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溯游从之 章三十四 归去
三日后,八月十九,定州玄武门外。 一辆朴素无华的马车静静地停在路边的柳荫下,拉车的两匹枣红色的骏马正无精打采地垂着脖子。若非它们时而还会动动腿、抬抬蹄子、打打响鼻,倒真像是睡着了一样。 这一辆马车没有什么华贵装饰,材质也绝非什么上等佳品,唯一特别之处,大概只是“车夫”。 原来,那手持马鞭的,竟是一个巧笑嫣然的妙龄女子,而非风尘仆仆的粗莽汉子。 这倒让路过的行人们好奇起那车厢里坐着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如此不懂怜香惜玉,竟然让个貌美的姑娘抛头露面、做这等粗事? 然而,马车车厢上的小窗被厚厚的锦缎严密地遮挡着,任你如何好奇,也窥不见其中分毫。 半夏侧坐在马车的辕座上,无视着路人投来的各种视线,两只手无聊地拨拉着马鞭,偏过头,一眨不眨地盯着城门口川流不息的人群。 每一个出城的人,每一张面孔,她都要仔细地看上许久——那眼神,说是期盼也不为过了。 ——天知道,她昨天半夜起,就陪着公子候在这儿了!到现在,连个完整的盹儿都没打过! ——“方公子”啊“方公子”,你就不能快点儿么?! 她懊恼地想着,用力扯了扯结实的皮鞭,无奈地看着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从眼前闪过。 日头渐渐西垂,柳树的影子向东拖得很长,然而城的阴影却更加庞大,缓缓地把它吞没了去。 冷风骤起,刮倒了一个老伯放在板车上的竹篓。 只听“哗啦”一声,尖头圆肚的板栗滚落了一地,有几个被风一吹,顺势滚到了马车旁。 半夏拢了拢鬓角被吹乱了的垂发,看了眼地上的板栗还有满头大汗的老伯,不由叹息了一声,不自在扭了扭身子,把目光别了过去,继续筛查着出城之人。 ——不是她不想帮忙,而是她不能因此而错过公子等待的那个人。 “半夏,”公子轻缓温和的声音从帘后传来,“你去,我看着呢。” “嗯!”半夏耳尖一动,面上微红,轻巧地跳下车来,敏捷地拾起周围的板栗,跑向那个艰难地弯着腰的老伯——车厢侧窗的帘子,已被撩了起来,露出她家公子温润如玉的面孔。 那人,正是乔易。 乔易目光平和地看向巍巍城门——奈何,那城门下,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却没有他等的人。 “还没想好么……”他目光微黯,却不改平和之色,“也是,三天……叫你用三天放下这二十余年的追逐——是我强人所难了。” 一片微卷的柳叶儿飘落下来,恰恰落在他拉着帘布的指缝间,好像一只枯蝶。 他想起自己的留书—— “既相知爱,又何憾焉……?” ——心中难免又自嘲一番。 ——若是你不来,怎么可能没有憾? 不过是骗人骗己的话而已。 他瞥了眼已然没入西边城墙的残阳,轻轻叹息了一声,空着的左手抵住微微抽疼的额角,再用力按了按自己头顶的百汇穴——他已一整天不曾合眼了。 他放开微微酸胀的穴位,收回手来,却在看到手指间缠绕的灰白发丝的时候愣了一愣。 “公子!”半夏清脆的声音让他恍然清醒过来。 他看着半夏那张明媚的笑颜,身心的疲累终于稍稍消减了一些,“嗯?” “公子你看!”半夏炫耀似的捧着一把板栗递到乔易面前,一双明晃晃的大眼,却躲闪着,不忍看她家公子一夜之间已然灰白的满头发丝,“老伯送的!” “喔?”乔易淡淡一笑,伸手拿过一个,却没有立即尝尝的打算,“你谢过人家没有?” 半夏看他只拿了一个,眼神中不由透露出些许不满和担忧,“自然谢过了!……公子……我说,公子,你能不能多吃一些!” “……”乔易瞧着半夏眼中的血丝,微微一窒,过了半晌,才悠悠道,“无事,只不过是没有胃口而已。你别担心,去睡一会儿罢。” 半夏委屈地瞪了他一眼,气哼哼地跳上车辕,抱膝坐着,嘟嘟囔囔地往自己嘴里塞着板栗。 ——道我半夏是瞎子么! ——无事?什么无事?!头发都白了,怎么可能无事?!! ‘他是运功太过,伤了心脉啊!’ 她想起干爹的话,心中不由一阵难过。 ——三日前,已是强弩之末的公子强撑着来到西,话还未出口,便呕出一大滩血,可真把她和干爹吓了个半死。 ‘乔小子,你做什么了?怎弄到如此地步?!是跟人拼内力,还是自个儿没事闲的散功玩儿?’干爹一面给他施针,一面疑惑地追问着,然而公子只是不答,‘你这个样子,只怕是我干闺女也能收拾了去!你自己也知道罢?此番就算痊愈,你的内功起码也废了十之!你能走到这儿,真是命大!’ ‘我自己施了针,也服了玄牝丹,你不要危言耸听。’那时,公子是这么反驳的。 然而,每每想起那个时候公子平静外表下,随时都可能崩坍的疲累之色,她后背总是不由冒出阵阵冷汗——若是……若是半道上有仇家埋伏…… 她狠狠打了个冷战,心里又是一阵后怕——也正因为此,她才在那之后不敢离公子半步。 ——试问当今天下有谁能让公子受此内伤? ——便是那销声匿迹二十余年的两人,也只能勉强与公子分个高下,而不能让公子狼狈至斯罢! 然而,这天下,能伤人到此的,不仅有武功啊…… 别人不知道,她半夏还不知道么——定州城北边的黑木崖上,便有这么一个可以伤到公子的人物在啊…… ‘公子为你抗旨三次,你竟敢伤他到如此地步……!’ 半夏一咬银牙,把板栗狠狠咬碎,强压着闯上黑木崖逼问东方不败的念头——一只玉手,几欲把马鞭握断。 她却是不知,他家公子非是因为与东方不败打斗而受此重伤——而是因为他自己逆运了北冥神功,把自己的大半功力全数逼入东方不败体内,理顺了他那些混乱的阳炎不提,还将之留在了他的体内。 ——这一番折腾,比之东方不败自击一掌,有过之而无不及,只因乔易内功扎实深厚,更兼有灵药辅助,这才不至于陷入走火入魔之境。 然而,犹是如此,反噬的真气也让他经脉大大受损——一夜白头,正源于此。 相反,东方不败则是因祸得福了——北冥神功取名北冥,本就指其海纳百川之功,区区阳炎,自然不在话下——这以后,他再不会为阳炎所扰。 如此,只怕不出三五年,天下第一高手之名,已不会再是别人的了。 半夏是不知道这些的——她仅仅以为,是东方不败趁公子不备才害公子受了内伤——所以,她只是疑惑,为何公子会在此等一个伤了他的人。 天色更暗了,西方的彩霞也渐渐失了颜色。 “公子,申时都快过了,他怎么还不来啊?”半夏焦躁地跺了跺脚下的辕座,“他再不来城门都要关了!” “再等等。”车厢里传来一个平和淡然的声音。 半夏默然不语,忽然看见一个人影正向这里走来,忙对她家公子道,“来了来了!” 乔易撩开马车的窗帘,却没有看到东方不败的身影——来者,是杨莲亭。 “……杨莲亭?”他生硬地说道,温和的声音忽然寒冷得像是带了冰碴。 “是我。”杨莲亭开怀一笑,带着些自得和嘲讽。 他拿出一个小纸包,扔给乔易,“这是他让我给你的。好好看看!” “哦,对了,”杨莲亭后退一步,冷笑道,“他还说了,此后与你,恩断义绝,只相为敌!” 说罢,他便哈哈一笑,退向了定州城那庞大得吓人的阴影。 “公子?”半夏握紧马鞭,站起身来,正犹豫要不要抓他回来。 “……让他走。” 乔易的声音终于从车厢里传了出来——闷闷的,平和的,却空洞洞的。 摊在他手上的,正是那个杨莲亭带来的纸包——白色的宣纸,层层叠叠,一共三层,把里面的东西包裹得像什么珍宝一样。 然而,那只是一堆黄色的铜屑。而已。 他知道那是什么。 ——那原本是一颗子弹。 ——那颗被小柏珍视地挂在脖子上、从未离身的子弹。 ——那颗……原本属于他的子弹。 “你竟毁了它啊……”乔易想起自己临走前,在那子弹上刻下的字,心口一疼,引发了内伤,竟又咳了起来,“咳……真狠。” “公子……杨莲亭是个小人,您不能信他的话!我觉得东方……公子,绝不是那般无情的人!” 半夏闷闷的声音传进耳里。 ——嗬,纵使杨莲亭会说谎,它也不能…… 乔易指尖微颤,神情莫测地轻触那冰凉的铜屑。 那日,他在子弹上刻的,正是“八月十九玄武门”七个字! 原来,在察觉有人窥视之时,他就不再指望那封信能被东方不败看见了…… ‘除了杨莲亭还能是谁呢?’ 他在信末添上落款,吹干墨迹,背对着那道妒恨的视线,微微皱眉。 然而,就在他兴起杀意之时,他的气海微微一动,勉强压住的真气竟又开始蠢蠢欲动——看来,北冥的反噬,就连玄牝丹也压制不了多久了。 他坐到东方不败身边,看着他那沉沉的睡容,不由叹息了一声,虽然心中万般不舍,却还是不得不折好信笺,慢条斯理地压在枕下。 他知道——此时慢一分,便少一分可能在发作之前赶至西,多一分可能路遇杨莲亭及他手下的截杀——然而他急不得。 ——他必须震慑住杨莲亭——如果一急,便露了馅,那就都毁了。 ‘早知如此,倒不如允了半夏,让她搬过来一块儿住。’ 他感觉那窗外的偷窥者躲进了隔壁王老的屋子,心头不由微微一松,最后看了一眼东方不败,强忍着反噬的痛苦,重新把那刻了字的铜坠挂到他的脖颈上,塞到里衣内。 他倒是不大担心杨莲亭会对东方不败下手——东方不败是杨莲亭在魔教中唯一的倚仗,他甚至会比东方不败自己更珍视他的生命。 ——也好。 他眼眸微沉,心知,若来的不是杨莲亭而是对东方不败有威胁的人,他可能只得冒险出手了——到时候,只怕是个九死一生的局面。 他整理好东方不败的衣襟,轻轻吻了吻他的侧颊,心道…… “就算杨莲亭毁了那封信,也不可能知道我早知他的偷窥,更不可能知道我还在这子弹上留下了讯息……” 乔易自嘲地看着掌中的铜屑,喃喃自语,“我以为的万无一失,原来竟是个天大的讽刺。” 他重新包好那些铜屑——那些铜屑,竟碎得如此均匀、如此细若微尘——怕是他直接震碎的罢? 可笑,那功力至少有一多半——原是属于他的,原是他渡给他救命的。 “咳,咳咳……”乔易嘴里涌起铁锈般的腥味,他把那包铜屑仔细藏入怀中,叹息了一声。 ——哪怕你不来也好啊…… ——缘何,竟如此决绝? ——到底,是我一厢情愿? 半夏捂着心口,提心吊胆地听那车厢里传来断续的咳嗽声,却半天也不敢张口问询。 许久,她终于听到她家公子沙哑着嗓子,对她道: “走,他不会来了。我们回京。” “公子?”半夏愣了愣,调转车头,犹豫地问,“不回三溪镇了么?……还未过亥时,不……再等等么?” ——等?不是已经等来了这样一个结局么。 ——还有什么好等的。 “恩断义绝,只相为敌……”他长长地低吟着,“这句话,杨莲亭又怎会知晓……咳,除了他自己,谁又有那个能耐震碎了我的子弹,还特意,咳,差人送来?” ——至于那一场荒唐,你也只当成了春.梦一场罢? ——到底,只是我一厢情愿……而已。 他咳了两声,按住自己绞痛的心口,对半夏道,“咳,以后,不要叫我公子了。还是叫我——大人罢。走罢,该回京了。” ——大人?公子他终于愿意回京做官了? ——天哪,这却是因祸得福! 半夏担忧的眼眸里,忽而闪过惊喜之色。 只听她欣喜地应了一声“诺”,便驾着马车,向着京城,绝尘而去。 当空皓月下,定州城巍巍而立。 然而,不管是那高耸的城墙,还是满院的桂花,抑或城北那直插云天的黑木崖—— ——都随着车辙一路行远,而被飞尘与夜色慢慢遮掩。 ————————————————— 弘治四年秋,八月。帝师乔易还返京都。帝欲请之复仕,佐理朝务,推行新政。然乔易不允,复请再三,终允之。九月,复户部尚书、太子太傅等职如初。 同月。日月神教朱雀堂堂主罗威抗教主东方不败之谕令,童百熊杀之。 弘治五年春,二月。乔易代内阁首辅之职,总责新政。帝封易一等兴国公,御赐府邸。风头之盛,一时无两。 三月。日月神教教主东方不败,封任我行之女盈盈为神教圣姑,封其亲信杨莲亭为总管,总理大小教务。 弘治六年。冲虚接任武当掌门。 …… 弘治十四年冬,腊月。华山首徒令狐冲与其六师弟陆大有前往汉中。 作者有话要说:果断掉收= =+ 唉,真的不虐啊!!!没是真的!乃们总是自己吓唬自己……(不过原先的大纲的确……算了,那个太狠了……) 总之!所有的虐,到此为止了!!!至于杨莲亭究竟使了什么伎俩,咱们卷三再说…… 咳,其实作为一个原著控,说实话,咱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写卷三的内容了ORZ以至于,也许这两章的确思虑不周、狗血了一些= =醉得作个揖!给大家伙儿赔个不是! 嗯,以下是无奖竞猜环节: Q1:东方那个被乔乔护理过的自宫的效果到底咋样? Q2:三风十衍的作者是谁? Q3:将在卷三里面大打酱油的3对副CP分别是……? Q4:卷三里第一个出场的人物是谁? Q5:醉到底是不是亲妈!!!(这个太简单了,是是~~~=3=) 嗯,全部答对的,加精示众!(<<喂喂,这算啥?) 总之,渡过了黑暗期的卿们,请期待基调欢快活泼的卷三罢……嗯,副CP们都将很活跃啊……= =+ 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