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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章

    孙悟空追着杨戬屁股后头念叨他的光头。

    “你怎么就没想开给剃光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啊!”

    “我说让你剃光你就真剃啊?”

    “你不知道光头很难看吗?你看秃瓢,哦,唐三藏,就因为没毛他受了多少奚落?”

    “白发多难得啊,那是除了我这一身毛之外,最好看的毛了。”

    “喂,我跟你说话你听见没?杨戬!”

    杨戬将洞内的防御阵法撤去,随口答道:“听见了,就剃了个头而已,你至于吗?”

    “怎么不至于,怎么不至于!”孙悟空怒,追着杨戬喊道,“你全身上下每一根毛都是我的,以后不许你随便动!”

    “都是你的?”杨戬哭笑不得,摇了摇头,懒得理会这只思维奇特的猴子,自去撤阵了。走到哪,做何事,孙悟空都跟着。杨戬跑去洞穴深处,扫出一地碎发来,堆在孙悟空面前。“行了,你别跟着我了,都给你。”

    “我、我才不要!我要长在你头上的!”孙悟空更怒。

    杨戬摸摸自己光溜溜的脑袋。“已经剃了,你说怎么办?”

    孙悟空一副郁闷得要哭的样子。

    “要不你施法让它长出来?听闻孙悟空神通广大,这点小事想必难不倒你。”

    孙悟空气得简直七窍生烟。

    杨戬看他生气就高兴。杨戬从来不知道自己是这么幼稚的人,不过他很享受这种只在孙悟空面前流露的幼稚。

    “你为什么要剃光头?”孙悟空兀自喋喋不休。

    杨戬将洞内设阵的石头摆放回原处。“头发太长,索性剃了省事。之前因为在忙没注意头发已这么长了,以后跟着你们西游,头发太长很碍事的,再说你们都是和尚,我剃了光头不是正好吗?”

    孙悟空抓住了重点:“你要跟我们一起西行取经?”

    杨戬忙着念撤阵的咒语,暂时没理会他。

    孙悟空绕着他转圈,继续念叨。“你为什么要跟我们一起西行?”“你不早就成仙了吗?”“佛祖干嘛要我们去取经,若用真经普度众生,他自己送过来多快啊。”“西游队伍又壮大了,连二郎神都要去取经,会不会哪天玉帝也参加了?”

    杨戬忍无可忍,喝道:“孙悟空!我在念咒,你能不能安静一会?你再不闭嘴我要施用‘封口术’了。”

    “什么是‘封口术’?没听过。”

    杨戬自然而然解释道:“以前在王家……”胸口一闷,后面的话竟说不出来了。杨戬这才发现他在说孙悟空的过去,如来佛祖的法力果然不容小觑。心里有一瞬间的悲凉,很快又恢复正常。不过这一瞬间的神色变化还是没逃过孙悟空的眼睛。

    他又想起了那个人,他说的“封口术”一定跟那个人有关,他在透过我看那个人。

    孙悟空有点郁闷。

    杨戬收拾完毕,带着孙悟空走出山洞。

    孙悟空的恢复能力三界无人能比,只一天工夫,身体已好得差不多了。唐僧他们极有可能被金角银角抓去,多耽搁一会便多一分危险。杨戬想和孙悟空一起回去。孙悟空不同意。

    “为什么不回去?你的伤不是好了吗?”杨戬想,难道昨夜的血浴出了岔子?不可能,以前用这个方法救过很多人。那就是外伤,也不可能,给他洗澡更衣的时候明明他的脊背皮肤光洁如新,全长好了。正想着,听孙悟空道:“你的伤没好。”

    杨戬惊讶地看向孙悟空。

    “有些事你不想跟我说我也不勉强,怎么受伤的我也不问,但你好歹休息三天。”孙悟空道,“你是没看见你自己的脸色。”

    “脸色?”

    “跟死人一样。”

    “……”

    在孙悟空的极力要求下,杨戬决定休息半天。

    他没告诉孙悟空,就算是休息三天,身体也是恢复不了的,这副身子早被多年连续的劳累给掏空,岂是一时半会可修复的。好在身体虽差,也只是多些伤病,于法力倒是无损,他还是那个三界战神杨戬。只要他还能打仗,能杀敌,身体差一点,杨戬也不会放在心上。

    之前照顾孙悟空不觉得怎样,一决定要休息,松懈下来,杨戬却觉得全身无一处不痛,好像散了架,头晕耳鸣,双腿发软。就像一张被拉得太紧的弓,一直拉着,无所谓,一旦松了劲,这弓就“嘭”的一声,断了。

    杨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昏倒的,就知道被一双有力的手扶住了,意识到这是孙悟空的手,杨戬放心地昏过去了。

    再醒来的时候天还亮着,又回到了山洞里,孙悟空依然是人的形态,蹲在旁边看着他。

    他也看着孙悟空。细细地看,一寸一寸地看,哪里都不放过地看。

    孙悟空一点没变,时光不曾在他身上留下一星半点痕迹,杨戬想,可是我却已老了……以前看起来是叔侄,会不会有一天,变成爷孙了?想到这就笑了,温柔地凝视着孙悟空。

    孙悟空难得安静下来,也细细地看他。

    金色的眼睛里满是柔情。

    两个人互相对视,谁都不说话,谁都舍不得把眼光移开。

    最后还是杨戬先说话了:“我昏睡了有两个时辰吗?”

    孙悟空转向洞外望了望天色:“还真是两个时辰,不过是五天零两个时辰。”

    杨戬惊呆。

    孙悟空再看向他的目光中已带了深深的忧虑:“你到底累到什么程度才能昏睡五天,你的身体……”

    “我的身体没事。”杨戬站起,“你为何不先走,或者把我叫醒?唐僧被妖怪抓了怎么办?”

    “我想先走了,也想把你叫醒,后来也不知为何就没忍心。”孙悟空随之站起,“秃头被妖怪抓从来死不了,往往妖怪抓他的时候,就是妖怪的死期。我不明白妖怪抓了他为何不立刻杀他,一定要等我去救。”

    “这次的妖怪不一样,很厉害。”

    “你知道些什么?”孙悟空随杨戬走出洞外,“之前听你说,兜率宫?”

    杨戬来到外面,舒展一下筋骨,望着天空。“没错,正是道德天尊,太上老君。”转头问孙悟空,“你好像一点不吃惊?”

    “有什么可吃惊的,我早发现西游路上的妖怪多是神仙放出来的了。那些神仙,是不是觉得这样耍我们,很好玩?”

    杨戬不知怎么解释,只道:“你比我想象中要聪明。”

    孙悟空笑道:“你想象中,我有多聪明?”

    “嗯,我想象中……”杨戬伸出左手,比了一下,“你聪明到……只比我笨那么一点。”

    孙悟空闻言大笑。

    两人离开山洞,回到平顶山唐僧所在的山谷,人都不在了。

    地上有打斗的痕迹,花木大多被折断,沙僧睡过的帐篷化成灰烬。偶有松鼠跑过,也不怕人,搭着两个前爪看着他们。四周寂静,满目荒芜,连个人影都没有。

    杨戬用脚蹭了蹭地上的痕迹,道:“这些痕迹,很容易即可抹去,为何留着?”

    孙悟空道:“怕我找不着,留了线索,每次都是这样,抓秃头不是目的,引我去救他才是目的。我就像一只木偶,被人牵着线,让去哪就去哪,让做什么做什么。”

    杨戬低着头,不看孙悟空,闷闷地道:“你想不想结束这种生活?”

    “你是说西游?”

    杨戬抬头,眼里闪过一抹厉色,“没错!”

    孙悟空低头沉思,半晌,道:“想,但是不能。”

    “为什么!”

    “当年观音从五狱山地牢把我救出来,我答应过她,保唐三藏西天取经,我孙悟空说过的话一定要做到。”

    杨戬恨得吐血,如来,你真是好计谋,算准了孙悟空一诺千金的性子,绝不会中途撤退,于是便可以按照你们事先设定好的,主宰孙悟空的命运了吗?杨戬道:“这样的生活根本没有意义。”

    “无论什么样的生活,都一定有它存在的意义。”孙悟空又补充道,“只是我现在还没有找到它的意义罢了。”

    “所以你会继续找?”

    “是,我做事从不放弃。”

    杨戬没什么可说了。

    孙悟空正色道:“二郎真君,我孙悟空虽是身份低微的小妖,又与你交往不深,但却很敬重你,我有一事相托,不知你肯不肯应?”

    杨戬见孙悟空用这种生疏有礼的口气说话,不知该做何表情。“但讲无妨,你我交浅言深,又何须客气。”杨戬的客套话说得比孙悟空还溜。

    “我的情况越来越糟。”孙悟空道,“我控制不住我的杀意。”直视杨戬,“我怕再这么下去,有一天我会入魔。”

    杨戬知道孙悟空所言非虚,他比孙悟空自己更清楚他身体的状况。当年炼丹炉里以恨化形,金蝉子早说过有可能入魔。那时孙悟空心中若只有恨意,他将无敌于三界,可是假的花果山和杨戬,勾起他仅存的善念,恨意不再纯净,他的法力大打折扣,这才会被压在五行山。如今他戴了紧箍,忘了一切,体内存在一个“恶”的命魂,若有一天,“恶”的命魂蚕食了他的本体,那么孙悟空便堕入魔道,再无解脱。他杀生越多,这一天就越近。每一条人命都是一场业债,而走这条坎坷的西游路,怎么可能不杀生?

    “上个月有一次我打妖怪,清醒过来看着满地尸首,居然想不起我杀人的情景,一点记忆都没有。我怕有一天,我就这样杀了我身边所有人。”孙悟空向杨戬鞠躬行礼,“若有那一日,恳请二郎真君杀了我,为天下苍生除魔。”

    杨戬痛苦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计议已定。“不会有那一日的,绝对不会。”杨戬眼前浮现出花果山失去神智只知残害过往行人的怨灵,无论付出任何代价,他都不会令孙悟空变成那样。

    “哦?为何绝对不会有那一天?”孙悟空好奇道。

    “因为这是杨戬说的!”

    孙悟空笑起来,他算见识到杨戬的狂妄了。

    两人不再多言,循着妖怪故意留下的痕迹,追了下去。

    很快来到金角大王和银角大王的老巢。但见峻岭逶迤,尖峰陡峭,深涧高崖,鸟兽绝迹,凡人寸步难行。两人拨开云雾,下方现出一个庞大的石洞,洞顶正中一块匾额,上书三个烫金大字:莲花洞。未落地,离着有数百里,即感到一股浓重的妖气扑面而来。洞门口数十小妖列成小型一字长蛇阵,各拿兵刃肃立,盔明甲亮,颇有几分威仪气派。

    杨戬停住云头,“你真的不跟我走?”

    “真君勿须再劝,就当西游是我命中注定之事吧。”

    “别叫我真君。”杨戬清亮的眸子看向孙悟空。

    “那叫什么?”

    “你说呢?”

    孙悟空笑:“叫你名字是不是太不敬了?”

    杨戬假装叹气:“你已经对我不敬很久了。”

    孙悟空假意沉吟:“那要如何罚我才好?”

    杨戬极自然地敲他的头,“滚吧!别贫嘴了!”顿了顿又道,“你先去,我在此给你压阵,你若有事,我随后就到,凡事别硬撑,记得我是你的退路。”

    孙悟空从耳朵里掏出金箍棒,回头最后看了一眼杨戬,奔着莲花洞飞下去。

    杨戬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我罚你活着回来!”

    “得令!”

    孙悟空没有回头,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杨戬在他身后。下方妖雾重重,前路看不清,但这有什么关系呢?这次去打妖怪,再也不用担心腹背受敌,不用担心死在外面没人埋。有一个退路的感觉,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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