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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章

    孙悟空做了个梦。

    孙悟空要是不做梦才稀奇。

    天虽大亮,但孙悟空没醒,众人便等他醒来再赶路。沙僧钻到自己的帐篷里睡回笼觉。猪八戒和唐僧在山谷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时不时被孙悟空的梦话打断。

    “玉帝,王母,滚出来受死!”孙悟空的梦话倒是清晰。

    唐僧和猪八戒早见怪不怪了,继续聊天。

    忽然孙悟空大喝一声:“如来!”一下蹦起来,从耳朵里掏出金箍棒,迎风一晃,碗来粗细,紧握金箍棒,向地面直砸下去,激起漫天尘土。

    “咳咳咳……”猪八戒离得最近,首当其冲,浑身上下落满尘土,他狠狠瞪着孙悟空,唐僧赶紧安抚性地拍了拍猪八戒的肩膀。

    孙悟空完全清醒了,收起金箍棒,莫名其妙看了看四周。“我做梦了?”

    “哼。”猪八戒冷笑。

    唐僧叹道:“阿弥陀佛,只有在梦里,你才能做回你自己,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我刚才好像叫了一个人的名字……是……如来?”孙悟空紧紧拧着眉毛。

    猪八戒道:“你叫玉帝王母更多。”

    “为什么我总是不记得梦到什么?”孙悟空脸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

    唐僧道:“忘了好,记忆本身就是一种痛苦。”

    孙悟空仔细回想梦境,发现无论怎样努力回想,脑海里都是一片空白。“除了玉帝王母,我还说什么话了?”

    猪八戒几乎是恶毒地道:“还叫了一个人的名字,叫了九遍,我给你数着呢。你差不多每次做梦都会叫他的名字,他一定是对你很重要的人。”

    “谁?”孙悟空急问。

    猪八戒拍打着身上的尘土,慢悠悠地站起来,走向不远处的小溪去洗脸。

    孙悟空翻个跟头,跳在猪八戒面前拦住去路,凶神恶煞道:“谁!”

    猪八戒斜睨他一眼:“我就不告诉你。”

    孙悟空抡起拳头,打向猪八戒小腹。

    猪八戒没料到他说翻脸就翻脸,毫无准备下被打中了,身子一弯,胃里的酸水反上来。猪八戒一边呕吐,一边左掌斜扫,击向孙悟空脖颈。孙悟空抬脚,迎向猪八戒的手掌。“咔吧”一声,猪八戒的左手手腕脱臼了。孙悟空冷眼看着:“不自量力!”

    唐僧跑过来,分开两人。“时间不早了,我们赶路吧。”见孙悟空不动,脸上几乎是带了祈求的神色叫,“悟空!”

    孙悟空推开唐僧,走了。

    唐僧给猪八戒治伤。“你别怪他,他……”唐僧发现自己枉称辩才无碍,伶牙俐齿,却在此刻连给孙悟空找个借口都做不到。唐僧平常最讨厌的就是目中无人恃强凌弱的人,于是搜肠刮肚也搜不到可以为孙悟空辩解的话。

    “算了。”猪八戒宽慰唐僧,“我都习惯了。”

    唐僧给猪八戒脱臼的手腕接好。“要不然,下次你别惹他?”

    “这跟我惹不惹他有关系吗?我就是个沙袋。”猪八戒活动一下绑好的手,抬头看看天,“晴天出太阳了,心情好,要练功,打打沙袋。阴天下雨下雪什么的,心情不好,再打打沙袋。”向前走几步,又道,“你说这世上有除了晴天和阴天之外的天气吗?”

    猪八戒若无其事去收拾行李了。

    师徒四人再次上路。

    时值早春天气,山川染绿,仿佛有一条黄绿色的毯子铺在地上,小草嫩得人不忍心踩。河流解冻,哗啦啦唱着歌一路向西,不奔腾,不咆哮,流得欢快而肆意。万物复苏,绿毯子上零星地点缀着几朵野花,红的,白的,黄的,在温柔的风里招展。

    唐僧心情很好。他总是能盲目乐观。

    骑着白龙马,唱着歌:“哎……呀咯伊乎嗨乎嗨哎……”调子一路向上,在高到不能再高之处拐了一下,又向上攀爬。

    起手式就不凡。

    接着唱。

    “妹妹你牵着我的手,眼波流,哥哥我……”

    沙僧在后面听了差点摔了行李担子。

    猪八戒控制着抽搐的嘴角。

    唐僧欣赏着美景,高兴地唱:“那个伊乎嗳嗨乎呦……”

    孙悟空猛一回头,凌厉的眼神扫向唐僧。

    唐僧的尾音转了个调,断了,就像吃东西猛然噎住。委委屈屈地牵着缰绳,在心里默默哼歌。

    所谓唐僧师徒四人,其实准确地说应该叫做孙悟空师徒四人。

    外传的流言与实际情况总是有差异。如果手无缚鸡之力的唐僧是四人中的真正领导,反而不正常。谁都无法否认,弱肉强食,还是有点道理的。至少在唐僧四人中,谁拳头硬听谁这一点,体现得淋漓尽致。孙悟空对唐僧的吩咐,往往只需一个眼神,比如现在,孙悟空的眼神分明在说“闭嘴”,于是唐僧虽然不乐意但是绝对立刻闭嘴。

    四人正走着,西方的天际出现一道黑线,慢慢扩大成乌云遮过来。

    天黑了。

    太阳仍在,不过面对越来越暗的天空,它显然无能为力。

    连唐僧这样乐观的人都忍不住叹了口气:“唉,又来了。就没有消停的时候,好歹让我把歌唱完你再来啊,吃饭也来,睡觉也来,出恭也来,行路也来……”接收到孙悟空的眼刀,再次闭嘴。

    那朵黑云移动极快,转瞬即至。一股庞大的妖气从云中喷发而出。霎时间天昏地暗,飞沙走石,花草被妖风摧折,大树被连根拔起。唐僧被妖风吹得从白龙马上跌下来,亏得猪八戒一手捞住,才免于受伤。唐僧蹲在地上,摸着零落的花瓣,黯然自语:“生命的毁灭总是这么容易……”

    大家没空理会唐僧的悲春伤秋,也懒得理会。

    沙僧看好行李,猪八戒护好唐僧与白龙马。

    孙悟空手持金箍棒,站在众人人之前,口中大喝:“何方妖孽?”

    云上跳下一人来,青衣,纶巾,面目普通,属于扔在人堆找不着的那种长相。他看上去像是赶了很远的路,风尘仆仆,他极为激动,双目充血,神色惶急,见到孙悟空第一句话是:“你见到阿明没有?”他失神地呢喃,“大树爷爷保佑我还来得及!来得及来得及……”

    孙悟空脑海里浮现出一只老虎摊在地上吐血的样子。“那只老虎精?他死了。”

    那人听了这话,“噗通”一下跌在地上,直愣愣地傻在那,半晌不动。忽而大哭起来:“我到底还是晚了一步!我早叫你别去!我早说你去就是个死,他根本不记得你!阿明你这个傻子王八蛋……”那人悲痛地向地上砸了一拳,“轰”地一声,光芒大作,尘土飞扬。孙悟空横过金箍棒护住唐僧。烟尘尽散后,地上出现一个约两尺深浅的圆坑,显现出烧焦的痕迹来——这人的衔光擒火术已臻化境,随随便便的一拳,竟可将土木化为灰烬。

    孙悟空暗自提防,心想一会如果一言不合动起手来,可叫八戒带唐僧先走。这妖怪法力精深,是西游以来遇见的最厉害的了,自己竟没有十足战胜他的把握。

    “带我去看他的尸首。”那人低着头,声音倒还镇静,“带我去。”

    孙悟空将金箍棒指向树林:“在那座林子里,你自己去吧。”孙悟空要留下保护唐僧,这是他的职责。

    那人慢慢抬头:“我让你跟我一起去。”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平静下来了,说的话却让孙悟空难以接受。“我要你跪在他坟前给他磕头认错。”

    “哈哈。”孙悟空冷笑一声,“你敢这么对我说话?”

    “哈哈。”那妖怪也扯了一下嘴角,血红的眼睛恶狠狠瞪着孙悟空,“为什么不敢,你以为你还是齐……”忽然手按胸膛,脸现痛苦之色。

    这情形让孙悟空想起说着话就口吐鲜血的老虎精。

    他的法力远远高过老虎精,很快便恢复正常。他不再多言,身躯化为一道白光,投向埋葬老虎精的树林。

    猪八戒在妖怪跑了之后才走上前,冲妖怪远去的方向努嘴。“来给老虎精寻仇的?”猪八戒问孙悟空,“看出他真身了么?”

    “不敢肯定,有点像……”孙悟空犹豫着,“我还从未见过这种生灵修成妖体的。”

    “像什么?”

    “蜗牛。”孙悟空说完后心里空落落的,就像昨日老虎精死后的感觉一样,说不上高兴还是悲伤,心彷如一座空城,什么情绪都感觉不到。

    有红色的光芒在眼前闪过,孙悟空赶紧闭上眼。

    他又出现幻觉了。

    孙悟空谁都没告诉,其实除了头痛之外,他还经常出现幻觉,看见很多无法理解的东西。有的时候是一棵极粗壮的大树,有的时候是一座被烧焦的荒山,更多的时候,是一个身穿银白盔甲背披黑色大氅的人,比如昨天老虎精死后,他又一次看见了这个人,但他永远看不清这个人长什么样。

    幻觉,基本就是他头疼的前兆。

    危险还没有过去,在这个时候怎么可以犯病?孙悟空暗暗咬紧了牙关。

    埋葬老虎精的树林里传出一声惊天大吼。

    林子里的鸟扑棱棱一齐飞起来,笔直地毫无活气地掉下去。河流翻起滔天大浪,溅了猪八戒一身水。

    吼声愈发震耳,仿佛天都要被震塌了。

    猪八戒急忙在唐僧四周做了一个隔音的结界。饶是他见机得快,唐僧还是被震得耳中流出一丝鲜血。

    “滚出来!”孙悟空怒喝,“在林子里瞎叫什么!”孙悟空的头有些疼,还好,还在他的忍受范围内。

    吼声渐渐变成哭声。那妖怪在林子里“呜呜”地哭着,听起来极为伤心。

    孙悟空交代了一声“照顾秃头”,便如飞鸟投林般,一头扎了进去。

    他要趁头疼没发作前解决这只蜗牛精。

    蜗牛精见孙悟空提着金箍棒奔过来,立即从老虎精坟前站起,他面罩寒霜,双目红肿,眼里闪着仇恨的光芒。“阿明临死前对你说了什么?你有没有想起来……哪怕一点?”

    孙悟空道:“要打就打,何来许多废话!”

    蜗牛精彻底心冷了:“我最后问你一遍,你可还记得五百年前?”

    “当然记得。”

    蜗牛精的喜悦还来不及绽放,就听孙悟空道:

    “五百年前我因对玉帝不敬被关在五狱山,幸得观音菩萨大慈大悲,救我脱离苦海,命我护送唐僧西天取经,日后好修成正果。”

    蜗牛精似是想起了什么往事,脸色忽悲忽喜。“当年有个人问如来佛祖,何为正果……”

    他再一次脸现痛苦之色,毫无预兆地嘴角溢出一丝鲜血,可还是不管不顾地说了下去。

    “如来回答,正果就是无欲无求,无悲无喜,无我无他,正果就是放下。”

    “佛祖说的极是。”孙悟空道。

    “是吗?你现在这样想?”蜗牛精擦了擦嘴角的血,笑起来,这笑怎么看都带了说不出的悲凉。“当年也不知是哪个说的,心有执念,便修不得道,成不得仙,既然如此,他根本不屑于成仙!因为有些事,一辈子也不能放下!人活这一生,总要做点自己喜欢做的事!”

    “嗬,这人好大的口气。”

    蜗牛精再也控制不住,喷出一口血。就像昨天的老虎精一样,倒了下去。不过他迅速地爬起来,接着道:“他是很狂,狂得不把满天神佛放在眼里,如果你认识他,你会敬佩他吗?”

    “我若遇见他,必一棒打死!”孙悟空道,“这样的大妖怪大魔王,杀了一定有很多功德分。”

    蜗牛精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残留的血迹,“呸”地吐了一口,看向老虎精的坟墓,“阿明!你死得不值啊!”转头对孙悟空吼道,“你杀了这么多兄弟,你根本不配叫孙悟空!你既已不是孙悟空,我又何苦手下留情?”

    孙悟空受不得激:“谁要你手下留情了?来来来,跟你孙爷爷大战八百回合!”

    一场恶斗,已不可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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