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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十章

    杨戬从斩妖台回来,很多习惯都改变了。

    以前杨戬极少按时就餐,忙起来的话会取消真君神殿的膳食供应。神仙能够辟谷,不吃饭也不会对身体造成太大伤害,但真君神殿的很多神仙把吃当成一种乐趣,对杨戬的做法颇有怨言。现在好了,杨戬不仅按时就餐,并且一餐至少要十八道菜,皆是天下难找的珍馐美味,真君神殿的人每天除了吃饭,还是吃饭。

    以前杨戬极少睡觉,彻夜办公,不眠不休。司法天神的差事,说轻也轻,说重也重,一天之内要处理凡间一年发生的案子,以及十大阎罗上报天庭的案件,认真做起来的话,事情就多了。杨戬要做一份假卷宗应付天庭抽查,办一件案子的时间几乎是正常的两倍,于是不睡觉是经常的。现在不一样了,亥时一至,熄灯就寝,雷打不动。

    第一个发现杨戬不对劲的是哮天犬。在孙悟空被投入八卦炉二十天之后,哮天犬终于忍不住了,把梅山兄弟叫到一起说有要事相商。除了看守华山的老大和老三,其余人都来了。

    哮天犬的要事是:“你们不觉得主人最近变得爱笑了吗?以前几个月不笑一次,现在不管咱们跟他汇报什么事情,他都笑呵呵的。”

    梅山兄弟们一脸迷茫,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梅山老二道:“也许二爷有什么高兴事。”

    哮天犬道:“咱们天天跟他在一块,你发现有什么高兴事了吗?”

    大家答不出了。

    杨戬在斩妖台上逼死孙悟空,再加上神妖相恋的丑闻,众仙对此颇有微词,真君神殿的人走出去亦觉面上无光,杨戬不会因为这件事高兴。沉香虽有救母之心,但胆小懦弱,仅是逼他走出刘家村就费了一番功夫,杨戬对他只有失望,没什么好高兴的。天奴之死,玉帝王母表面上不追究,暗地里却对真君神殿办案诸多掣肘。太上老君抓紧时间炼制尸魔,图谋不轨。观音依然逗留在天庭,不知打的什么主意。林林种种压在身上,连哮天犬都愁眉苦脸,素来不苟言笑的杨戬偏在这种时候笑,怎不让人生疑?

    心思缜密的梅山老四道:“这么一说,我也觉得不对了。二爷令我去凡间搜寻许多制糖方子,整日做糖果,这是为什么?”

    梅山老五道:“二爷命我弄了很多蟠桃和仙酒,尤其是酒,酒仙杜康酿的‘尘醉’装满酒窖后,二爷又建了一个更大的酒窖,他素来不嗜酒,为何花这心思?”

    梅山老六道:“二爷每日未时必失踪,谁也找不着他,二十天了,在凡间就是二十年,他去做什么了?”

    哮天犬道:“如果只是这样我也不会叫大家来了。”哮天犬从怀里摸出一个锦囊,放在桌案上,打开,倒出一撮灰土,“这是我在主人房里找到的,大家看这是什么?”

    梅山兄弟用手指沾了些灰,放在鼻下闻,或者伸出舌头尝,然后抬头互相看了看,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之色。最后梅山老四求证道:“是‘极乐散魂草’燃烧后的灰烬吗?”哮天犬点头。

    极乐散魂草,顾名思义,服用后可使人心情愉悦,如登极乐,它有助于睡眠,但具有致幻作用,长期服用会上瘾,对元神的伤害极大。说它是一种慢性毒药亦不为过,如今竟出现在杨戬房中,这说明了什么?梅山老四拍桌而起:“走!去找二爷!”

    杨戬一句话就把他们打发回来了:“我睡不着觉才吃一点,既然你们担心,我把它扔了,没事的话都下去休息吧。”

    杨戬关了门,把屋内的极乐散魂草毁掉,颓然坐在床上。什么时候开始,连吃什么用什么,都要受别人的关心了?这种关心,还真是沉重的负担啊。想笑一下,又实在笑不出。一股浓重的无力感袭来,杨戬以手撑额,闭上了眼。

    一闭眼就看见一副血肉模糊的骨架子,从斩妖台上一步一步向自己走过来,脸上两个大大的血洞对着自己……杨戬猛然睁开眼睛,那人消失了。杨戬站起身,在屋内走了几圈,又坐下,还是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杨戬给自己定了规矩,亥时以后必须睡觉,可是今晚没有极乐散魂草,恐怕是睡不着了。耳边又响起这些天不停折磨他的那些话:“你总睡不好,以后俺在你身边,让你天天都吃好睡好,把你养得白白胖胖。你总冷着一张脸,像谁欠你八百两银子不还似的,以后俺天天逗你笑,让你做梦都笑醒,笑出满脸褶子。哈哈哈,满脸褶子,到时候二郎真君就变成一个老头子喽!”

    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天天笑……

    其实真的挺难的……

    杨戬和衣躺在床上,大睁着双眼,不知过了多久,感受到小金乌的金光透了进来,很好,又熬过了一个漫长的黑夜。起身洗漱,来到正殿,传膳,处理日常事务。未时到了——这在凡间正是八月十五中秋夜,杨戬一个人偷偷下界,来到了花果山。

    花果山上已长出翠绿的嫩芽,小草像弱不禁风的豆蔻少女,仿佛连一场小小的风雨也经不住,杨戬苦中作乐地想,玉帝下令在花果山上空禁雨倒也有好处,免得摧折自己好不容易种活的草木。拿出匕首,在自己左臂上一划,鲜血滴在嫩绿的草叶上,转瞬间被吸收。小草招摇着梭形的叶子,似乎在向杨戬致意。杨戬坐在花果山上,放眼望去,虽有些地方染了绿色,但大多数还是焦黑一片,空中黑云层层,四周尽是怨灵聚集而成的迷雾,荒凉而凄清。杨戬抓了一把干燥的焦土,捏碎了,看着土从自己手里流下去,叹了口气。

    “花果山,什么时候才能重新长出花果来?”张开额头上的天眼,将前方照得通明,杨戬在光明里微笑,“不过,种子已经撒遍天下了。”

    杨戬在花果山坐了一会儿,回了真君神殿。接过梅山老四递过来的新的制糖方子,回屋研究起来。酉时至,传晚膳,用膳毕,吩咐众人下去休息,自去酒窖酿酒。

    一进酒窖,杜康酿的“尘醉”的香味扑鼻而来。杨戬倒了一杯“尘醉”,慢慢地品着。“尘醉”是仙酒,凡人喝了一口就要醉上一百年,喝了一杯,就会想起刚出生那段记忆,喝的再多些,便前尘尽忘,因此叫做“尘醉”。这酒是那人当年大闹天宫时最喜欢的酒,据说他偷了一百桶,带回花果山,他的六个结拜兄弟都喝醉了,绵延万里的花果山弥漫着一股浓浓的酒香,那一晚路过花果山的行人闻到空气中的酒香气,都会在路上睡着。

    杨戬端着酒杯,做出一个敬酒的姿势:“杨戬说过陪你喝酒不醉不归,就绝不会食言,只等你出来……”

    杨戬忽又害怕起来,如果那人不能从八卦炉里完好无缺地出来……不会的,不会的,自己明明让他的心里只剩恨意的,他既然知道八卦炉里的生门,就应该明白怎么做。

    金蝉子说从未有人以恨化形……不会出岔子的,绝不会。

    杨戬的自我安慰丝毫没有用。他做事向来是谋划许久,走一步,看三步,但八卦炉的事情,完全没有把握。放下酒杯,喃喃自语:“如果上天怜我心诚,就让孙悟空活着吧……”

    上天?上天是谁?玉帝?如来?杨戬嘲讽地笑起来,自己真是急糊涂了。所谓的“上天”只会盼着孙悟空早点死,所谓的“上天”从来都不存在。从出生到现在,杨戬做什么事都是靠自己,怎么在这一刻,却做起祈祷这种傻事了?杨戬紧紧握着拳头。从小他就知道,想要什么东西,必须自己争取,若等着上天的垂怜和施舍,就一辈子也得不到。

    杨戬从酒窖里出来,看见哮天犬等在门口。“什么事?”

    哮天犬拿出一包药粉来:“主人,我看你的手骨折了一直没痊愈,给你送点药。”

    杨戬肉身强悍,之所以二十天未痊愈,是因为杨戬压根不想痊愈,每次都在骨头稍微长好一点的时候,再次掰断手指。但这话却不好跟哮天犬说,只好接过。

    哮天犬还不肯走:“我帮您涂上药,要不然您肯定放在一边理也不理。”杨戬确实是这么打算的,被哮天犬点破,也不发怒,只感到厌倦。他早厌倦了身边人对他的关心,厌倦了笑,厌倦了说话,厌倦了活着。可是还是要接受他们的关心,要笑,要说话,要活着,连一丁点自虐发脾气的权利都没有。因为怕大家担心,只好戴上面具,把所有内心的负面情绪隐藏起来。

    但这次杨戬隐藏得很不成功,连哮天犬都感到了他的难过,一边上药一边问:“主人是不是在悲伤?”

    “习惯了就好。”

    “悲伤怎么会习惯呢?”哮天犬问,“主人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杨戬很不想说话。

    哮天犬不屈不挠的问:“主人为什么要自断手指?”

    杨戬转头,凌厉的眼神扫向哮天犬。

    哮天犬小声说道:“我在斩妖台前看见了,孙悟空唱歌的时候,您在袖子里折断了手指。”

    看来自己连折断手指的自由都没有。杨戬道:“人说十指连心,我只是想尝尝手指断了是什么滋味。放心吧,以后我不会了。”杨戬摸摸哮天犬的头,硬扯出一抹笑来,“不会再让你担心了。”

    哮天犬帮杨戬上好药,自去休息了。

    杨戬回了自己的房间,看着熟悉的摆设,不知为何心中生出一股怒气来,这怒气来得莫名其妙,又压抑不住,一挥袍袖,推翻了书桌。笔墨纸砚一起掉在地上,杨戬踢了踢,想了半晌,蹲下身,默默捡起来,每捡一件东西,就停顿一下,用了很长的时间才全部捡完。随后坐在床上,看着天暗下来,再看着天一点一点变亮,杨戬庆幸,自己又熬过了一个晚上。

    孙悟空在八卦炉里四十九天,杨戬除了服食极乐散魂草那一次,一共失眠了四十八夜。

    在四十八个失眠的夜里,杨戬想了很多事。

    他想在孙悟空逃出八卦炉之后,带孙悟空远走。杨戬曾在古籍上知道除了三界外,还有另一个世界,被称为“第四界”,那里没有神佛,没有妖魔,是真正的乐土,如果带孙悟空去那,是不是就可以摆脱所有的束缚,放下背负在肩上的众人的希望与失望?杨戬想对孙悟空说对不起,我骗了你,我为了救你才在斩妖台前说那番话。我没有扔掉你送我的平安符,斩妖台上烧掉的是假的。杨戬想说就算流尽我身上最后一滴血,也要还你一个草木繁盛的花果山。杨戬想说虽然我不喜欢夕阳,但我很愿意跟你一起去花果山看夕阳。我永远记得在湘川我枕在你腿上睡觉的情景,永远记得那个隐秘的梦。

    杨戬想跟孙悟空说很多很多话。杨戬把这些话翻来覆去想了四十八夜。觉得这一次自己不会再隐忍,这一次肯定会鼓起勇气说出来。到时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无论孙悟空想如何报仇,杨戬都打定主意非把心里话说出来不可,就算死在孙悟空手里,也要明明白白地死。

    第四十九天,杨戬一早就穿戴整齐,提前去了太上老君的兜率宫。

    杨戬走到离兜率宫不远处,发现兜率宫燃起了冲天大火,熊熊的火焰映红了天际,无数道童从里面惊慌失措地跑出来。出事了!杨戬扎进兜率宫,迎面撞上一个狼狈不堪衣衫多处烧毁的人。当下不及细看,一把抓住:“里面怎么了!”那人抬头,竟是太上老君:“孙悟空跳出了八卦炉!他复活了!”

    杨戬心中大喜。可他高兴得太早了。

    太上老君急道:“孙悟空踢翻了八卦炉,炉火掉下凡间形成一座山,百姓到处躲避从天上掉下来的火,死伤无数。八卦炉里的天火是不会灭的,火将蔓延至整座天宫!”太上老君激动地道,“天宫怕要毁了!”

    似乎要呼应他这句话一般,天上飘起了雪花。这情景让人不由得想起四十九日前,孙悟空在斩妖台上身死的那一幕。

    太上老君看着天上的雪花,道:“孙悟空在里面见人就杀,兜率宫现在已没有多少活物……”

    杨戬向兜率宫里走去。

    太上老君在杨戬身后叫道:“孙悟空已经入魔,只怕你也阻止不了他!”

    杨戬未回头,只道:“如果不能阻止他,那就把这条命还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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