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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廿

    离开云山,离离去杏园看陈惠萍。走了很远的路才找到另外一家超市,买足了日用品和食物。

    生了红锈的铁门被茂密葱郁的冬青半掩藏着,离离伸手一推便开了。院子里杂草丛生,没有人修剪,屋子的门也是开着的,地上到处是堆着乱糟糟的书籍纸张,扔着穿脏了的衣物,还有外卖的塑料饭盒和袋子。看上去,那个男保姆已经很久没有来了。离离进厨房的时候路过陈惠萍的卧室,看见她面向里躺在床上。穿了一件上了年数的红色的的确凉衬衫,薄薄的质地掩不住她松垮的腰部,赘肉水球一般坍塌在黄竹凉席上。她肩膀抽搐,很伤心的样子,离离多少有点可怜她。最可怜的,是她□一条裙子遮盖住的两条干瘪瘦弱的腿。

    “我来了。”离离说。

    床上的人没有理她,她沉浸在自己的孤寂中。

    做好了饭,离离用保鲜膜包裹好了,放进冰箱里。由客厅里向她房间里瞅了一眼,床上却没了人,空留一个侧卧躺过的痕迹。

    洗干净手出来院子里,闻见一股浓烟的味道。院子的角落放了一口破旧生锈的铁盆,陈惠萍手拿着一支翠绿的长竹竿瞇着眼睛挑散铁盆里的书籍纸张,让它们燃烧的更旺盛。

    “**呢?”

    她穿着红色的确凉的身子在微微颤抖,她脸上带着泪痕。她抽泣着,专注地用绿竹竿拨弄那纸张。

    “人生太短,离离,人生太短。”她嘟嘟囔囔。“总以为有很多时间,总以为后面还有很多机会,可是,一觉醒来,发现头发已经白了,却什么还都没有来的及做。人生太短……”

    离离看不出来她烧的是什么,也许是她那些尚未出版的手稿。她背都背的出来的无聊手稿。

    十几年前,她小说大约是这样的,有一个女孩,很纯洁,很无辜,没有人觉得她美丽,可是后来她遇到了一个男人。男人英俊有钱,义无反顾的爱这个女孩。后来,陈惠萍年纪大了,故事变成有一个女人,很洁身自好,从未被男人动过,有一天她遇上了一个男人。男人英俊有钱,义无反顾的爱这个女人。

    现在,离离想,那小说现在大约是这样开头吧,有一个女人,虽然她已经不再年轻,但是她拥有这世界上最干净的身子,她的这点迷倒了一个男人。男人英俊有钱,义无反顾的爱这个苍老的女人……

    离离嘴角露出笑来。

    陈惠萍,老处女。

    刻薄的老处女呀,你讨厌人间的爱情,还不是因为你得不到?当初因为没有爱,所以她对离离的初恋高和是那么的深恶痛绝。可是,在现在这个年代,她四十多岁高龄的洁身自好已不再是荣耀,而是自选超市里被人遗弃的过期商品。所以,她自己却开始找一些小男友玩乐。

    可惜,她既成不了贞洁的奥斯汀,也成不了不羁的杜拉斯,她只能在自己的小说营造的天地中慰藉自己,创造一个独一无二的陈惠萍。

    “你知道,他曾经有一本日记吗?”

    “谁?”离离笑嘻嘻的问。

    陈惠萍突然抬起头,看见了离离嘴角那丝邪恶的笑意。一时间,她似乎明白离离在想什么。羞耻,自卑,猛的占据了她的意识。

    “你笑什么!”陈惠萍怒吼,敏感的神经被离离的笑容刺激。“你笑什么你笑什么!有那么可笑吗!”

    她拿着长长地绿竹竿去戳离离的身体,打翻了火盆,黑色的纸屑带着火苗在空中飞舞。

    离离一身不吭,反而继续笑起来,她大笑着,躲避那竹竿,她从飞舞的火苗里逃逸。她的笑声,让陈惠萍抓狂。

    离离笑着跑出老宅,出了门才想起,钱包手机都落在厨房了。

    那有什么关系呢,人生苦短,不在乎身外之物。

    “总以为有很多时间,总以为后面还有很多机会,可是,一觉醒来,发现头发已经白了,却什么还都没有来的及做。人生太短……”这话,还是有理的,不枉她摆弄笔杆子这么多年。

    人生苦短,想做的一定要赶紧做呀。

    她决定去找高和。

    她步行向碑门监狱的方向走去。她要去跟他讲一切都安排好了,全等他出来帮她,事成之后他可以远走高飞,离开东都,过另外一种生活。至于她自己,她不想回京,或者,她也离开。她的留学申请已经批准,那么,她可以带着奥特曼离开,疏疏呢,也去国外做她的模特吧。

    可是,另一个地方,就一定是好的吗,就一定是天堂吗?她要离开多远才能解脱?她要去哪里才能算“别处”?

    总比这里好,他说,俗世太所纷扰,担忧,不清净。她那当中学美术老师的爸爸说道。

    离离踩着那双蜡染布鞋向东走去。步行去找高和,怕是时间来不及。那么,她可以步行到云山,然后坐大巴过去。她兴奋的涨红了脸,身侧的车流人流像时间甬道般划过,她在尽头看见了爸爸的脸。

    他不过是个城郊中学的美术老师,简单,敏感。如果他不认识母亲,也许他会安然享受他简单质朴的一生。可是,他却爱上了当年那个城里的物质女孩,他们相爱,结婚。生了两个女儿。然后婚姻中的矛盾越来越大,他无欲无求的生活和微博的收入供养不起母亲的日常开销。他惯于两袖清风不谙世事,可她呢?她惯于夜夜笙歌无酒不欢,可他呢?

    生活不是那么简单,婚姻也不是那么简单,两人均对生活中的油盐酱醋没有丝毫概念。在陈惠萍的挑拨下,本就没有经营的婚姻很快坍塌。

    离婚。

    本来,离离是要跟爸爸的,可是陈惠萍说,不,留下离离,离离够大。够大,就已经可以做家务了。于是,离离跟了妈妈,疏疏被送到乡下的爸爸那。离离说好,疏疏会幸福的长成村落里的野丫头,不用呆在东都做苦工。她知道她将会成为陈惠萍和妈妈的保姆、丫鬟、佣人。她恨,她苦,一天,她等妈妈花枝招展的出门了,陈惠萍吃了药睡了,她偷偷跑了五十里地去找爸爸。她在他灰布尼龙褂子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她问,爸爸,人生是一直都要这么苦吗?还是只是童年而已?

    人生,会越来越苦。这只是开始。他说。

    去碑门监狱的路离杏园老街有多远?她记得要换两趟公车,然后再从云山北站终点站换乘跨省大巴,再坐两个小时才能到。那,有五十里吗?

    她走过市中心的时候,剧场的大圆钟已经指向三点半。她记得云山跨省大巴的末班是四点半。于是她拼命跑,拼命走。恍惚自己回到了十二岁的时候,那个去找爸爸的下午,她穿着蓝白的校服,绿色的塑料凉鞋,沿着公车的路线摸索前行。五十里的路啊,对一个十二岁的女孩来讲,它长的,如漫漫一生。而他却在那漫长的尽头以更悲观的态度等待着她。

    人生会越来越苦,这只是开始。他说。

    他眼中的悲越趋荒凉,离离在那句话里体验什么是绝望。深深的,坠落至底的绝望。

    他给她做一顿饭,缝补烂了的校服,然后送她回杏园。告诉她,忍耐是很微不足道的事情,只要她忍耐,过几年她考上大学离开这座城市,陈惠萍就什么也不算了。

    那天开始,她能预感到,他在渴望解脱,渴望离开,他只是在等待,等待他的女儿成人,等待女儿十八岁成人,离开东都,他便可以无牵挂的离开。

    她知道。

    离离拼命跑,拼命跑。跑到云山,然后爬至半山腰。找到巴士的站台。

    她知道。

    可是,她以为她能阻挠,她决然的离开考场去寻找他。十年前的云山半山腰,悬崖前面尚没有护栏。

    云山上,如果唐启孝不突然而至,他亦会从悬崖上跳下,一了百了。可是,唐启孝出现了,那辆黑色的雪特龙从拐弯山路上疾驶而过……

    掉了漆的站牌处空荡荡没有人经过。她便在那下面等,不知到时间过了多久,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她才确定,末班车已经过了。然后她又想起,她根本没有钱买大巴的车票。

    她靠着心里的一股气,跑了一个下午,走了那么远,全是徒劳的。不过是发泄怨气罢了。

    她呜咽的哭了出来,其实她什么也做不了。

    她也走不到高和的面前了,就像十年前她走不到爸爸的面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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