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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不识愁滋味 连坐

    胤禛最终还是跪在暖阁冰冷的金砖上了。

    感到一丝笃定和……残忍。

    父亲的心思总是很好猜的。这点胤禛从上辈子就知道了。他们拥有普天之下最尊贵和最特别的父亲,但无论如何,他都一直知道,从阿玛为了他的小病回銮的那一天起他就一直知道,在那些无穷无尽的帝王心术平衡手段苛刻冷漠之外,父亲是爱他们的,很爱很爱。

    于是,他现在做的与胤禟有什么区别呢?不外乎是一场赌博,用自己去赌父亲的不忍之心罢了。

    呵,用自己威胁别人,真是可笑的自信与残忍。

    胤禛在长跪一天后僵硬地伏在地上,暖阁温和的空气刺的他的膝盖小腿针扎一般的疼痛,他仍然诚惶诚恐地跪在父亲面前,保持着永恒的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心思却如往常一样不由自主地发散开去。

    进入阁子,直面皇父,胤禛突然有些微妙的恍然。

    他们每每在递出利刃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那锋利的光芒所向究竟是谁。

    榻上苍老而疲惫的父亲,被儿子们伤心致疾,起卧需人扶掖,右手颤抖已经不能书写的父亲,一贯以信任而温文的目光拂过他,此刻却要承受又一个儿子的伤害。

    胤禛沉默,康熙沉默,空气中浮动的灰尘似乎全部凝固下来,粘稠地令人无法呼吸。

    “坐。”

    先开口的仍是父亲,无悲无喜的目光扫过儿子青白的脸和僵硬的身体,又旋即收回。

    “儿臣,不敢。”胤禛低声回道,他知道自己今日要做的是怎样的不可谅解,伏身不起,但他直觉皇父的善意与仁慈又一次被儿子辜负了。

    康熙没有再开口,也没有再看他。

    胤禛却觉得强烈的难过涌上心头,鼻子有些近似软弱的酸楚,鬼使神差地磕头谢恩,起身坐在了墩子上。

    气氛略有些说不清的好转。

    “你不该来。”

    “……是。”

    “可你还是来了。”

    “……是。”父亲的声音平淡无波,而胤禛听得出,其中浓重的疲惫,他喉头滚动,艰难地吐出答案。他当然明白,仁义礼智信,天地君亲师,无论哪一条,从牙牙学语时就深刻烙入他脑海的信条中,他都不该来,为君臣大义,为父子天伦,他都该站在皇父身边,做他最坚定的儿子。可他别无选择。胤祥是不同的,他永远不能成为他天平里被舍弃的砝码。

    暖阁再次陷入沉默。

    “皇父……”

    康熙轻轻挥了挥手,带着颤抖,打断他的话,“既然知道不该来,又为何要来?”

    “……”

    “嗯?”康熙就像是最平常的发问。

    胤禛逾越地抬头看了一眼康熙,“……阿玛,那是儿臣的……亲弟弟。”

    九五之尊听到这答案突然冷笑起来,语气能将天地万物冰冻成渣,“亲弟弟?你们竟还惦记着兄弟之伦?真好听啊……既然手足情深,之前胤褆,胤禩,甚至胤礽犯事时,怎么不见你这么长跪霜天?”

    胤禛抬起脸,却敛了眉目,只能苦笑,反正他今天无礼过甚,再多一点也无妨,“您知道的,这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法?”

    “……那是胤祥。”

    “那又如何,若是胤禵还勉强说得过去,胤祥?这世上当真有情比金坚吗?”帝王想着这一年来儿子们的百般花样,心中冷若寒霜,冷笑更甚,“还是你有什么把柄落在他手上了?”

    胤禛也苦笑更甚,“皇父,您知道的,那是……胤祥。”

    说出口的那一瞬间,胤禛眼前闪过无数投影,一个个,都是胤祥。笑着的胤祥,哭着的胤祥,拽着他裤脚爬到他腿上乖乖坐好叫着四哥的胤祥,做错了数学题小心翼翼偷偷瞅他的胤祥,闹得鸡飞狗跳被他突然出声吓得掉进花丛的胤祥,桂花树下迎风起舞剑光潋滟的胤祥……流云长袖金步摇口唱牡丹亭的胤祥……

    那是胤祥,那都是胤祥,胤祥只是胤祥,与血缘无关,与党派无关,与交易无关,与威胁无关,与任何事任何人都无关的胤祥。这世上总有些人,是你必须维护的,无论他做了什么,而胤祥,他的祥弟,这个几十年风风雨雨中永远毫无保留信任他,站在他身后支持他,在所有人面前毫不犹豫的维护他的祥弟,陪他一起面对风雨飘摇,一起承受千古骂名,一起开创海晏河清的祥弟,日日夜夜喜他所喜,忧他所忧的祥弟……他怎能不来,怎能不来!

    康熙沉默地依在背后的软榻上,敛目不再看他。

    “阿玛,恕儿臣逾越,您于二哥……不也是如此么?”

    康熙握着扶手的手臂骤然一紧,寒眸直射胤禛,一时间满堂冰霜,“现在你可知胤祥做了什么?”

    胤禛呼吸一滞,这正是最大的问题所在,因为他知道,正因为他知道,才更加明白此刻自己兄弟二人的处境。

    即便他不能十分确定,但陷害兄弟的罪名在任何一个时代都足以成为万劫不复的污点所在。

    毕竟,手足和血缘,本该是这世上最牢固的东西,也是儒家道德法则里不可试探的底线。

    而他若要一意牵连进去,或许,不提更深的改革,连上辈子属于他的东西,都可能失去。

    可他别无选择。

    沉默顿首。

    “那你还要救他?!”目光如刀,胤禛觉得,自己已经快被活剐了。

    胤禛感到一种强大的威压扑面而来,或许并不是因为所谓的帝王之气,而是他即将说出口的,和未曾说出口的,那些大逆不道,那些肆无忌惮,他起身重新跪在地上,腿上的钻心疼痛已经麻木,强忍着浑身微弱不可察觉的战栗,低头轻问,“阿玛,扪心而问,您拿到三哥奏折时……真的不曾……心生欢愉吗?”

    “你放肆!!!”

    暴怒声起,满桌的药碗茶盏果脯倾案而下,怒火中烧的帝王从病榻上弹起,手哆嗦地指着胤禛,整个人撑在床上痉挛一般颤动,惊得有如一片枯叶在风中飘摇,而那脸色,混杂着无法言说的震惊、愤怒、伤心,或许还有些别的什么,无人再敢窥伺,即便胤禛也不敢再犯天威。

    他满头满脸淋着墨黑苦涩的药渣,口中发苦,心中发苦,他自己都有些震惊这句话居然真的说出口了,而现在,这些茶水药汁本是应有之意,许是皇父发怒时的习惯,他从小到大都不知道淋了多少次。

    康熙脸色比他还要惨白,怒指了儿子半天,自己又重重跌进榻里,胤禛担心的膝行了一步,又止住,垂首而跪。

    康熙此刻简直像在一片疾风暴雨之中,而最亲近的人,果然再次从背后捅了他一刀。可他甚至说不出什么来,因为他不得不面对自己真正的心思,他当真没有过窃喜吗?当真没有过欣慰吗?当真没有过欢愉吗?

    他不知道,他也不敢知道。他将那一刻的所有心思深深的埋藏起来,藏在连自己都够不到的地方,即便在那一瞬间有过欣喜的安慰之情,也被兄弟阋墙的悲愤和失望所掩盖,他将这件事全部的情感锁定在愤怒之上,甚至不让自己去细想一切的来龙去脉,而这背后的阴谋和最宠爱儿子近似背叛的牵涉其中又让他转移了愤怒的焦点,并成功化解了由这些微欢愉带来的对长子的愧疚,和自己内心的不安,他只要告诉自己,他知道老大可能是冤枉的,但为了国家的稳定,他也必须永远被羁锁下去……而不是出自自己私心的偏爱。是的,他曾经也很爱惜这个长子,甚至为他从战场上赶了回来,可人心,总是偏的,总有‘更’之一字。

    今日胤禛一句话,就这样轻轻划破了他心里已经在逐渐愈合的伤口,露出不堪的脓血。

    康熙习惯于在儿子们面前保持威严与高大,他只能英明神武,只能明察秋毫,他是帝国的引领者,指挥者,他不能软弱,不软窃喜,不能有私心,不能罔顾国家大局,不能做出一切不该做的事,尤其是在他的孩子们面前。

    可现在,此时,此刻,那个孩子,他从小亲自教养长大的孩子,从来仁孝干练一心仰慕着父亲的孩子,在他面前,毫不留情的问他,你是否发自私心的窃喜,并因此将另一个儿子陷入囹圄。

    仿佛最大的弱点和丑陋□裸曝光人前,还被儿子当面挑明,尴尬未及浮现,愤怒已经出离。

    康熙皇帝瘫软在床榻上,感受不到身体的存在,体会着多年不曾有过的怯懦,难堪,以及手足无措的惶恐。

    陷害血亲,是罪,不可饶恕,胤禛没有洗白胤祥,不曾为他伸过一句冤,说过一句话。

    他只是简单的告诉他的父亲,若胤祥有罪,此罪,应该共享。

    胤祥出谋,却是由胤祉动手,他,可有罪?

    胤祉动手,胤礽得利,他,可有罪?

    胤礽得利,胤禛也安慰快意,他,可有罪?

    诸子相争,却被康熙默许,他,又可有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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