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长梦
不知是第几次了，太瑛又从漫天的繁华中醒了过来。
似锦的天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尽漆黑的洞穴，火把在他身后，将他的身影投在身前。身边的宫人上前，将他淌血的手包裹起来。
“看见了吗？”明伏蚏就在他一侧，急切地问道。
太瑛垂着眼睛回想了一下，漫天飘延的幡带中，黑红青金四色俱全，居中的童子嘴角含笑，似在等他。
“还差，最后一点才是正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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蛮灯在自己的梦里思考，不急着醒来。一旦身体被禁锢成了习惯，思考就成了所有的生活中心。慢慢的，就连长眠中，也依然可以保持清醒的自我意识。
血流满面的鳞翩消失了，笑意晏晏的少年太瑛不见了，掩面哀泣的雨宫姬也没了踪影。蛮灯心神一片空明，然后，就看见了久远的时光，还是白虎的自己，并未遇见女娲，是自由踏行在青山绿水之间的小小山神。
然后，不多久，犹如被飓风刮过一般，她的人生完全被改变了轨迹。她被改了性别，修成了女身，入住于太宵宫中，行走在上殿之围。她遇见了很多人，潇洒俊秀的少年，貌美似花的少女，她忘记了，她曾经与这样的世界完全无关，她本不该，在那重重巍峨之间占有一席之地的。
一时间，她看见无数的重峦旧影纷至沓来。满目恨意的虞寿将她手臂也咬穿，她第一个朋友，少年鳞翩背着她在太宵宫山下的瓮城里穿梭，她甚至记起了那时夕阳垂暮，殷红如血的天空。
然后，不知何时，白衣的少年太瑛就站在了她身边，漫天的银丝细雨之间，他用外衣搭在两人头上，从此之后，她身边站着的，就总是他了。那个连名字也忘记的村落，她见识到如蜜酒般甜腻的，令人目眩神迷的爱情。
“她就一直这么睡着？”
童山静放下帘子，低头应道，“是，已经快一年了。”
从外面归来的青珉雪，由童山静带着轻轻地走进蛮灯的房间，看到的就是瘦得几乎找不到躺在哪里的沉睡中的蛮灯。为了让她进食，童山静将特制的软管插进她的喉管里，每天慢慢滴漏些液体和半流质下去。即使这样，也仅仅保持她不再睡梦中把自己饿死，却难以抑制她肌肉萎缩，日渐消瘦下去。
青珉雪将手伸进被子里，摸到蛮灯的身体还是温热的，以及微微有些隆起的小腹，略略有些安心。
“最后一次醒，是什么时候？”青珉雪看着蛮灯的睡颜问道。
“大约是三个月前，但是只是睁了睁眼，立刻就又睡过去了。”童山静答道。
“檀月来看过，她说了什么？”
“她说，凡是重胎之身，都会有这样一段长眠休神的日子，但是她的，较起一般人来说，间歇要少，时间也长得多。”停了一停，童山静决定还是将檀月的话原封不动的说出来，“……个体间本就不同，这般的境遇也可以理解。应该是心中郁结甚久，所以本体也不愿醒来，宁愿在长眠度过漫长的时间。”
青珉雪看了一眼蛮灯，又侧目面无表情的童山静，“听起来倒像颇为不平。”随即哼笑，“可惜罪魁祸首竟不是我。”
童山缓缓静眨动眼睛，不作答。
“既然是不想醒来，那就由得她去睡好了。说不定还能做不少好梦，否则怎能舍不得清醒呢？”青珉雪冷笑着，转身而去，“倒省了不少麻烦。”
童山静目送青珉雪离开，转过脸看了看床上的蛮灯，依然是一脸平静的睡着，这种角度看过去，也许真的在做好梦也说不定。
“美梦……吗？”童山静摇摇头，叹口气将外层挂起的帘幕一层层放下，将她又隔绝在了那一方小小的世界里。
蛮灯，你想要的，我都给你。
即使在梦中，蛮灯也知道自己嘴角边牵起的微笑，即使胸中涩然，那依然是舍不得的，太过美好的，曾经。
往事如跃动的长卷呈于眼前，她终于记起，原来她至今为止的人生里，有那么一段时候，活的意气风发，骄纵驰骋，所以她无视了那些年里所有的梦魇。直到她生命里最高高在上，坚不可摧的神祗忽然在一夕之间轰然倒塌，她的信仰支离破碎。
万千的画面复又归还为漆黑的夤夜，偶方亮起一盏烛火。青珉雪一身血红的欺近她，张着艳红的唇狞笑，像是饿极了的艳鬼，当她是一顿美极的饕餮，拆吞入腹。一边幸灾乐祸地叫嚣着她被背叛了，被抛弃了，一边享受着她痛苦的战栗。
命运急转直下，曾经亲切的面孔一张张都变成了狰狞的魑魅，现在她记起了，那些年里，不断重复着的，古怪而血腥的，全都是让她身陷囹圄，动弹不得的梦境，其实是那个与她牵扯不清的，魔王般的名字，早就无数次的告诉她，她会变成如今的境遇吧。
魔王终要觉醒吧。蛮灯抱膝缩成一团，枕在自己上想着，现在反而有些期盼了，如果是魔王复活的话，拖着这样一个残破的身体，要怎么样报复这个世界呢？想到那些血腥镇压的梦境，蛮灯竟然想笑。
蛮灯枕着手臂，摊开右手，飘散的金粉浮动，细细地汇聚起来，凝成一个小小的金色的骷髅。金属丸在空洞的眼眶里滚动，发出空灵的脆响。
“唔……你盯着这个铃铛看了很久，是在认真的考虑吗？”蛮灯不知发了多久的呆，小童已经无声无息的站在了蛮灯身前，老成地抱着双臂，一只手抚着下巴，神色有些困惑，思忖道，“或者，如果我说，我有你父亲母亲死去朋友的魂魄残片之类的话，你能够同意的爽快点？”
蛮灯抬起脸来，微微仰起脸就可以清晰的看到小童的圆眸。
“我都知道哟，”童子抿着唇俏皮地笑，语气温柔，“我在一旁看了很久，你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愤怒，我都知道哟！”然后轻柔地抚了抚她的头顶，笑意淡去，“无论如何都难以接受吗？事实上，任何事物，都有一个临界的点。痛苦的顶峰，承受的边缘，如果能够超越这个点，你就……已经凌驾在诸神众之上了。”
蛮灯直直地看着他，脸上没什么变化，却也不移开眼睛。
“以浩瀚的星川中的个体星众来说，并不缺乏你这样所谓被羁囚的灵魂，或者说，你所有执著的，在整个世界的真理面前，也不过渺小如烟尘一般，并且毫无意义。将它们汇集起来，无非就是，受到怎么样都挣扎不脱的命运，那就接受它；承受了怎样都忍不下的痛苦，那就享受它；万千如何都压抑不住的念想，那就释放它。这，才是生存的真理。”真理的小童将自己小小的手掌捏成拳，目光阴戾地笑了，“犹豫，迟疑，全都是增添耻辱的软弱，如果神已经不再眷顾自己，那么要么死去，要么站起来，吐掉嘴里的血，复仇！”
几百年前，御惠也必然是在这种痛苦中挣扎不休，才会留下那些血腥的记忆给她吧！现在她明白了，那些梦境，那种无力，那种痛苦，那种恼恨，那种焦躁，那些所有所有的绝望，想要传达的意境，都只是一句话。
不要忘记！
不论你还是我，到底变成了谁，蛮灯，到底是谁让你痛苦，到底是谁将你赶入被忘却了的彼方，落入现在的这番窘境，绝对不要忘记，绝对绝对不要忘记！！！
蛮灯看着他眼里那清晰的阴影……不，或者说，是燃烧着的复仇火焰，那是从地府里爬出来重生的人才有的眼神，愤怒与不甘交织的骄傲。
“那，来吧。”小童舒展身体退了一步，站在蛮灯身前，垂着眼眸看着她。
蛮灯与他对视了一会，才收回目光，看着掌心上浮动的金色骷髅，然后慢慢的向上伸直了手臂，直到铃铛几乎贴合在她掌心的皮肤上，她才慢慢曲蜷起手指，将它拢在掌心里。
金铃坚硬而冰冷的质感一贴上她的皮肤，蛮灯面前的世界瞬间崩塌，童子满意的诡笑停留在脸上，“向西方去吧，那里，有正在等你的救赎之人。”
身体如同沙雕般被狂风吹散。脚下的地也崩裂，蛮灯掉了下去，重重的，像是一头扎进了深不见底又无光的水底，不知是在飞升，还是在堕落，厚重的藤蔓像蛇一般缠了上来，扯住她的四肢，扼住她的脖颈，将她层层包裹住。蛮灯在窒息的痛苦中失去意识之前默默地忍耐，就像蛹变的生物，再重生之前，要先死去一样。
躺在床上的蛮灯的喉咙里忽然发出窒息的抽气声，如同濒临死亡的人狠狠地向肺中吸进大量的气体，然后睁开眼睛。
久违了的熟悉的层层帐幔的床顶。蛮灯望着那层层叠叠厚重的布料，慢慢将手伸到被子外面，举起，掌心里赫然有个金色的骷髅印记，即使食道里插着的管子让她极不舒服，蛮灯还是由衷的，露出了连自己都陌生的笑意。
似锦的天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尽漆黑的洞穴，火把在他身后，将他的身影投在身前。身边的宫人上前，将他淌血的手包裹起来。
“看见了吗？”明伏蚏就在他一侧，急切地问道。
太瑛垂着眼睛回想了一下，漫天飘延的幡带中，黑红青金四色俱全，居中的童子嘴角含笑，似在等他。
“还差，最后一点才是正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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蛮灯在自己的梦里思考，不急着醒来。一旦身体被禁锢成了习惯，思考就成了所有的生活中心。慢慢的，就连长眠中，也依然可以保持清醒的自我意识。
血流满面的鳞翩消失了，笑意晏晏的少年太瑛不见了，掩面哀泣的雨宫姬也没了踪影。蛮灯心神一片空明，然后，就看见了久远的时光，还是白虎的自己，并未遇见女娲，是自由踏行在青山绿水之间的小小山神。
然后，不多久，犹如被飓风刮过一般，她的人生完全被改变了轨迹。她被改了性别，修成了女身，入住于太宵宫中，行走在上殿之围。她遇见了很多人，潇洒俊秀的少年，貌美似花的少女，她忘记了，她曾经与这样的世界完全无关，她本不该，在那重重巍峨之间占有一席之地的。
一时间，她看见无数的重峦旧影纷至沓来。满目恨意的虞寿将她手臂也咬穿，她第一个朋友，少年鳞翩背着她在太宵宫山下的瓮城里穿梭，她甚至记起了那时夕阳垂暮，殷红如血的天空。
然后，不知何时，白衣的少年太瑛就站在了她身边，漫天的银丝细雨之间，他用外衣搭在两人头上，从此之后，她身边站着的，就总是他了。那个连名字也忘记的村落，她见识到如蜜酒般甜腻的，令人目眩神迷的爱情。
“她就一直这么睡着？”
童山静放下帘子，低头应道，“是，已经快一年了。”
从外面归来的青珉雪，由童山静带着轻轻地走进蛮灯的房间，看到的就是瘦得几乎找不到躺在哪里的沉睡中的蛮灯。为了让她进食，童山静将特制的软管插进她的喉管里，每天慢慢滴漏些液体和半流质下去。即使这样，也仅仅保持她不再睡梦中把自己饿死，却难以抑制她肌肉萎缩，日渐消瘦下去。
青珉雪将手伸进被子里，摸到蛮灯的身体还是温热的，以及微微有些隆起的小腹，略略有些安心。
“最后一次醒，是什么时候？”青珉雪看着蛮灯的睡颜问道。
“大约是三个月前，但是只是睁了睁眼，立刻就又睡过去了。”童山静答道。
“檀月来看过，她说了什么？”
“她说，凡是重胎之身，都会有这样一段长眠休神的日子，但是她的，较起一般人来说，间歇要少，时间也长得多。”停了一停，童山静决定还是将檀月的话原封不动的说出来，“……个体间本就不同，这般的境遇也可以理解。应该是心中郁结甚久，所以本体也不愿醒来，宁愿在长眠度过漫长的时间。”
青珉雪看了一眼蛮灯，又侧目面无表情的童山静，“听起来倒像颇为不平。”随即哼笑，“可惜罪魁祸首竟不是我。”
童山缓缓静眨动眼睛，不作答。
“既然是不想醒来，那就由得她去睡好了。说不定还能做不少好梦，否则怎能舍不得清醒呢？”青珉雪冷笑着，转身而去，“倒省了不少麻烦。”
童山静目送青珉雪离开，转过脸看了看床上的蛮灯，依然是一脸平静的睡着，这种角度看过去，也许真的在做好梦也说不定。
“美梦……吗？”童山静摇摇头，叹口气将外层挂起的帘幕一层层放下，将她又隔绝在了那一方小小的世界里。
蛮灯，你想要的，我都给你。
即使在梦中，蛮灯也知道自己嘴角边牵起的微笑，即使胸中涩然，那依然是舍不得的，太过美好的，曾经。
往事如跃动的长卷呈于眼前，她终于记起，原来她至今为止的人生里，有那么一段时候，活的意气风发，骄纵驰骋，所以她无视了那些年里所有的梦魇。直到她生命里最高高在上，坚不可摧的神祗忽然在一夕之间轰然倒塌，她的信仰支离破碎。
万千的画面复又归还为漆黑的夤夜，偶方亮起一盏烛火。青珉雪一身血红的欺近她，张着艳红的唇狞笑，像是饿极了的艳鬼，当她是一顿美极的饕餮，拆吞入腹。一边幸灾乐祸地叫嚣着她被背叛了，被抛弃了，一边享受着她痛苦的战栗。
命运急转直下，曾经亲切的面孔一张张都变成了狰狞的魑魅，现在她记起了，那些年里，不断重复着的，古怪而血腥的，全都是让她身陷囹圄，动弹不得的梦境，其实是那个与她牵扯不清的，魔王般的名字，早就无数次的告诉她，她会变成如今的境遇吧。
魔王终要觉醒吧。蛮灯抱膝缩成一团，枕在自己上想着，现在反而有些期盼了，如果是魔王复活的话，拖着这样一个残破的身体，要怎么样报复这个世界呢？想到那些血腥镇压的梦境，蛮灯竟然想笑。
蛮灯枕着手臂，摊开右手，飘散的金粉浮动，细细地汇聚起来，凝成一个小小的金色的骷髅。金属丸在空洞的眼眶里滚动，发出空灵的脆响。
“唔……你盯着这个铃铛看了很久，是在认真的考虑吗？”蛮灯不知发了多久的呆，小童已经无声无息的站在了蛮灯身前，老成地抱着双臂，一只手抚着下巴，神色有些困惑，思忖道，“或者，如果我说，我有你父亲母亲死去朋友的魂魄残片之类的话，你能够同意的爽快点？”
蛮灯抬起脸来，微微仰起脸就可以清晰的看到小童的圆眸。
“我都知道哟，”童子抿着唇俏皮地笑，语气温柔，“我在一旁看了很久，你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愤怒，我都知道哟！”然后轻柔地抚了抚她的头顶，笑意淡去，“无论如何都难以接受吗？事实上，任何事物，都有一个临界的点。痛苦的顶峰，承受的边缘，如果能够超越这个点，你就……已经凌驾在诸神众之上了。”
蛮灯直直地看着他，脸上没什么变化，却也不移开眼睛。
“以浩瀚的星川中的个体星众来说，并不缺乏你这样所谓被羁囚的灵魂，或者说，你所有执著的，在整个世界的真理面前，也不过渺小如烟尘一般，并且毫无意义。将它们汇集起来，无非就是，受到怎么样都挣扎不脱的命运，那就接受它；承受了怎样都忍不下的痛苦，那就享受它；万千如何都压抑不住的念想，那就释放它。这，才是生存的真理。”真理的小童将自己小小的手掌捏成拳，目光阴戾地笑了，“犹豫，迟疑，全都是增添耻辱的软弱，如果神已经不再眷顾自己，那么要么死去，要么站起来，吐掉嘴里的血，复仇！”
几百年前，御惠也必然是在这种痛苦中挣扎不休，才会留下那些血腥的记忆给她吧！现在她明白了，那些梦境，那种无力，那种痛苦，那种恼恨，那种焦躁，那些所有所有的绝望，想要传达的意境，都只是一句话。
不要忘记！
不论你还是我，到底变成了谁，蛮灯，到底是谁让你痛苦，到底是谁将你赶入被忘却了的彼方，落入现在的这番窘境，绝对不要忘记，绝对绝对不要忘记！！！
蛮灯看着他眼里那清晰的阴影……不，或者说，是燃烧着的复仇火焰，那是从地府里爬出来重生的人才有的眼神，愤怒与不甘交织的骄傲。
“那，来吧。”小童舒展身体退了一步，站在蛮灯身前，垂着眼眸看着她。
蛮灯与他对视了一会，才收回目光，看着掌心上浮动的金色骷髅，然后慢慢的向上伸直了手臂，直到铃铛几乎贴合在她掌心的皮肤上，她才慢慢曲蜷起手指，将它拢在掌心里。
金铃坚硬而冰冷的质感一贴上她的皮肤，蛮灯面前的世界瞬间崩塌，童子满意的诡笑停留在脸上，“向西方去吧，那里，有正在等你的救赎之人。”
身体如同沙雕般被狂风吹散。脚下的地也崩裂，蛮灯掉了下去，重重的，像是一头扎进了深不见底又无光的水底，不知是在飞升，还是在堕落，厚重的藤蔓像蛇一般缠了上来，扯住她的四肢，扼住她的脖颈，将她层层包裹住。蛮灯在窒息的痛苦中失去意识之前默默地忍耐，就像蛹变的生物，再重生之前，要先死去一样。
躺在床上的蛮灯的喉咙里忽然发出窒息的抽气声，如同濒临死亡的人狠狠地向肺中吸进大量的气体，然后睁开眼睛。
久违了的熟悉的层层帐幔的床顶。蛮灯望着那层层叠叠厚重的布料，慢慢将手伸到被子外面，举起，掌心里赫然有个金色的骷髅印记，即使食道里插着的管子让她极不舒服，蛮灯还是由衷的，露出了连自己都陌生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