龄女子，若是在不知情的外人看来，他们二人绝对是郎才女貌、天造之和。然而，这个女子是一朝国母、当今太后，而这个男子却是她儿子的亲兄弟、她名义上的皇儿！
可是，作为姜太后身份尴尬的儿子，楚青沅此刻却已无心去追究那些，他早已泪洒双襟，颤声道：“痨、痨病？”
“是啊，”楚青淮微微叹息，“她时常背着你咳血，以妆容伪饰自己憔悴不堪的脸色。你母后是个何其要强的女人，甚至，这整个宫里，除了我与太医院几个老院正，没有人知道她已染上肺痨，时日无多了！”
楚青沅脸色蓦地苍白，她跪在姜太后的床边，哽咽地不住喃喃：“母后，皇儿对不起您……对不起您……”
沐元青默默看着这一幕，作为外人，她说不了什么，只能无声地叹息。
直至黄昏，姜太后才悠悠醒转。沐元青早已退出大殿，幽静的大殿中，此时仅有楚青沅兄弟、几名老院正和在旁服侍的女官。
姜太后醒转后，命人点上高烛，即道，“你们都先退下吧，哀家有话要跟我的皇儿说。”
太医女官们纷纷行礼告退。楚青淮也待退下，姜太后却轻轻拽住了他的衣袖：“淮儿，你留下。”
楚青淮看了楚青沅一眼，当即点头，立在一旁。
楚青沅双手轻握着姜太后的双手，含泪望着她，“母后……对不起。”
“傻孩子，”姜太后轻抚着楚青沅的头，苍白的脸上缓缓散开一个柔若春水的笑容，“你是母后的亲生儿子，母后怎会怪你？母后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你的江山……你切莫怨恨母后。”
此刻的楚青沅心中悲恸交加，并未听出姜太后这句话的玄机。他只是哭泣道：“母后，孩儿什么都不求，只求您好起来……只要您好起来，您要皇儿做什么我都愿意。”
“孩子……”姜太后笑容渐渐变得恍惚起来，“母后监国多年，母后知道你心中其实是怨恨母后的……怨我夺了你的权……”
“母后！”楚青沅哭着摇头道，“只要您好起来，皇儿什么都不在乎，您要什么皇儿都可以给您！哪怕是皇儿的皇位！”
“呵……沅儿啊，”姜太后苦笑起来，无奈地看着自己这个唯一的亲儿子，“你竟是这样想你母后的吗？咳咳……”语未罢，再度迭声咳嗽起来。
楚青淮这时上前一步，弯身扶姜太后靠起，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脊，转头看向楚青沅，目光里带着叹息之色，“你母后知道你生性闲散淡泊，心疼你小小年纪便要担负起整个朝政，因此这么多年和我一起处理政务……我们原本便打算，待你及冠后，便将朝政大权交还予你——那是你逃不脱、迟早要面对的责任与使命。”
楚青沅瞬时愣住，怔怔地望着母亲虚弱的脸，忽地跪下身，悲声道，“母后，孩儿不孝！”
“傻孩子，”姜太后，轻轻拍着他的手，苦笑，“你是母后唯一的亲儿子，母后怎忍心怪你？”
她一手握着楚青沅的手，另一手牵起楚青沅的手，将这两兄弟的手掌紧紧叠在一起。她的眸子里泛着悲哀而恳求的光，仿佛退潮的海水，黯淡而凄凉。
“沅儿，母后希望你记得——永远记得：你们，是亲兄弟。”
一语毕，楚青沅还来不及点头答应，姜太后便蓦然阖上了双眼，阖然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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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太后的丧钟敲响之日，虞阳宫内白幡连天，哀声蜿蜒。然而，作为姜太后生前的情人——淮王楚青淮，此日却未来致丧吊唁。
楚青沅倒顾不得那许多，他满心沉浸在悲伤之中，眼里只看得到母亲那一席灵位。沐元青却禁不住有些诧异：这种时候，楚青淮却不在宫中，他是去了哪里呢？
隐约的，有种极不舒服的感觉浮上心头。她希望是自己想多了。
便在姜太后下葬的这一天子夜，虞阳宫长德门前，忽然起了一阵躁动，不久后，即有宫人来传报：“皇上，皇上……”
楚青沅微微蹙眉，从御塌上披衣而起，“什么事？”
“启禀圣上，淮王与中军大将军李大人、卫尉刘大人、太仆张大人，带领五万铁甲军和十万西营大军包围了皇城！”
“什么？”楚青沅原本睡意朦胧的双眼蓦地一清，迅速穿起靴子，朝殿外走去，边走边道，“通知京兆尹孙泉晟、建威大将军冯易、骠骑大将军司马穆离、镇东大将军谢天瑜，即刻率领京畿禁卫军、东营大军赶来救驾！”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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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元青刚放下书本，熄了灯准备入睡，便听见了长德门前那喧哄的躁动。
须臾后，大殿的门被推开，楚青沅一身黄袍，脚踏乌金靴，大步走了进来。
沐元青大惊道：“发生什么事了？”
就见楚青沅面色凝重，看着她，沉声一字字道：“淮王，反了。”
“什么？！”尽管心中早已敲响了警钟，然而沐元青一时还是有些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毕竟，就算她这个外人都能看出，那个淡若青松的淮王不似一个图谋皇位的野心家，怎会，在她入葬之日便……
“我早就知道，他会反。”楚青沅苦笑起来，低垂着双眸，“只是没有想到，会来得这样快……”
沐元青刚待说些什么，就闻急促的脚步声朝此而来。方才去通报消息的那名太监伏跪在地，语态惶急地道，“陛下，皇宫各个门都被叛军堵死，我们的人根本出不去！”
“什么？”楚青沅蓦然变色，拍案而起，眼神激烈地变幻着，却久久再发不出一言。
那一瞬间，沐元青分明见到他眼中那惊闪而过的绝望。
死亡也许并不如人们想象中那么可怕。然而等死的过程，却是一种痛不欲生的煎熬。历古以来，登上皇位者，若没有绝对的手段坐稳那个位置，等待自己的，便只有死亡。
而现在的楚青沅，显然并不具备作为一国之君雷厉风行的御下手段。他甚至也不拥有一个典型的帝王那样冷漠坚忍的心。
作为一个皇帝，或许目前而言，他是失败的。可是作为朋友，却让沐元青值得为他两肋插刀，肝胆相照。
“小沅，”沐元青拉住楚青沅的手，柔声道，“快随我走。”
“走？”楚青沅喃喃着这个字，一时有些茫然。
“是啊。难道你想留在这个皇宫里等死吗？”沐元青眼眸里划过雪亮的光，一字一句道，“无论如何，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
“不，”楚青沅却是摇了摇头，苦笑着，目光却是执拗而坚决的，“我不走。”
“这是我父皇留给我的皇位。我母后对我寄予重望。就算死亡，也不能抹杀我作为一个帝王的尊严与骄傲！”
沐元青微微一愣，随即长出一口气。她知道自己劝不动他，他虽性子温和，实则却是个相当固执的少年，也许生在天家是他的不幸，他无法改变、亦无法逃脱，直到现在，这已成为他的信念。她无法阻止他赴死的决心。
沐元青想了想，轻声道：“那么，我出宫去帮你通知京畿禁卫军和东营大军赶来救驾！”
楚青沅依旧摇头，目光如水，凝视着她：“阿青，你有这份心，我很感动。但是……我不想你为我犯险。”
“都这个时候了，还说这话！”沐元青有些急躁起来，再也顾不得什么，一把扯下楚青沅腰间的玉佩，便夺路而去。
“阿青！”楚青沅犹自在背后叫道。
沐元青回头看了他一眼，嘴角掠过一丝苦笑，“早晚大家也得一起死在这里，还不如让我冒险一试。”
说罢，便转身向外奔去。
楚青沅向前伸了伸手，想要说什么，却终究只是徒劳地放下手，黯然垂下双眸，自嘲地苦笑道：“我真是个没用的皇帝，竟让心爱的女人为我犯险！”
沐元青不过半盏茶的时间便返回了，当她再度出现在楚青沅面前时，楚青沅面色一喜，清俊的脸上有种恍如隔世的飘忽笑意，“阿青，你、你没事……真好。”
他奔上去，轻轻拥住了这个女子，喃喃问道：“他们……没有伤害你吗？”
沐元青摇了摇头，她顿了顿，凝声道：“小沅，十万京畿禁卫军和二十万东营大军已在宫门外，将叛乱的铁甲军和西营大军包围了。还有……淮王，并不在叛军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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