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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卷 起舞的连衣裙

    我今年26岁,这是一个乍暖还寒的年纪。

    在这个年纪里,新的记忆开始迅速地褪掉色彩,而过往多年的事情却在印象当中历久弥新,越来越容易被记起来。所以我相信,记忆也是有生命的,不过记忆的生命是倒着生长的。

    小的时候有一次放暑假之前,班主任络腮胡子在一张需要送给家长阅览的评价表上写上了这样的一句话:此生团结同学,多愁善感,本学期成绩有所进步,希望以后遵守课堂纪律,好好学习,力争上游!这段话让我的父母脸上生满喜忧参半的表情,像爬山虎那样蔓延着浓重暗绿其间又有牵牛花的点点生机。

    我跟父母一样琢磨不透老师所言何物,重点便在“多愁善感”这四个字上,你可以解释为想象力丰富,也可以解释为思想开小差。但是我心里很是明白,我曾多次凭着自己的理解跟班里的同学解释“流氓”这个词的意思,也曾指挥有点弱智的同学用凳子腿去掀女同学的裙子——讲到这里先声明一点,我当时虽然也曾亲身参与过,不过我绝对没有趴在地上去看裙子里面的世界,这纯粹是一种建立在增进友谊基础上的游戏,因为所有人都看见了当事女生满脸的灿烂笑容。这事曾经多次传到络腮胡子那里,具体谁打的小报告我直到现在都不清楚。有次我被叫到络腮胡子的办公室,那是一间现在看来只有半人高的小泥屋,因为正规的办公室正在旁边施工,不过在那时的我的眼里,这里比课本上的天安门城楼都威武百倍,我的脚一踏过门槛便忽觉周围雄风阵阵。我看到办公室的墙上挂着木质圆规和半圆仪,表面斑驳多坑的旧课桌上除了需要批改的作业本外旁边还叠着一摞洗好的衣物,除此之外便是一张小床,墙上有用泛黄报纸修饰的墙围子。

    络腮胡子抽着烟问我,知道你错了吗?

    我一头雾水说,知不道。

    络腮胡子看也不看我,说,先纠正一点,以后说“知不道”时要说“不知道”。记住了吗?

    我不敢看他,低着头,嗯。

    知道为什么要说“不知道”吗?

    络腮胡子的香烟味道让我抑制住了将要筛糠的双腿,我继续低着头说,知不道。

    我刚说完,他便一把将我拉过去,按下我的脑袋用不知从哪里拿出来的粉笔朝我的头顶乱画一气。我当时不知道什么是骨头和面子,顿时就哭了,我的鼻涕开始往下淌,像拉线屎一样,我说老师啊,我真不知道。

    他停下来,手里还举着烟,粉笔搁在桌子上呵呵笑起来。他摸着我那满是粉笔末子的脑袋说,这就对了嘛,李航,不是你不知道,是你知道了不说,对吗?

    我往下看着泥土地面,上面被我晶莹的鼻涕砸出小圈的烟尘,我使劲挤着眼泪,脑海里却满是神圣。你要知道,在我所在的那所小学里,谁若是在那所小泥屋里被络腮胡子揍到哭谁便会在境界上比别人高出一筹,跟现在混黑的以蹲没蹲过局子论资排辈一样。

    络腮胡子让我再好好想想。

    我那时不敢不想了,我年轻的崭新的大脑在那一刻飞速地旋转起来,我眼前闪过屋顶上的浮灰,梁架上颜色变黑的双鱼,墙角竖立的笤帚,沾满手印的眼镜片,窗户纸,茶碗,花盆……世界也开始旋转起来,我开始看到那几只被我拧断过脖子的鸭子从我肩头呼啦啦一声声地飞过,之后是被烧焦的没有灌浆的苞米还有带着火星的地瓜在我面前无声地堆满,还有村里那个曾经被我扒光裤子的傻子开始笑着朝我走来,从树上坠落的鸟窝,学校屋顶上我飞驰而过的身影,拔光萝卜的土地,被掀起裙裾的小女孩的笑容……记忆在这一刻定格,我眼泪顿时也干了,我甚至在那一刻怀着一种喜悦的语气询问络腮胡子是不是因为这个事来找我?是不是因为我掀过女孩儿的裙子而找的我?

    络腮胡子没有再用粉笔涂我的脑袋,而是把烟头一掐将我心头的喜悦用他的笑声释放出来,他哈哈大笑着,声音恢弘而有穿透力,整个房子被震得轰轰响,他说,看看,你自己是明白的吧?

    我虽然还是不清楚我是哪里错了,或许是游戏本身错了而不是我的原因,我这样想着,但是我在那一刻被络腮胡子的笑声感染了,更确切地说应该是被我自己——可以将记忆从脑海深处清晰地分拣提取出来的能力——这一发现而感染了。我也尝试着随着络腮胡子的笑声弯起了嘴角,与他一同笑起来。他最后摸摸我满是白色粉末的头,跟我说回去看书吧,你还太小,我不教育你,以后是会出事的。

    事实证明,络腮胡子当年对我的教育是及时和中肯的,以至于在我以后的时日里,当我遇见再漂亮动人的姑娘我也只是暗自吞着唾沫,将萌生的邪恶念头扼杀在摇篮里。每每有暗香随着秀发从我旁边袭来,我都会情不自禁地用手摸摸脑袋,那一刻便会立地成佛。络腮胡子当年的粉笔头让我的青春期的内心绽放满了安静的花朵,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了我的大学时光,直到我遇到了夏珊。

    王改革跟我提起这个名字的时候,我脑海里的第一反应是我应该认识她,我之前肯定认识她,这个名字是我之前最熟悉的名字。可为什么夏珊这两个字会在我的脑海当模糊起来,掐指算算我离开这个叫夏珊的女孩也仅仅只有两年的时间,可现在一旦提起,为何会觉得茫然?茫然又不知所措,这个名字像颗炸弹掉进我死水微澜的思维当中将一切都炸乱了,我不能迅速明晰地将记忆拼凑出她本初的模样……她是不是在那年穿过一身石榴红底缀满黄色花瓣的连衣裙?发线清晰黑亮,是一头长发?脸庞上是倔强又微笑的表情?不是,是在哭泣,坐在学校图书馆后面的台阶上无声地哭泣?是不是我给她递过去了一张面巾纸?那种带着青草香味的面巾纸?那是个晚上,或是傍晚?夏珊,她真的存在过?我的记忆是被络腮胡子的原始训诫绑架了还是我开始走向衰老还是我的记忆大门早已锈蚀的打不开了?我是不是已经丧失了分拣提取记忆的能力?……夏珊,她真的回来了?王改革告诉我她回来了……

    我独自打开电脑,眼睛无神地盯着屏幕看那些自动翻转的条目。旁边摆着麦莎买的煎饼果子,几个女同事在那里窃窃私语约定什么时候出去拍雪景。这时老总搓着双手哈着气走到我的面前,问,合同的事都弄好了?我说都发过去了,客户那边说明天签合同。他说,那就好啊,快年终了,回头到我办公室我给你算算奖金。我说好的。他刚要离开,我叫住他说今天请个假,有点感冒,头有点晕,等处理完手头上的事儿我就先走了。他说没事,你注意身体,然后点点头转身走了。

    我从公司离开的时候看见麦莎站在前台边上冻得有些发抖,我跟她说,楼上我的办公桌上有一杯香飘飘,你拿下来冲着喝了吧。她问我要去哪。我说出去一下。我转身的那一刻从她满含温柔的脸上感受到了冰雪的温度,还有一丝无奈。也是在那一刻,我觉得冬天,并不像浪漫电影中所描述的那样美好。

    我独自步行着去了轮渡,我的目的地却不是对岸,我只是想到轮渡上去。这座滨海城市的海水在冬日里是不结冰的,离岸的船拉响汽笛渐行渐远,我看到了两边的灰色建筑都笼罩在一片白的刺眼的光芒当中。这种突如其来的整洁感让我觉得有些虚假。海风强劲,吹的脸生疼生疼,我看着远处海面上浮出的雾气蒸腾上升,我倚着栏杆点上了一颗烟。我突然有一种重获自由的感觉,我大胆想象着若是这片海结了冰会是怎样的情形,我跟这艘蓝色的大船就这样被定格在茫茫无边如镜面般光芒四射的世界里,我走下船,头顶带着毛边的冬阳,选择任何一个方向迈动步伐走上前去。那我会走向哪里?会不会从这般的仙境当中走向未来或是过去,没有任何生活的压力,只是轻装上阵欢快地走着,路上会不会遇上同伴?那时,冰也不是冰,雪也不是雪,全世界只是一个充满光芒的世界,那我的同伴会不会穿着鲜艳炫目的石榴红连衣裙在我身旁翩翩起舞?

    我走下船,买了票继续在候车室里等着回去的渡船。这个下午,我近乎于歇斯底里地持守着这样的状态:买票、登船、看海、下船,再买票、登船、看海、下船等待,没有人会发觉有这样的一个我存在。只是我自己知道,只要这样一直等到夜幕降临,灯火熄灭,万籁俱寂,我和她便会看到同样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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