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溯游从之 章四十一 念起
江南的绿,仿佛只是一夜之间的事儿。 东风恣意地吹拂着孝贞坊的酒旗,顺便地,蹭过酒客面前的杯坛碗盏,带出一股飘得了十里远的香气。 “好酒!” 一个青年笑嘻嘻地盘腿坐在酒肆外面的台阶上,挽着袖,捧着一个硕大的酒葫芦,正酣畅淋漓地痛饮着。他虽然穿的是读书人喜好的长衫,然而行为举止却去“礼”之一字远矣! 听到那青年的喝彩,孝贞坊那个好脾气的老板嘴角一抽,不由重重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算盘,走到那青年的身边,弯下腰,好言好语地劝道: “我说,啧,这位小哥儿诶——你别这样喝了好?算我求你了好?你已喝了六个时辰!上了四回茅厕了好!” 那位小哥儿眼都不带瞟他,只若瞎聋之人一般,豪饮自若。 老板脸上的“困苦”之色,瞬间就又加深了一层。 ——此“困苦”,非一般所谓之困苦,乃既困惑又痛苦之神色也。 所痛苦的,自然是这青年坐在门口台阶上大大影响了他的生意。 所困惑的,则是这全然一副酒鬼模样的青年,在酒葫芦里装的竟然根本不是酒!更不是他们孝贞坊的酒!只是一般的山泉水罢了! 老板见劝不动他,只得叹了口气,“啧,你这人也真怪,还有把水当酒喝的?” 不曾想,这一回,那怪怪的、一直不爱搭理他的青年反倒回了话,“谁叫你家的酒这么香?!就算小爷我……我囊中羞涩买不起!这闻一闻、沾一沾酒气总可以?” 好脾气的老板被他这马屁一拍,一肚子蔫蔫的火星怎么也燃不起来,只好小声咕哝,“可是你这样赖在门前,叫我生意如何做得?” 那青年翻了个白眼,撇嘴回道,“我喝‘我’的水,‘你’生意关‘我’屁事啊!莫非这台阶坐也坐不得啊?你别说诶,我在此借你家铺子的酒香‘以水代酒’——传出去,哈,那可是大大的美名!没准儿啊,哪天传到宫里面儿皇帝的耳边,封你一个‘天下第一酒’也说不定喽!” “切,尽说那没用的!”老板不以为意地轻嗤一声,不过,被这青年不动声色地暗捧一番,心中还是有几分欣喜,只道这家伙虽然是个舍不得花钱的吝啬鬼,但也算得上是个识酒之人,“哈,我看你是真有眼光——要么我请你喝一杯算了?也省得你在这儿坏了我生意。” “就一杯?!”那青年愤怒地龇了龇牙,以表他的不满,“我帮你挣一个御赐招牌,你不但不领情,还只请我喝一杯!!抠!你当你施舍么?!切~要不是大爷我荷包丢了,至于要你可怜?” 原来,那青年,正是之前与采花大盗万里独行田伯光一同逛窑子的阿堂。 至于他为何丢了荷包以至于沦落到这等地步,倒也与那田伯光有些关系…… 且说春香阁那一夜,两人正把妹把到开怀、喝酒喝到兴起,却听到下传上来一阵闹人的喧哗,惹得人心烦意乱。 田伯光兴致大坏,于是便叫玉儿开门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然而,玉儿回来的时候说的话,却是吓坏了他们两人! 她说: ‘爷,是京城的徐长震徐捕头来此查案!’ ——徐长震?!雁门鬼刀?! 数月前在京城犯下大案的田伯光心脏一缩,酒洒了一襟犹不自知。 田伯光怕徐捕头,是因为那徐捕头就是十三年前名震天下的快刀手、雁门鬼刀徐长震!就算再不甘心,他也得承认,雁门鬼刀的刀比他的单刀更快、更狠! ——哦哟……怎么是他呀! 离家出逃的阿堂面色艰涩,翻了个白眼儿,眉头拧成了麻花状。 阿堂怕徐捕头,则是因为当年名震天下的雁门鬼刀轰动一时的退隐,全是因为受了当时的户部尚书、如今的太子太傅、当朝首辅乔易的教化和招安! ——他的出现,怎能让阿堂不联想到太傅的天罗地网? ‘老弟(老哥)啊,我与这徐长震有些过节(罅隙)!先走一步啊,先走一步!’ 两人不约而同地说出此句,一眨眼的尴尬后,又相对了然一笑——还不待笑完,就一个奔窗、一个夺门,一个运起独行万里的一等轻功飞檐走壁,一个用上凌波踏月的绝世步法穿梭隐匿……都是瞬间就不见了踪影,只留下玉儿杏儿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爷、二位爷……那银子……那酒钱呢……’ 这话,两人自然是都听到了,然而,田伯光和阿堂两个家伙,一个是无法无天的大盗,一个是任性妄为惯了的吝啬无赖——谁会、谁乐意再回头去那是非地交酒钱呢? 然而,正所谓天网恢恢,报应不爽…… 正当阿堂奔逃出来、暗自庆幸自己“名正言顺、顺水推舟”地当了一回霸王之时,他惊恐地发现——装了他几乎全部身家的荷包,竟不见了! ——竟然害得本大爷只能蹭老乡的牛粪车来绍兴! 他愤愤地想着。 然而,至于那荷包到底是逃的时候掉的,还是沉醉温柔乡的时候掉的,他也记不到了…… …… “算了,我就把这酒搁这儿,你爱喝不喝!”老板“豪气地”舀了“一个碗底儿”的酒,搁在阿堂身边,“咳,说实话,你这种可以把水当酒喝的人还是好的!最烦的就是那种把酒当水喝的人!” “啧?有那种人?暴殄天物啊!”阿堂摇摇头,嫌弃地撇头看了一眼那只有一个碗底儿的酒,忍不住又翻了个白眼,“老板!你真是好‘大方’!” “我是做生意的、不是施粥的好!” 老板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正欲再与他唠上两句,就听酒肆里有个冷冽的声音冰凉凉地呼道,“再拿十斤酒来。快着!” 那老板被这声音冻得一哆嗦,抠抠耳屎,不耐地对阿堂道,“看,这就是把酒当水喝的家伙!” “十斤?!真有这种人啊?是酒量太好,还是太不知酒啊?”阿堂听得有些惊愕,“你给他拿些次品不就得了!我看他也未必喝得出。” “得了,人家指明要最好的好!你看你看!梯口那个!那样子就像是混江湖的好?我一个开酒肆的惹不起的好?!”老板摇摇头,站起身往酒窖走去。 阿堂扭过身子,别扭地探身看向梯口,却只看见了一堆层层叠叠摞在一起、足有一人高的空酒坛子…… ‘就是喝水也不是这样喝的……’他抽了抽嘴角,突然想起在汉中遇到的那个令狐冲,‘莫非江湖人的酒量都好?可这样的也太离谱了?就是令狐冲也没这么海量……’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酒葫芦,想起这已经是这个上午他喝的第三葫了,顿时有了想要出恭的感觉,只得赶紧站起来,往茅厕的方向跑去。 临了,他还不忘踮着脚往那梯口瞅上一瞅——这一回倒是比坐着时看得清楚多了——那被酒坛子包围的,是一个相貌清俊秀雅,然而面色清冷已极的红衣男子。 ——啧 他眼中微露疑惑——这人……确乎有些熟悉? ————————————— 门口台阶上那两人的对话清晰入耳。 ——暴殄天物? 梯口的方桌一角,他横坐于长凳之上,笔挺的脊背全倚着墙,右腿曲起、踏在旁边的一条凳上,一手搭在膝上上,一手勾着个酒坛仰首痛饮。然而,就算喝了十来坛酒,他那一双清明冷淡的双眼仍然毫无一分醉意。 ——醉不得人的酒,算什么‘天物’? 他眼中透出些冷嘲和倦怠——说不上是对这酒的,还是对别的什么的。 气机又乱了起来。 然而他却是不闻不问地任由那真气乱来——甚至,又时候他还故意地催动那真气逆行一番。 ‘不知死活。’ 他几乎听得到一声冷冷的责备。可是,那顽固的、总在他“乱来”时出现的声音究竟是谁的,他多少年前就懒得去想了。 ——反正到如今,就算再怎么乱来,也不会走火入魔了。 他无所顾忌地想着。 与此同时,那左突右闯的气焰,也被一股莫测的、强悍雄浑的沛然之力归拢起来,迅速引向气海,让那本就磅礴的气海又稍稍扩大了些。 很快,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唯一不同的,只是微微扩大的气海,以及经脉犹存的阵痛。 ——看,乱来还可以增加修为呢。 ——不愧是《葵花宝典》。 东方不败擦了擦唇边酒渍,自嘲地想着。也不知是在心里说给谁听。 那股极其强悍雄浑的气劲是十年前的那一天突然多出来的。 他当时只道那是《葵花宝典》的真正面貌,便不放在心上,可是越练却越发觉得不对——那股真气虽然与原先的葵花真气浑然一体,然而运功路线却有极大的不同!就算他是按照以往的路线行功,炼化出来的真气最后也会归于气海,然后跟着那条新的路线在经脉中运行不止、不断壮大着他的气海——就好像流向各异的河流最终都会归入汪洋沧海一般。 如此,他再也不会有走火入魔的危险了。 然而,只是“自宫”便能让真气发生如此之大的变化么?! 就算真气性质改变,行功路线也是很难自发改变的——这是习武之人的共识,他又怎会不知?那末,他自宫前后,真气的流动为何会如此迥异?! ——《葵花宝典》究竟还有什么秘密? 他眉头微皱,心知,自己的气海在日复一日的自主扩张中,已经大得快要填充满整个丹田——待到扩无可扩之时,又会发生怎样的异变?爆体而亡是他想象得到的最可能的结局。 他很清楚,这是比走火入魔还要棘手万倍的问题。 ‘不是说,那位云教主就是闭关时未能成功突破关隘、爆体而亡的么。’ ‘就连任我行的吸星,也会在吸纳了过多的真气后显现出灭顶之患……’ 他轻搭在坛口的手指倏地扣紧—— ——不管怎样,我不能死。 ——至少……不能因为这个…… 他眼中闪过一丝茫然。 ——不能“因为这个”而死……? ——我为何会有这种想法……? 东方不败太阳穴一跳,眼皮有些轻微的抽痛,连带着,眼睛也有些干涩的刺痛感。 他于是闭上眼,以缓和那难受的感觉—— ‘罢了……就算最后……也……罢了……’ 就在他闭上眼的那一刹那,魔咒似的低喃又一次萦绕在他的耳边。 东方不败猛然睁开眼—— 他知道,那是和先前的“责备”相同的声音——冷冷的,带着近似虚假的温柔。 “呿,”他轻笑一声,忽视了心头涌上的那莫名的、久违的恼意,又拎了一坛酒灌进喉咙,“真真是不知所云!” 酒液经过他的喉咙,像是一阵流动的火,灼得他又辣又痛。 然而,那灼热的感觉只在胃中转了两圈。 又是那一股神秘的沛然的真气,带走了一丝丝灼痛,消解了他的零星醉意。 东方不败不满地将空了的酒坛掷于地上,“再拿十斤酒来。快着!” 忽然,他感觉有一道无害的目光不加掩饰地从门口探了过来。 他懒懒地回看了回去。 “哦?”他眉头一挑,想起了这个人。 一个念头闪现在心间。 ‘我怎么没早些想到呢……’ 他嘴角一弯,恣意地笑出了声。 作者有话要说:╮(╯﹏╰)╭ 醉自个儿锁了两章,诸君懂的…… 不过…… 内容可以在评论中找到……<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