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溯游从之 章五十一 夜探
钟的黑琉璃瓦渐渐与暗下的天幕融合在一起。 一百零八下遥远寂寥的钟声,从肃穆的紫禁城北门悠悠传向京城南北。 “唉哟!这么快就起更了?不好意思啊客官,咱得收摊儿喽!要不一会儿护军就该来收拾咱咯……” 钟附近那条东西向的市场上,一个小贩正一边给客人陪着笑脸,一边包裹起他摊子上面摆着的几件宣德年间的铜器。 “……这是什么?”客人对小贩赶人的举动视若无睹,径自弯下腰,修长的食中二指拈起了一条不起眼的小挂坠。夕阳的光线反在上面,给它镀上了一抹金红色。 这个小贩在此贩售的大多是铜器,那个小挂坠自然也是铜的——锥头柱身,泛着点儿铜锈的绿光,中间还穿了一个针眼大的小孔,系着红线,随意地摆在一堆零散的小件配饰之间。 “这个?”小贩忙着收拾着商品,匆匆地瞟了一眼那客人指尖拈着的挂件,“这个是首辅大人当年主管军器监时督造的第一批新式手铳弹丸,因为保管的不太好,已经锈蚀了——是淘汰下来的次品,不过还是很有意义。您要喜欢,不妨请白云观的师父开个过光,放在家里也有个辟邪的用处——多少沾点儿首辅大人的光呐,您说是?也不贵,九十八文就给您了!” “首辅大人的光……?”客人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轻轻把那坠子放回原处,小心着不让自己的手指碰到那锈蚀了的铜面,怀念似地,憎恨似地,嫌恶似地。 他犹记得当年,还不会武功的那个人用这东西轻易便了结了日月神教的高手,从刀下救下了他。他自然也记得,十年前,那玄武门外的砰然一响。 “你有这东西,肃清江湖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他闭着眼,抬手按住自己隐隐作痛的右胸,“何必说什么不理江湖事之类的冠冕堂皇的话呢……” ——江湖……恐怕早就不被你放在眼里了罢?不管是我教还是正道…… ——那你怎么不早点儿灭了日月神教、早点儿让我死个痛快…… ‘风清扬或许是对的……’ ——就算他是对的,就算真有误会,就算误会解开了,事到如今,大约也没有意义了。 ‘那你何必来京城?’ ——我……只想把这羁绊,断个干净。 …… “都十年了,你还不让我痛快……” 他又看了那坠子一眼,摸了摸自己干涩破裂的唇角,自言自语道: “不管怎么说,我是得见你一面……” …… 最后一抹晚照,也在钟叠檐戗脊上的瑞兽口中消逝了。 “客官?” 小贩打好包裹,疑惑地看着那个仍然伫立在摊前的红衣男子,“您还有什么事儿没?一会儿护军就会来这边儿清场子了。” “……烦请告知——首辅……大人的宅邸,要怎么走?” ————————————————————————————— 亥时人定。 下了大半个时辰的毛毛雨终于停了下来。 正阳门里,顺城墙往东至崇文门大街,往北至长安大街,均属于南薰坊八铺。宗人府、吏户礼兵工五部,以及鸿胪寺、钦天监、太医院、翰林院等等皆在此处。 也是在南薰坊——玉河北桥以东,离詹事府不远的地方,有个白家胡同——大明首辅乔易的府邸就设在那里。 朱红大门的牌匾上面“国公府”三个烫金大字,在红灯笼的映照下,显得很明亮,晃动着倒映在街面凹陷处的积水之中。 更夫穿着布鞋小心地跨过那一滩积水,“咚咚。咚咚。”地打着二更的梆子。 一阵风迎面吹过,更夫不禁眨了眨眼,待他重新睁开时,却恍惚瞅见一个飘忽的红影停在了国公府东围墙边的槐树下…… “妈哟!”他吓得惊叫一声,死死地抱住怀里的梆子,仿佛那传说中能唬走鬼怪的玩意儿能给他什么安慰似的。 就在这时,天上厚重的夜云渐渐散了,半轮明月露出脸来。 清冷的月辉透过槐树层层的枝桠与新芽,洒在那红影上。这才叫更夫看清楚——那不是什么鬼魂,而是活生生的一个人! “装神弄鬼……”更夫嘀咕了一声,瞪了那个面无表情的家伙一眼,却发现,那“装神弄鬼”的家伙竟长了一张极好看的脸——他没念过书,找不出什么贴切的辞藻,只觉得那人长得真是好看……可惜,跟市井传说中的画皮一样,透着阴森森的鬼气。 虽然害怕,但他走过“国公府”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红衣艳鬼”。 然而,那棵柳树下面已是空空如也,不见人影,不现鬼踪。 一阵寒意盘绕上更夫的脊梁骨,他抱紧了梆子,赶忙离开了白家胡同。 —————————————————— 京城的百姓大多听说过——这白家胡同里的“国公府”,是由园林大师卢成亲自设计督造、皇帝御赐予当朝首辅乔易的宅邸。 然而,却几乎无人知晓,如今的“国公府”已改头换面,与卢成当初的设计有了很大的不同。 原来,在两年半以前,首辅乔易抓住时机,终于对违逆新政的顽固旧党磨刀霍霍之时,曾有刺客闯入国公府。 那刺客是旧党所遣,乃是南疆一带的异人,毒术与鞭法皆使得登峰造极。其时乔易重伤未愈,一时不慎,便中了其毒。后来,虽然该刺客被侍卫拿下,但却当场服毒自尽,并扬言乔易所中之毒天下无解,中毒者三日内必死。但是,乔易毕竟承袭了薛慕华的无双医术,当机立断,自封经脉,以残余的北冥真气将寒毒困锁起来。后来,虽然乔易避过了这一劫,但本就受了内力反噬重创的经脉自此更是脆弱,与废人无异,而且每过冬至,五脏皆会受寒气所侵,直到最近,他打通了一脉,这才稍有好转。 此劫之后,国公府的布置自然有所改变。然而乔易喜好清静,未曾增布侍卫,只是亲自以冯阿三所留机关之术将宅邸改造了一番——他不仅将房屋排列成阵,还依凭五行之理用庭院中的树木山石布置了数个迷踪之阵,并在诸如书房一类的机要之处设了陷阱机关。 若是来者非客,或不通五行迷踪机关之术,便会被机关困住、成为笼中之鸟——便是想要原路逃离,也是不可能的。只因这园中机关太过巧妙,甚至可以依时间变化而更改,让人摸不到要领——寻路已是困难,更遑论刺杀? 东方不败鬼魅一般地立在一株老梅树的树顶梢头,皱着眉俯瞰着寂寂的国公府。 他的府邸,比东方不败料想的还要大——仅这一片花园,已然是望不见尽头。 ——要想在这一座园子里找到他,真是大海捞针一般。 东方不败的目光转向了梅林尽头的那一座二层小台——那是他目所能及的最高的建筑了。 ——若是上到那里,指不定还能找出条路来。 他一边想着一边轻点了一下树梢,向着台的方向掠了过去。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就算他笔直地向着那台掠去,那台也始终与他保持着百余丈的距离,仿若镜中花、水中月,可望而不可即。 “怎么回事?”他疑惑地看了看脚下的梅树林—— 已是暮春时节,梅花的花期早过了。所有的梅树枝桠上只抽着新芽,没有花朵——千篇一律的,似乎没有分毫差别。特别在深夜里,更是黑漆漆的一片,隐约有奇门遁甲的味道深蕴其中。 “奇门遁甲……麻烦了,”东方不败轻挑眉梢,“看来只有明日再来。” 他转过身,却发现了另一桩麻烦事。 他忘记了——那围墙不比台之高,从他深入梅树林之时,便隐没在树林的遮蔽下,不见了踪影。 ——他,确乎被彻底地困在了这个林子里。 然而,就在此时,一盏明灯正摇曳着渐行渐近。 —————————————— 老刘提着灯笼,带着他新收的徒弟阿査走在梅树林里。 老刘是个花匠。每天主要的活计,便是料理这一大片梅树林以及再北边一点儿的桂园的药圃。 他的手艺传承自他的父亲,他父亲的手艺则传承自宫里的一位老人。而今,阿查这孩子也是时候来继承他的手艺和工作了。 “阿查,知道俺为啥大晚上带你来这儿吗?”他举着灯笼,驾轻就熟地在梅树林中穿行。 “为啥?”阿査呆愣愣地问道,带了点儿安阳的口音。 老花匠叹了口气,无奈地停下脚步,恨铁不成钢地瞪了阿查一眼,然而他的目光却在触及阿查左脸上那块可怖烧痕时,不自然地移了开来: “为啥?跟你说了多少回了!这府里的路白天晚上都不一样!你花了一个月认熟了白天该走的路,现在该认认晚上的路了!” “哦……”阿查懦懦地点点头,微驮的脊背有些瑟缩,坑坑洼洼的左脸更显得丑陋,让人不忍相睹。 “欸……”老花匠无奈地摇了摇头,回过头去继续带路,“记好了,往桂园的路是这么走的!桂园的药圃里有好几味药材都得在晚上去料理,春分秋分之类的特殊日子也有不同的手法……” 一阵夜风吹过,摇动了梅树投在地上的影子。 老花匠不经意间看了一眼那些婆娑摇曳的树影,不知怎的竟觉着有些不对劲…… 他带着阿查,又走了一盏茶的时间,这才走出了梅树林。梅树林外,正是一片极大的荷塘。只可惜现在还是暮春,那空落落的荷塘在今夜黯淡的月色下显得格外寂寥。 一摆一摆的灯光经过了九曲的折桥,渐渐照亮了荷塘北边的一堵白墙。 白墙正对着折桥的地方,开了一个拱门,透过拱门,可以看到里面的一丛修竹、三五盆开得正好的玉玲珑。 拱门上方挂着一个玉璜形状的匾额,上面的绿漆刻字,写的正是“桂园”。 “好了,到这儿你可得小心地跟着了!”老花匠狠狠拍了拍阿查的脑袋,“嘿,整个府里,除去老爷的书房和卧室,就数这个院子机关多喽!” “哦……”阿查摸了摸脑袋,木木地应道。 老花匠叹了口气,开始慢慢跟阿查讲起这园子的机关来——所幸,阿查虽然不够机敏聪慧,但记东西的话,一旦记住就不容易忘。当初,也是因为这一点,总管才挑中他来接替老刘的工作照管府中的花木。 “听懂了吗?你只要料理好前园的药圃和花草就好了!至于后园的药房,那是府上的禁地,懂么?” “……禁地?” “……就是说不能去!懂吗?!” “哦……”阿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老实地应道。 老花匠捋了捋胡子,摇着头带阿查去了趟药圃边上的小舍——小舍是用巨竹搭的,用来放置药锄和肥料一类的工具。作为这里的花匠,除了栽培花木,还必须精通药草的种植——毕竟,桂园的药圃里有不少市面上很难买到的稀罕药材。 老花匠又与阿查分说了几种工具的用途,抛给了他一些不同种类的草木灰和花肥,让阿查自己在小舍中熟悉熟悉,而他自己则去了前园药圃里给一些非得在夜间浇灌的药草浇水。 大约又过了半盏茶的样子,夜空中还未散开的云层又变得厚重了。 第一滴雨落在竹舍房檐上的时候,阿查正拿着木棍挑着油灯的芯蕊、就着暗黄的灯光分辨着堆在桌子上的草木灰,“这是桑薪灰……这是青蒿灰……柃灰……还有冬灰……冬灰跟桑薪灰的区别是……啥呢……” 他抓了抓脑袋——正苦恼间,竹舍的门板忽然被人叩响了。 他以为是师傅因为下雨而回来了,连忙站起来开门。 然而,当他拉开门的时候,眼前出现的,并不是他师傅的那一身灰褐灰褐的短袄,而是一件穿在女子身上都显得太过鲜艳招眼的红绉纱衣。 “……你谁啊?”阿查木愣愣地盯着那人,想要看清楚那人隐藏在被雨水打湿的青丝额发之下的面容,“雨下得大了,你来躲雨的么?” “湿都湿了,”那人摇了摇头,随意地振了振湿漉的红色衣袂,拨开额发,露出一张妍艳却泠然的脸,淡淡地看着他,缓声道,“我是来换件衣服的。” 话音未落,阿查便感觉胸口一痛,顿时失去了知觉…… 作者有话要说:: 乔易回京,十年前那事儿的真相,终于在一封密函的揭露中,有了重大突破…… ———————— 另,醉某明日有事儿外出,后日大后日家庭聚会更是必定要在郊区度过了,所以,如果这三天内不能更新,那一定是因为宾馆没有网……QAQ 如果真这样背,诸位卿卿就当是醉某主动替大家养肥皿嘻嘻嘻(抽打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