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溯游从之 章六十八 云涌之渐
青灰瓦片罅隙里的草籽,在初夏的某一场雨后终于窜出了头,悄悄地绿着,渐渐地浓翠,又缓缓地枯萎。 山中日月,升升降降,仿佛都是同样单调的一天,却又的确日复一日地转过了整整两个季节。 檐下,那一窝吵闹的燕子早不知去往了何处堂前,春日里被潲上黄褐雨痕的粉墙也在东方不败偶一兴起的时候被粉刷一遍,换了旧颜。 与旧时相似的日光,渐渐浅淡了屋前檐后榆树的绿,只余下干枯的爪子样的梢儿,轻轻地攀着鸱尾,透着比起夏日干瘦了些的惬意和悠闲。 已然,是初冬季节了。 又是日上三竿的时刻,酒的老板已经对完了账。他收起算盘,无聊地看了看天光,咂摸了一下,点点头,摸着下巴自言自语道:“差不多该来了。” 话音刚落,就听对面宅子里果不其然地传来“碰”地一声巨响。 老板嘿嘿一笑,冲小二哥儿使了个眼色,心里默数十下,然后,又果不其然地,对面药铺那扇重新漆过的大门被人忽地一下踹开,一抹红中带黑黑中带煞的影子眨眼便晃了出来。 “承惠承惠!”那老板也不多话,笑眯眯地将小二哥儿早准备好的食盒递了过去,摊摊手,接住了砸过来的犹带怒气的两钱银子。 东方不败黑着一张俊脸,严肃而冷冽地问道,“你卖给我的那口锅……真没动手脚么?” “呵呵,呵呵呵,哪儿能呢!”老板这事儿经的次数多了,也不心虚,搓着手干笑道,“你看昨儿不是还好好的么!要不是你们家的锅老是用坏,铁老头儿嫌你坏了他名声,打死不肯再卖锅给你——你也不能上我这儿来买不是!” 东方不败沉吟了一会儿,忽然瞪眼道:“莫不是你俩串通?一面卖我劣锅,让我三天两头花一次买锅钱不说,一面还叫你白白赚了我家饭钱?” 老板虽然被他戳破心中算计,但是也不惧,瞄了眼他大红衣袖上沾着的煤灰,小心眼道:若非你自己厨艺脾气都不好,也不至于三五次就用坏一套锅铲不是?你看,这每逢一三五七九,乔掌柜掌勺的时候,就很安宁平静喔! 想到此处,他的气便又壮了起来,牛气哄哄地讽刺对方道:“哼,幸好啊,你是男子,要不然,啧啧,若我家闺女跟你这般,我可真是替她愁、嫁、呀!” 东方不败嘴角一抽,北冥真气在体内迅疾地转了三圈,额上青筋暴起,但念在除了此处也无别地可买早点,终只是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奸商”,愤愤地提着食盒头也不回地离去。 “老板,做得会不会太绝啊?”小二哥担忧地想着,“人家药铺也赚不了多少钱……” 老板翻了个白眼,拍了拍小二哥的脑门,叹了口气道,“你觉着他们家是干什么的?” “不是开药铺的么?” “你还是太年轻了呀!”老板沧桑地一叹,神秘兮兮道,“你见谁家做生意,非天气晴好、心情上佳的时候不开门?一月到头,他家能开十三天就不错了!就这样,你可见他们家缺钱用?若是拮据,也不能天天来酒买早点啊!” “……” “我跟你说,他家说不好是干那个的!”老板眉飞色舞地做了个挖掘的动作,“咱们这地界古墓那是出名的多!你没看最近几年,十个过路的有三五个都是做那行的么?” “啊?看着不像是做那埋汰事的人啊……” “那你说谁家到了这个点儿才起?必定是昨儿晚上挖坟耽误了睡觉!”老板笃定道。 “老板……你昨儿是看什么闲书来着?” “不错!正是!可惜那书局却没印好最后一册……”老板意犹未尽地砸了咂嘴,没注意那小二哥若有所思的样子。 “说起来,三天前我倒是见着了一个仿佛做那行当的人……”小二哥皱眉道,“老板你记得么?一个老头子,晚上快打烊的时候来的——惨白得跟鬼似的,倒真像是天天挖坟不见天日的那种……” “你说那人?”老板一怔,也是想了起来,“不不不,你搞错了,肯定不是——我亲眼见着一个小姑娘带着老仆接他上了马车——你说谁下洞还带着妇孺老弱啊?不过,也的确是奇怪……你知道么,那老头还神叨叨地问我最近几个月有无见过一个‘十几年前来过的客人’!你说我哪儿能记得这个!结果,他还跟我吹胡子瞪眼的!真真有病!” “‘十几年前’来过的客人……?”那小二哥愣了愣,忽然把目光转向了对街。 对街药铺的门楣上,正是焕然一新的“济生堂”三字。 ——在十几年前来过一次的客人,他记得的,确有那个他当年惊艳之下多看了几眼的男子。 ——那白袍老头儿找的,莫非是他? —————————————— 东方不败拎着热腾腾的食盒回来的时候,乔清易正在榆树下看着一封信。他的肩膀上还站着一只半夏养的灰鸽。日光透过疏疏的榆树枝桠,零碎地洒在他青色的长衫上,更衬得他濯濯肃肃、湛然轩举。 一切都透着宁静平和的气息。 ——然而,他眼中隐约的担忧还是如雾如霭,挥之不去,驱之不散。 任凭是他,也无从判定自己对此世的影响。因此,也只有他,才不敢放心安享这平安喜乐的日光。 更何况,变数又多了一环。 乔清易眼睛微微眯起,修长的十指漫不经心地将半夏寄来的密信叠了起来。 “这是怎么了?”东方不败皱眉道。 “樘儿又不安分了。将内阁那几个老臣耍了一通,又不见人影了。”乔清易摇头道。 “还有呢?不止这件事儿?”东方不败挑眉看了他一眼。 “……向问天从黑木崖的暗牢逃了——三天前才被发现。半夏说他多半是冲着这边来了,还要你我多加小心。”乔清易无奈一笑,轻声叹道,“你那个侄女,端的是好本事。” 东方不败展信一阅,抬头笑道,“盈盈一向心细。必是察觉出杨莲亭已不得我信赖,于是趁机将向问天救出来,准备杀了杨莲亭夺位呢。向问天知道我家乡在此,来此地寻我印证也是必然。你放心,就算他们想杀我也不敢动手——任我行还在西湖底下好生呆着呢。何况,凭他们两个还救不出任我行来。” “‘他们两个’的确不行。”乔清易苦笑,心里想的,却是甘草上月的来信。信中说风清扬已然在报复了云三一番后,独自回了华山——也不知道,有没有让令狐冲那个“曾经”放出任我行的家伙学到独孤九剑…… 东方不败看他面色阴晴不定,不由上前握住他的手,隐约猜到他在担心什么,“西湖水牢被我差人看得很严,你放心。” “……罢了,也好。”乔清易闭了闭眼,笑了笑,将他拥进怀里,低下头,轻轻吻了吻他的发际。 东方不败手指一紧,如何不知道他心里仍有放不下的东西。想要开口问,却又不知道从何问起。 榆树下,冬日暖阳零碎的光辉渐渐被清易的眼眸尽数夺取,东方不败心中叹了口气,紧紧地抱住他的肩,抬起头,微微翕动的鼻尖亲昵地蹭了蹭清易,熟稔地凑上那道温热的气息。 唇齿相抵相缠,神思渐惘中,谁又分得清那九分温柔,一分愁绪? ——罢了。时日方长。 ————————————— 杭州,西湖畔,杨柳残矣,而歌吹不断。 橹声渐远,一个绿衣老翁似缓实快地摇着红木船,轻巧地破开风浪,游向湖心。 船舱里忽传来“铮”的一声散音,仿佛是勾了一弦的宫,又好像是抹了二弦的商——风浪中,若非周郎,又有谁辨得出那琴声是何音调。 “眼看这浩淼烟波,却不知我爹被关在何处,身子还好不好……”任盈盈放开琴弦,眼底是西湖怅惘的水,“可恨东方不败竟如此狠心。这些年我不知真相,枉叫了他十几年的叔叔……” “教主吉人自有天相,小姐不必担心。”她对面的白袍老者抚须道,“至于东方不败……既然他忙着作村夫,也与咱们的大事无碍。等迎回教主,再跟他算账不迟!” “唉,可那梅庄的几人却是不好对付……” 任盈盈话音落下,舱内瞬间便寂静下来。两人皆是凝视着远处长堤之后的小山——那里,便是水牢的入口所在。 “梅庄上负责看守水牢的,是号称江南四友的丹青生、黑白子、秃笔翁和黄钟公,本已极难对付,且还有丁坚、施令威等一干高手还伺……”向问天苦笑道,“其他人姑且不论,就江南四友,虽然各自弱点明摆在眼前,却叫人难办——那丹青生好酒、好画、好剑,黑白子痴于纹秤,秃笔翁痴于书法,黄钟公痴于琴道,咱们纵使收集到了《呕血谱》、《率意帖》、《溪山行旅图》,再加上一会儿曲洋要送来的《广陵散》,也还差‘剑’、‘酒’两样。好酒可以叫祖千秋去找,余下‘剑’那一项却是难了!” “向叔叔可听过最近江湖上闹得沸沸扬扬的《辟邪剑谱》?”任盈盈道,“我已差人去找了。” “……便是找到了,也无甚大用。”向问天摇头道,“依我看,倒是要找一个剑法高超之人压得他们四个无还手之力,再用那些宝贝诱得他们好胜心起,请出教主来与他过招——如此这般,咱们才有机会。这方法只能试一次,第二次便不管用了。可惜老夫虽然一身武艺,剑法却是一般……小姐可有好人选?” 任盈盈自然没有人选。 正自凝愁,船已靠上了湖心岛。 舱外,绿竹翁的声音响起: “曲长老久候了。”却是曲洋到了。 帷幔一掀,黑袍黄带的高瘦男子大步走了进来,对任盈盈和向问天笑了笑,寒暄过后,颇有些难解地问道: “圣姑,有一事我还需请教——你们可是在找一个会喝酒的使剑高手?” “什么?!” 任盈盈与向问天震惊地对视一眼,自忖方才湖心交谈,除了绿竹翁,不入第三人之耳,却不明白一直不知他们谋划真相的曲洋,是如何知道他们正缺少的那一步棋子? 曲洋见他们如此行状,自然也明白了什么,却不多问。心想,若非是云大教主强求,与刘正风一道归隐的他,也不愿意再与黑木崖有所牵扯。 想到这里,他便收了试探的心,兴味缺缺地说道: “有人差我带个口信。他让我告诉圣姑:使得好剑,喝得好酒的人——” “得上华山去找。”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迟了……作揖作揖,抱歉抱歉! 一直以来有赖大家支持,感激不尽!! 本文还有三五章就完结了~ 近期我不会再开新文了。 (不过,以后如果我又写文的话,还盼咱们能再续前缘=w= 本文是兴起之作,大纲草草,只攒够三五万字便发了文,存粮无继,以是常常让亲们以为咱坑了……这个,实在是无颜…… 醉某这里顿首顿首,拜谢拜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