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莲足 第七章 月圆（三）
田吾正看罢面色大变，恨声道：“失行妇！”
薛涛笺上有一首诗：
东风冉冉过杏荫，阳鸟清音自在鸣，
出墙红杏得雨露，先露枝头一点春。
前两句是扉娘刻意模仿春芽笔迹写上去的，后二句是女子娟秀小楷，一看便知是男女两情相悦时的唱和。事实也的确如此，前二句是春芽作的，要她和下句，当时没有心思便搁置下来，现在这和句出来了，却没来得及给春芽看，给他看的，是一句推拒“蒹葭幼弱不知春”。
洒金的薛涛笺在田吾正气得发抖的指尖上变成了雪片。
扉娘咬牙不语，这一瓢污水是自己往自己头上浇下的，她已做好承受的心里准备。父亲以为自己已然失行，沾了他人雨露，大概就会罢了她的亲事吧？只要这门亲事能作罢，付出什么代价，都是值得的。
扉娘站在父亲面前，身体绷得僵直，准备接受父亲的责难。只是她没有料到，代价比自己预想的要大得多。
田吾正将手中最后一枚碎屑往地上一掷，指着她的鼻子叫：“你与我滚！我田某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一瞬间扉娘如遭雷击，面色如纸。
一旁不明所以的两个妇人这会儿醒过神，一齐起身相劝。“到底什么事让老爷这么大火气？扉娘再有什么不是，念在她年幼无知，老爷姑且饶她一遭罢！”
“一遭又一遭，这一回，饶她不得！”念及旧恶，田吾正怒火更炽，他清清白白的书香门第，怎么就养出这么个异类？
见丈夫盛怒不消，田孺人急白了脸：“这孩子年轻不晓事，您就别跟她一般见识吧？这些时日，她总随我在佛堂，为老爷祷平安呢！念在她还孝顺的份上，再饶她一回吧？”
为我祷平安？哼！田吾正不信，打自己六月里返回家门，乍见到刚刚复苏的女儿，就看她不怎么顺眼，冷清清的眼色神气儿，陌生得叫人别扭，再加上那些不堪的传闻，让自己心中又添反感，此后再不愿踏进那小跨院一步。
“这几日就送她出府，别叫我看见她，这里清静地方，不能叫她污了！”田吾正断然下了命令，掷地有声。就像公堂上断案，此刻虽然没有亲笔判词，却容不得半点质疑。
扉娘眼眶里打着旋儿的泪再也忍不住，刷地流成两道河。她十分不解，自己犯了多大的错呢，作为父母怎么能轻易地割舍那一缕血脉的牵连？
扉娘抬起泪眼，对着那张被自己气的发红的脸拜了一拜，转身就走。田孺人也是泪眼婆娑，拿起一块月团塞到扉娘手里：“你还一口没吃呢！”中秋旧俗，家中人哪怕远在千里之外，也得给他留一块小小月团，喻团圆之意。
扉娘回到自己的小楼上。月儿眼看就要缺了，哪来的团圆呢？她捏着这一角月团，呆呆地怔了一会，塞到嘴边咬了一口，和着泪吞下去。
赏月亭中家宴散了，田吾正还在独酌。“烽烟旦暮起，兆民鸟兽惊…说的极好，极好……”田吾正喃喃自语，将一盅酒倾入喉中。
月盘移至天顶，清辉更盛，田吾正醉眼朦胧，眯着眼对着月盘望了一会，今儿这月赏得可真开心呢，嘿嘿苦笑出声，随口又吟出一首小令：“今宵对月把酒，明朝望月泪流，慕天上，广寒宫里乐无忧，叹人间，千头万绪说不尽，愁！”吟罢，将剩下的半壶酒悉数灌入腹中。
田孺人安置好丈夫，随后就来了文绣楼。扉娘听到熟悉的步履声，从榻上爬起，迫不及待地投入母亲怀中。
田孺人心疼地为她拭泪：“唉，你们父女两个，一个喝的大醉，一个哭成泪人儿，难道你们是前世的冤家对头？“
“我不是有意气父亲的，我只是……“扉娘低声辩解。
“好了，娘知道你想干什么，这下，你遂愿了吧？“母亲的语气里有明显的责怪。
扉娘苦笑，她真的遂愿了？
“听娘的话，乖乖就亲，娘慢慢劝你爹回心转意。“
是就亲，还是被逐出家门？扉娘闭目拧眉，痛苦地思索，哪一种都非她所愿，可她得选其一。良久，她摇头道：“我不就亲。“
田孺人眼睛红了：“你怎么就这么不听话？你不知道娘有多伤心？“
“娘，我做噩梦了，梦到自己死了呢，娘，是被那富家子害的，一定是！“扉娘提起自己的梦境，身子忍不住发抖。
田孺人微微错愕，随后释然地笑：“梦由心生，是你自己想多了的缘故。“
“不是的。“
“怎么不是？马上就要出阁了，你又这般厌恶你那夫婿，心里胡思乱想，自个儿唬自个儿，夜里自然就发梦了。“
田孺人一语道破天机，扉娘愣了一会，真是这样吗？是自己无穷的想象将恐惧放大了？或许待自己嫁了，日子再难过，慢慢熬着，也就不觉得了。扉娘再次陷入痛苦的思索，终于，她还是摇头：“我不就亲。“
田孺人本姓郑，江南人氏，好在这芮城县里有一门八竿子才够得着的远亲，隔了不知多少房的族堂妹，早在居留江南时就听说她远嫁山西芮城，这会儿田孺人记起这档子事，得了救星一般，立刻遣人出去寻摸。
隔几日，遣出去的人带回来准信：人在县西南风陵渡乡住着，只是姨夫人说了，饥荒闹得凶，宁添一斗，莫添一口，家里有些吃紧。田孺人放了心，无非想讨点彩头罢了。
又隔了几日，兵备道的兵甲们大胜而回，合县百姓夹道迎喝，田吾正僵硬了多日的脸色稍稍好转。
扉娘打点好行装，准备离府上路。
“自打你出世，一天也没离过娘身边啊！你先委屈着，待娘慢慢劝好你爹，就接你回来。”
“如今乱世，聚散无常，今日一处，明日便各作一方，也是常有的，娘别难过了。”扉娘忍住酸楚，安慰泪涟涟的母亲。她有一种奇怪的预感，这个家，她再也回不来了。
“劳您恩养十几年，女儿这就走了，对不住……”扉娘跪下去，重重叩了一个头。
脚刚跨出月洞门，旁边东跨院里传出几声惨烈的哭叫，那是姿娘！扉娘心里一紧，掩上耳朵，飞快地挪着步子。
先露枝头一点春：隋唐演义中侯夫人词“庭梅对我有怜处，先露枝头一点春”，觉得这一句用在这里特别合适，就拿来了
薛涛笺上有一首诗：
东风冉冉过杏荫，阳鸟清音自在鸣，
出墙红杏得雨露，先露枝头一点春。
前两句是扉娘刻意模仿春芽笔迹写上去的，后二句是女子娟秀小楷，一看便知是男女两情相悦时的唱和。事实也的确如此，前二句是春芽作的，要她和下句，当时没有心思便搁置下来，现在这和句出来了，却没来得及给春芽看，给他看的，是一句推拒“蒹葭幼弱不知春”。
洒金的薛涛笺在田吾正气得发抖的指尖上变成了雪片。
扉娘咬牙不语，这一瓢污水是自己往自己头上浇下的，她已做好承受的心里准备。父亲以为自己已然失行，沾了他人雨露，大概就会罢了她的亲事吧？只要这门亲事能作罢，付出什么代价，都是值得的。
扉娘站在父亲面前，身体绷得僵直，准备接受父亲的责难。只是她没有料到，代价比自己预想的要大得多。
田吾正将手中最后一枚碎屑往地上一掷，指着她的鼻子叫：“你与我滚！我田某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一瞬间扉娘如遭雷击，面色如纸。
一旁不明所以的两个妇人这会儿醒过神，一齐起身相劝。“到底什么事让老爷这么大火气？扉娘再有什么不是，念在她年幼无知，老爷姑且饶她一遭罢！”
“一遭又一遭，这一回，饶她不得！”念及旧恶，田吾正怒火更炽，他清清白白的书香门第，怎么就养出这么个异类？
见丈夫盛怒不消，田孺人急白了脸：“这孩子年轻不晓事，您就别跟她一般见识吧？这些时日，她总随我在佛堂，为老爷祷平安呢！念在她还孝顺的份上，再饶她一回吧？”
为我祷平安？哼！田吾正不信，打自己六月里返回家门，乍见到刚刚复苏的女儿，就看她不怎么顺眼，冷清清的眼色神气儿，陌生得叫人别扭，再加上那些不堪的传闻，让自己心中又添反感，此后再不愿踏进那小跨院一步。
“这几日就送她出府，别叫我看见她，这里清静地方，不能叫她污了！”田吾正断然下了命令，掷地有声。就像公堂上断案，此刻虽然没有亲笔判词，却容不得半点质疑。
扉娘眼眶里打着旋儿的泪再也忍不住，刷地流成两道河。她十分不解，自己犯了多大的错呢，作为父母怎么能轻易地割舍那一缕血脉的牵连？
扉娘抬起泪眼，对着那张被自己气的发红的脸拜了一拜，转身就走。田孺人也是泪眼婆娑，拿起一块月团塞到扉娘手里：“你还一口没吃呢！”中秋旧俗，家中人哪怕远在千里之外，也得给他留一块小小月团，喻团圆之意。
扉娘回到自己的小楼上。月儿眼看就要缺了，哪来的团圆呢？她捏着这一角月团，呆呆地怔了一会，塞到嘴边咬了一口，和着泪吞下去。
赏月亭中家宴散了，田吾正还在独酌。“烽烟旦暮起，兆民鸟兽惊…说的极好，极好……”田吾正喃喃自语，将一盅酒倾入喉中。
月盘移至天顶，清辉更盛，田吾正醉眼朦胧，眯着眼对着月盘望了一会，今儿这月赏得可真开心呢，嘿嘿苦笑出声，随口又吟出一首小令：“今宵对月把酒，明朝望月泪流，慕天上，广寒宫里乐无忧，叹人间，千头万绪说不尽，愁！”吟罢，将剩下的半壶酒悉数灌入腹中。
田孺人安置好丈夫，随后就来了文绣楼。扉娘听到熟悉的步履声，从榻上爬起，迫不及待地投入母亲怀中。
田孺人心疼地为她拭泪：“唉，你们父女两个，一个喝的大醉，一个哭成泪人儿，难道你们是前世的冤家对头？“
“我不是有意气父亲的，我只是……“扉娘低声辩解。
“好了，娘知道你想干什么，这下，你遂愿了吧？“母亲的语气里有明显的责怪。
扉娘苦笑，她真的遂愿了？
“听娘的话，乖乖就亲，娘慢慢劝你爹回心转意。“
是就亲，还是被逐出家门？扉娘闭目拧眉，痛苦地思索，哪一种都非她所愿，可她得选其一。良久，她摇头道：“我不就亲。“
田孺人眼睛红了：“你怎么就这么不听话？你不知道娘有多伤心？“
“娘，我做噩梦了，梦到自己死了呢，娘，是被那富家子害的，一定是！“扉娘提起自己的梦境，身子忍不住发抖。
田孺人微微错愕，随后释然地笑：“梦由心生，是你自己想多了的缘故。“
“不是的。“
“怎么不是？马上就要出阁了，你又这般厌恶你那夫婿，心里胡思乱想，自个儿唬自个儿，夜里自然就发梦了。“
田孺人一语道破天机，扉娘愣了一会，真是这样吗？是自己无穷的想象将恐惧放大了？或许待自己嫁了，日子再难过，慢慢熬着，也就不觉得了。扉娘再次陷入痛苦的思索，终于，她还是摇头：“我不就亲。“
田孺人本姓郑，江南人氏，好在这芮城县里有一门八竿子才够得着的远亲，隔了不知多少房的族堂妹，早在居留江南时就听说她远嫁山西芮城，这会儿田孺人记起这档子事，得了救星一般，立刻遣人出去寻摸。
隔几日，遣出去的人带回来准信：人在县西南风陵渡乡住着，只是姨夫人说了，饥荒闹得凶，宁添一斗，莫添一口，家里有些吃紧。田孺人放了心，无非想讨点彩头罢了。
又隔了几日，兵备道的兵甲们大胜而回，合县百姓夹道迎喝，田吾正僵硬了多日的脸色稍稍好转。
扉娘打点好行装，准备离府上路。
“自打你出世，一天也没离过娘身边啊！你先委屈着，待娘慢慢劝好你爹，就接你回来。”
“如今乱世，聚散无常，今日一处，明日便各作一方，也是常有的，娘别难过了。”扉娘忍住酸楚，安慰泪涟涟的母亲。她有一种奇怪的预感，这个家，她再也回不来了。
“劳您恩养十几年，女儿这就走了，对不住……”扉娘跪下去，重重叩了一个头。
脚刚跨出月洞门，旁边东跨院里传出几声惨烈的哭叫，那是姿娘！扉娘心里一紧，掩上耳朵，飞快地挪着步子。
先露枝头一点春：隋唐演义中侯夫人词“庭梅对我有怜处，先露枝头一点春”，觉得这一句用在这里特别合适，就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