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生波
二月底，随着这年最后一场春雪覆盖了燕京，沸沸扬扬一个冬天的皇储大婚典礼终于在公共视野里尘埃落定。“五九六九，沿河看柳”，当柳树枝条绽出淡青色时，新婚的皇储夫妇已不再经常出现在报纸头版。长安宫重归雍容与平静，锦书的蜜月也开始了。
沈斯晔的婚假只有一周，但他尽一切机会陪着妻子，出入起居都和她在一处。平常更是百般温存、体贴和顺，所以回门那天锦书气色颇好，眉眼里都透着对婚姻的满足。她父母见女儿一举一动都粘着女婿，两人恩爱的很，对沈斯晔的态度和气了很多。岳母烤的茉莉花茶饼干大得沈斯晔赞美，辞行前甚至得到了打包。锦书见父亲和丈夫居然也能没有敌意地聊几句了，开心的简直想哭！
回门之后，她的生活重归平静。新婚期间还没有太多给她的公务安排，锦书的日子因此意料之外的轻松。搬回长安宫的那天，她执意下厨亲手为他做第一顿饭。沈斯晔暗暗怀疑她的厨艺，见她坚持只好答应，又笑说要事先吃解毒药。锦书笑着咬牙，把他推出去了。
或许是每个女人心里都藏着一个贤妻良母的自己，锦书在厨房里愉快地忙了两个小时，也不要佣人帮忙，做出来两人份的碳烤羊羔肉排装到碟子里，居然还颇像那么回事。而配菜虽然简单，因为真材实料、严守菜谱，成品也颇为可观。犹豫一下，锦书又去酒柜里挑了一瓶清淡的白葡萄酒，配了两只别致的杯子。眼看一桌不错的菜要大功告成，她才舒了口气，左看右看都十分得意。结婚前那两个多月的痛苦训练，终于有了收获。
“让你还以为我只会煮汤。”她自言自语，颇为快意。“……我有那么笨么？”
这时正是宁谧的午后，东宫地处长安宫一侧，楼外林木茂盛，静谧无声。锦书为自己斟了半杯葡萄酒，坐在料理台上看着楼下风景，慢悠悠独自啜饮，自得其乐。沈斯晔被罗杰请去处理积压了十天的公务了，此刻大约正在愁眉苦脸地奋笔疾书，她便也不去打扰他。
窗下修剪整齐的灌木上凝着冰霜，灌木丛下小径整洁，让她有点身在乡下庄园的错觉。灶上铸铁锅里正烤着柠檬派，滋滋作响，甜香满溢；或许是这温暖美妙的味道传到了走廊另一头，没多久，穿宽松羊绒衫没打领带的沈斯晔循着香气找过来了。
他一进来就吸了吸鼻翼，四处张望，惊艳道：“好香！你做的什么点心？”
锦书坐在料理台上看着他微笑。沈斯晔快步走过来，正要说话，转头看到已经做好、就等着他临幸的沙拉、冰激凌和汤，皇储殿下的话语和思维都呆滞了一下：“这都是……你做的？”一边不客气地一样尝了一口，顿时眼睛一亮。
锦书微红了脸，斟了七分满一杯白葡萄酒，柔声唤他。沈斯晔猛地醒悟过来，大步走近。
“小锦，你什么时候——”
锦书含笑把酒杯递到丈夫唇边，不让他再说什么，仰面专注地看着他把杯中酒一饮而尽，一只小手不经意地勾住了他的肩膀。冰凉的美酒在喉间滑过，继之而来的柔软樱唇怯生生的微凉。沈斯晔有一瞬间被迷惑住。低头却看见锦书睫毛低垂、双颊如染，丁香舌尖在唇上轻轻舔过，勾去了一滴亲吻时沾染到的琼浆。这诱惑几乎致命！
锦书忽然推开他的纠缠，轻巧地跳下地，回眸看向怔住的他嫣然一笑，倩影亭亭。
“汤要凉了，阿晔你帮我把菜端出去好么？”
东宫有两处餐厅，大的一间可以容纳几十个客人，他们夫妻日常起居只用与私人厨房相连的另一处。餐厅外有正对泉水庭院的阳台，室内温暖明亮，把墙边橱柜里男主人收藏的瓷器映的温润含光。一枝红梅插在素白定窑瓷瓶里，与玻璃外的青天相映成趣。这里不算奢华，却是个温馨的地方。锦书高居在女主人的位置，看着对面的丈夫，满心踏实的欢喜。
沈斯晔吃完了主菜，正在慢慢喝冬笋汤。锦书静静看着他吃她做的饭，心里充满小主妇的骄傲喜悦。婚姻带给她的满足，远比她想象的还要多。低头盘算了片刻，脸颊微微透出粉色，起身去冰箱里端来了香草冰激凌。沈斯晔笑了笑，把这份餐后甜点也吃干净，徐徐喝了杯中最后一口大吉岭。
“——走，我带你去看看咱们家。”
锦书此前只来过一次东宫，做贼似的来去，自然没看清楚；方才又要与东宫沈斯晔的助手们见面，也没顾得上参观。她只隐约记得原来的装潢刚劲庄重，现在看来，却多了不少别致细腻的设计。一楼是宴客的大厅、沈斯晔的助手们工作的办公室，二楼是书房、起居室和餐厅。三楼就是他们的私人空间了，卧室边特意留出了婴儿房。
沈斯晔挽着她的腰一路走来，慢慢指点她熟悉这地方。这座还令她有些陌生的小楼，以后就是她和他的家了。尽管还有几处房间让她有点不满意，但一辈子有多长？
趁着在拐角处没有佣人，锦书踮起脚尖，飞快地亲了亲丈夫的下颌，腮上一片害羞的轻红。他来而不往非礼也地亲回去，玩闹却迅速变成了缱绻缠绵的深吻。
不比洞房所在的端本宫，这是他们自己的小家。想到这里，沈斯晔心里一热，忘情地低头含住她温润甜美的唇。锦书默许地半闭着眼儿，顺从地迎合他，细细的胳膊有意无意地勾住了他的肩膀，腰肢软的像是要化在他手臂上。沈斯晔被勾引的心神摇曳，正要邪恶地顺势抱起她大步上楼，“参观卧室”，怀里柔若无骨的身躯忽然一僵！
她红着脸硬从他臂弯里挣扎出来，走开两步远，若无其事整理鬓角。下一刻，侍从出现在拐角，恭敬地欠身：
“殿下，靖王殿下和王妃来访。”
沈斯晔郁闷的一时说不出话，抓住了身边的门框憋得脸色白了又青。锦书看看丈夫，只好红着脸说：“……请大哥和嫂子稍等一会，我换了衣服就下去。”她的声音还有些热吻过后的喘息波澜。沈斯晔阴着脸面无表情。待那侍从退下，他才死命抓住她肩膀，咬牙切齿道：“何小锦，你居然敢勾引我？！”
锦书只是笑，眼眸如水地翩然上楼去了。沈斯晔站在原处恨恨然、悻悻然，偏生又无可奈何。一时想到饭前那次撩拨也有莫大嫌疑，反而心里一动。没多久，换好见客衣服的锦书原路返回，看他还是脸色发青，她笑意盈盈地挽上他的胳膊，软语求和道：“晚上给你做巧克力布丁好么？阿晔，别生气啦。”
想用一杯布丁就糊弄过去？沈斯晔睨了她一眼，不动声色，微微眯起了眼睛。
东宫别致的椭圆形客厅里，沈斯煜悠闲地坐着喝茶看风景，毫无故地重游的感怀。佑琨扶着茶几歪歪扭扭站着，伸手好奇地抓一朵鹤望兰，咿咿呀呀地模糊自言自语，傻笑的开心。祁令怡却略显得沉默，偶尔小心地留心丈夫的神色。这时沈斯晔带着锦书施施然而入，互相见过重新坐下之后，佣人端上茶来，沈斯煜才笑道：“我们来的不是时候，扰到你们了。”
锦书脸一红。沈斯晔面不改色地说：“大哥太客气了，哪有。”
“少来。”他哥不由得一笑，揶揄道，“我又不是没结过婚，新婚什么样我还不知道么。”又含笑向锦书道：“阿晔最容易口是心非，弟妹要小心。”
锦书轻笑。佑琨还认识小叔叔，歪歪斜斜地走过来要大人抱，他刚长出了四颗乳牙，咧嘴傻笑起来十分可爱，让人忍不住想捏他胖嘟嘟的腮。锦书觉得好玩，把小胖墩抱到自己膝上，用鼻尖轻触小家伙的嫩鼻头，逗得他咯咯的笑。沈斯煜对弟弟笑着说：“那天不好越过奶奶和父亲，就没把贺礼都带去。我们常在穷乡僻壤，土仪也拿不出手，不过有你喜欢喝的那几种高山红茶，我每样给你带了一些。”
沈斯晔连忙道谢。他哥微微一笑。“还有些安神的香料，令怡有佑琨时用过，医嘱对孕妇心情平静有好处，你们迟早用得到。别嫌弃就好。”
锦书脸红了，多少有点不自在，掩饰地低头。沈斯晔挑了挑眉，忙笑着道了谢，又一哂道：“那边要是穷乡僻壤，也就没多少地方物产丰饶了。”
沈斯煜听出他的一丝不以为然，莞尔一笑，并不回应。他们兄弟之间并不避讳政见不同，只淡淡道：“说穷乡僻壤是未必，私下里动作也确实不少。说到这里，去年你托我照看的那个孩子——”锦书猛地抬起头，眸光闪闪；“——我让人去查了。她父母和一家人都不幸在水灾中遇难，只有一个幼弟侥幸脱险。”
锦书微微一震。沈斯煜轻轻叹了口气，目光中有些悲悯。“我想留她一个孩子在珠岛也不是事，就请人带她回了榄城，送他们姐弟去最好的寄宿学校念书。她现在每个月给我写一封信。情形都还好，那孩子也很知道上进。弟妹放心。”
锦书勉强点了点头，抱着小胖子黯然一笑，转过脸去，不愿让人看见自己的一丝泪光。沈斯晔心底微沉，只得紧紧握着她的手。客厅里一时陷入沉寂，半晌后沈斯煜才向弟弟淡淡说道：“你最近尽量多留心亚穆纳河之子。我听到一些传闻，可信度虽然不高，未必不是空穴来风。”
沈斯晔心里一动，忙追问道：“之前国会上那份要独立公投的议案，大哥有所耳闻么？”
沈斯煜颔首，也不多言。“过几天你有空了，和我一起去见见元老院院长。”
见他们讨论起政事，他们各自的妻子都没敢说话。沈斯晔怔了一下，肃然答应。兄弟俩相对默然片刻，忽然听到锦书低低的哎呀一声，在寂静的午后格外清晰。几人都一惊，连忙回头去看出了什么事。原来是佑琨在她手腕上啃了一口。
祁令怡忙歉意地抱走儿子，连声道歉。沈斯晔一眼看到锦书细腻手腕上小小的四颗乳牙印痕，惊得倒抽一口凉气，心疼不已。
“给我看看！”他急促地失声道，“疼不疼？咬伤了没有？这臭小子！”
锦书只是吓了一跳，并不觉得多疼，一岁半的孩子能有多大力气？见他大惊小怪，反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悄悄推了推他。沈斯晔没好气地在侄子脑门上轻轻弹了一下，哼哼冷笑告状道：“大哥，你儿子咬我老婆！”
沈斯煜扶额苦笑道：“……我代犬子赔罪，小犬现在正长牙，见谁咬谁，昨天小华还挨了一口。弟妹恕罪。正好去年农业局成功在忻都推广了可可树，榄城建了第一家巧克力工厂，下次回京，我带一箱新产品请罪可好？”看见弟弟面色变的缓和，他无可奈何地一笑。“说到这里，我这次回来之前，上次阿晔你在榄城见过那个——叫辛格的——现在是卫生局的首席代表，上门来托我带一件贺礼。弟妹知道这回事么？”
锦书的脸颊一下子变得惨白！
她虚弱的似乎要晕倒，眼睛却睁大了，衬得褪尽血色的小脸愈发苍白。沈斯晔心里隐隐升起一股怒气，不动声色地伸手握住她已经冰凉的指尖。锦书颤了一下，他不松手。
沈斯煜没有察觉这点暗流，皱着眉道：“那是个有名的抵抗派，我和他不熟，平日也没有什么来往。奇怪的是他对我带回来那个孩子似乎也很关注，三番五次托人说项，要那个孩子的监护权。我想他一个未婚男人怎么照顾十来岁的小姑娘？恐怕有所图谋，就推却了。上次又来让我带礼物。总算是对你们的一片心意，我才答应，又让特情局的人化验过，没有问题。你要是不喜欢，扔了也没关系。”
沈斯晔冷笑，把犀利的光掩在眼底。“大哥费心。”
锦书泥塑木雕似的坐着，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忆，看见礼物箱里那些精致的盒子，脸色愈发惨白的可怜。沈斯晔不动声色，一根根掰开她死死嵌在手心的指甲，铁箍般扣住她的手腕，冷冷说道：“麻烦大哥代我道谢。说不牢他挂念，我和小锦过得很好。”言罢又冷笑一声。
沈斯煜微微皱眉，只得应下了。见锦书脸色惨淡，不好再坐下去，便起身告辞。锦书再心乱如麻也只能勉强撑着起身，陪在丈夫身边尽到女主人送客的义务，几近摇摇欲坠。沈斯煜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默默带着妻儿去了。
客人一去，偌大的东宫忽然安静的可怕。
锦书枯坐在沙发一角，本来常泛着玫瑰色的脸颊一片惨白。沈斯晔深深盯了她一眼，没有说话，脚步声离开了房间。锦书慢慢的蜷缩起来，抱住膝盖，闭上了酸涩的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模糊地听到了沈斯晔的声音。
锦书有点茫然地抬起头。沈斯晔微弯着腰站在她身边，端一个散着袅袅热气的茶杯。
“我去泡了一杯奶茶。”他简单地说。“小锦你脸色不好，喝点热的暖暖胃。”
锦书咬了咬嘴唇，默然接过来，索然无味地勉强喝了下去。沈斯晔蹲下去，仰头追看着她的眼睛。锦书有些慌乱无助，却怎么都避不开那清深锐利的眸光。
“小锦，”他轻声明知故问。“刚才怎么了？”
锦书说不出话，脸色愈加黯淡，眼里泛起哀求的泪光，任由他再追问逼问也不说话。沈斯晔为这根刺忍气吞声了半年，怕锦书伤心，一直不敢提起，这时恨得几乎要在心里把情敌碎尸万段。
要不是不得不顾全该死的大局，敢侵犯她的人还有活路么？！看她苍白凄惶的模样，他心底蓦地涌起一股怒气，低声吼道：“你是我老婆，有什么不能跟我说的？”吼完了又心疼，伸手给她擦了擦眼泪。“……小锦，我们是夫妻，有什么事不能让我知道？”
锦书几乎要哭出声。可她怎么能告诉他那么难以启齿的事情？这却让沈斯晔误会了。他知道锦书试图死死对他隐瞒的那次未遂犯罪，却低估了那次伤害在锦书心里的分量。
他一厢情愿的觉得，我既然是你的丈夫，夫妻一体，理当分担你的一切，那还有什么伤害是不能说的？可他忘了她是个姑娘，有些事情，是死也不会愿意对从前的恋人如今的丈夫说出口的。沈斯晔忍着火气百般温存地安慰她，见锦书不肯回答、神色凄惶，嫉妒之火忽然高高蹿起来了。锦书甚至从没对他提起过那人的名字！
更糟糕的是，他意识到自己真的不知道锦书对那人是什么想法。尽管他明知道锦书爱自己，可那个人呢？除了恨意还有没有……别的？这个念头犹如火上浇油。“他的事为什么就不能告诉我？我就这么让你不信任？”沈斯晔有些绝望地咄咄追问，“何小锦，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还是那混蛋比我还重要？”
锦书有些茫然地抬起漆黑的眸子，困惑地看着他。忽然像是想通了他的反常似的，她眼神里流露出惶急：“阿晔，他不是……”一语未竟，下颌已经被他掐着硬抬起来了。
锦书吃痛，低低地呻吟了一声，疼得眉头微蹙。沈斯晔咬牙切齿道：“他是什么人，要你这么回护着他？”他愤怒的都忘了要装作不知情了。“你是我老婆！何锦书！你还把不把我当你男人了？！”
锦书脸上血色褪尽，仅有的自尊和失望逼着她抿住了苍白的唇，倔强地不肯说话。沈斯晔拿她全无办法，心里又恼怒又嫉妒，低头狠狠吻了下去。锦书试图反抗，却被他按住了。唇上温凉柔软的触感在他的心火上泼了一桶油，烧昏了他仅剩的理智，沈斯晔喘着粗气直起腰，一把把她按倒在沙发上扣在身下，伸手撕扯裙侧的拉链，怒道：“何锦书，你给我——”
看见她放弃了挣扎，紧闭着的眼角滚出一滴泪，他忽然愣住了。
空气和清醒瞬间如潮水涌入脑海。他在做什么？！一切阴影都是因为那次恐怖的暴行，他枉自身居高位，却连为她复仇都做不到，还要步其后尘，也那样堕落的强迫她？
沈斯晔僵硬了许久，慢慢掩住锦书凌乱的的衣襟，满心愧悔。他小心翼翼地抚上她的脸时，锦书一颤，怔怔地抬眼看着素日温柔贴心的丈夫，眼里还有慌乱和恐惧。
沈斯晔把自己在心里骂了个狗血喷头，低声下气地讷讷道歉。锦书像是忽然从噩梦里醒过来，咬着嘴唇眼圈一红，就要甩开他的手。他不肯松开，心里全是惊慌。
“哥哥？你在客厅么？”
小女孩清脆不知愁的声音轻快地飘进来时，她的脚步也跟着进来了。嘉音在东宫常来常往，侍从见惯了承华公主，也不会特意通报。她熟门熟路地进了客厅，正好看见这一个要甩开、一个不肯放手的纠缠一幕。
打情骂俏么？嘉音轻轻啊了一声，嘻嘻笑起来，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忽然愣住了。
她看见锦书满面泪痕。
锦书微微红了脸颊，甩开沈斯晔的手，勉强笑道：“嘉嘉你先坐，我去洗个脸。”言罢头也不回地转身出去。沈斯晔一下没抓住她，愣愣地看着她夺门而出。嘉音吓得说不出话，看她消失在拐角，才恐慌地扑过来问：“哥哥，你们吵架了么？”
沈斯晔沉默半晌，苦笑道：“没有。别胡思乱想。你来干什么？”
嘉音更加不放心。要不是为情所困，何锦书不会轻易落泪吧？她怀疑地盯着哥哥瞧，心想可见再好的男人都会有混账的时候，不由得大起同仇敌忾之心。她的表情泄露了她的想法，沈斯晔一时间真是哭笑不得，费了半天口舌，才把狐疑的小姑娘安抚住不让她去母亲那里告状，好言把她哄走了。嘉音不情不愿地离开，忽然看见了那一袋子忻都特产。
“咦？这是你买的么？让我看看……”她伸手捞起最上面一盒，眼睛一亮。“呀，我最爱吃这种牛奶葡萄干了，哥哥把这个给我好么？反正嫂子也不喜欢葡萄嘛。你既然买错了，就送给我好不好？”
沈斯晔本来就烦躁的很，对自己的人生几乎都失望了，被骚扰的几乎要拍案而起：“要拿你就都拿走！回去看书去！练琴去！你不是开学要考试么？！”
世界终于清静了。
他们夫妻的主卧室在三楼靠西侧，最是安静的所在。沈斯晔赶走了妹妹，悄无声息走上楼来。走廊里铺着厚厚的冰裂纹地毯，他蹑足走近，推开了虚掩的门，绕过一架苏绣白玉兰屏风。窗帘遮住了室内大半光线，锦书趴在床上，肩头微微抖动，用枕头埋住了脸。
明明中午还一切正常，她还满心欢喜做了一桌子菜勾引他，怎么就成了现在这样？
沈斯晔死死攥住了门把手，听到细微压抑的啜泣声，如坠冰窟。锦书埋着脸没理他。他俯身过去，一点点拢起她散乱的长发，低声下气地问：“小锦，喝水么？”
锦书低低的嗯了一声，鼻音浓重。沈斯晔起身端回来一杯温水，把她扶起来。到这时他才看见她眼睛红肿的像个烂桃，哭得脸颊都浮肿了。锦书的神色有点刻意的冷淡，连对视亦不肯，也不让他给自己擦眼泪，喝完水就翻身背对着他倒下。
沈斯晔越想越无地自容，只能百般小心地不知说了多少对不起。她全不理他。他试探着去拉她的手，摸到那一片冰凉，慌得不知该怎么做。“小锦，我刚刚真不是故意……”
“……阿晔。”锦书背对着他，暗哑地低低说。“我想静一静。”
沈斯晔怔了一会，默默松开了手。
他静静站了片刻，脚步无声地从床边远去，碦地一声，卧室门轻轻关上了。锦书在枕上支着耳朵，听到门关上的刹那，忽然伤心的想要痛哭。
怎么会变成这样？
被狂怒的丈夫推倒那一瞬间，她怕的甚至不敢睁开眼睛。她害怕永远抹不去被他伤害的阴影。沈斯晔对她从来都体贴入微，从没像今天这样伤害过她，甚至还要用强；那一瞬间她几乎吓傻了，之后气愤和委屈才直涌上来，眼泪就止不住了。越想到素日的情分越觉得伤心，锦书哭湿了半个枕头，隐隐作痛的心里却有一句话始终清明，让她没办法自欺欺人。
这一切的缘由，都是她不敢面对的那次噩梦，都是因为自己的懦弱。
他起了疑心，却没有错。
锦书伏在枕上怔了良久，忽然下定决心似的坐起来，披上一条披巾悄然走出去。东宫似乎变得陌生而寒冷，她又不愿询问佣人，拖着乏力的腿在楼梯里上上下下走错两次路，才找到沈斯晔大门紧闭的书房。
出乎她意料，罗杰正站在门边，抱着一摞文件一脸的焦急担忧。转头看见脸色苍白眼圈红肿的太子妃，正在焦急不已的助理呆住了。锦书有些尴尬地别过脸去，他还是看见了她眼角的凌乱泪痕，心里暗惊。他从前年就认识她了，他看着何锦书一路走来成了帝国的皇太子妃，可是他什么时候见她哭过？……就连皇储被枪击那次好像也没有吧？
“何小姐……殿下。下官冒昧。”罗杰弯腰，小心地说，“殿下在书房。您要进去么？”
锦书勉强笑了笑，默默点点头。罗杰无声地为她推开厚重的橡木门，低头侧身让开。锦书微微咬住嘴唇，迈进去一步，立刻看到了她的丈夫。沈斯晔孤独地坐在他那张宽敞的书桌后，额头抵着桌沿，脸埋在手心里。听到门的声响，一动也没动。
“文件在红盒子里。”他郁郁说，声音很低。“我心情不好，今天下班了。”
……他把她当成是秘书了？
锦书微怔了一下，伤心之余反而有点好笑。犹豫了一下，她淡淡说：“是我。”
沈斯晔猛地抬起头来，看见那裹着羊绒围巾站在门边的袅婷身影，戴上眼镜才敢相信不是幻觉。锦书鼻头一酸，忍着泪意走近过去。她是来解决问题的，不能再懦弱下去了。
沈斯晔怔怔地坐在他的高背椅子里，看着夕阳下她苍白的脸色，心惊肉跳。“小锦……”他忽然害怕起来，恐慌地想她会说什么？沈斯晔几乎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她走近。然后，她低头轻轻亲了亲他的额角，温柔微凉。她漂亮的凤眼里含着淡淡的哀伤。
“阿晔，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前年春天，我报名了榄城的实习……”
一旦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下了决心，启齿也不那么艰难了。锦书低垂着眼睛静静坐在他对面，紧紧交握着双手冰凉的手指，慢慢叙述着一切。冷淡的第一面，彼此的看不顺眼。血与火。圣诞前夜的滑冰场。格物奖颁奖的那个晚上。深秋的大雨滂沱。
沈斯晔有数次不忍心地想要打断她，却又强自按捺住。
“……然后那天，我请他带我去桑蒂亚家，给她送我带去的中学课本。”
她的嗓音哽住了。最不堪的痛苦回忆被强迫着忘在心底，却又硬生生的连着血肉耻辱亲手挖了出来。眼泪冲出眼眶，苦涩地滑进了嘴角。锦书攥紧了身上宽大的披巾，心如刀绞。可是，对丈夫回忆她曾极力隐瞒的这屈辱的一切，是她在绝地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我的手机桌面，你知道，一直是我和你的合影照片。”锦书忍着哽咽，低声说，“然后，他看见了……”
她终于说不下去了。那屈辱恐怖的噩梦历历重现，逼得她脸上一片惨然灰败。沈斯晔再也忍不住，起身冲过来把她紧紧抱住。“别怕。”他喃喃说，用下颌摩挲着她的额头。“都过去了……别怕，我在这里，别害怕……谁也伤害不到你，我爱你，乖，宝贝别哭了……”
锦书抽泣起来，终于软倒在丈夫怀里，失声痛哭！
沈斯晔的婚假只有一周，但他尽一切机会陪着妻子，出入起居都和她在一处。平常更是百般温存、体贴和顺，所以回门那天锦书气色颇好，眉眼里都透着对婚姻的满足。她父母见女儿一举一动都粘着女婿，两人恩爱的很，对沈斯晔的态度和气了很多。岳母烤的茉莉花茶饼干大得沈斯晔赞美，辞行前甚至得到了打包。锦书见父亲和丈夫居然也能没有敌意地聊几句了，开心的简直想哭！
回门之后，她的生活重归平静。新婚期间还没有太多给她的公务安排，锦书的日子因此意料之外的轻松。搬回长安宫的那天，她执意下厨亲手为他做第一顿饭。沈斯晔暗暗怀疑她的厨艺，见她坚持只好答应，又笑说要事先吃解毒药。锦书笑着咬牙，把他推出去了。
或许是每个女人心里都藏着一个贤妻良母的自己，锦书在厨房里愉快地忙了两个小时，也不要佣人帮忙，做出来两人份的碳烤羊羔肉排装到碟子里，居然还颇像那么回事。而配菜虽然简单，因为真材实料、严守菜谱，成品也颇为可观。犹豫一下，锦书又去酒柜里挑了一瓶清淡的白葡萄酒，配了两只别致的杯子。眼看一桌不错的菜要大功告成，她才舒了口气，左看右看都十分得意。结婚前那两个多月的痛苦训练，终于有了收获。
“让你还以为我只会煮汤。”她自言自语，颇为快意。“……我有那么笨么？”
这时正是宁谧的午后，东宫地处长安宫一侧，楼外林木茂盛，静谧无声。锦书为自己斟了半杯葡萄酒，坐在料理台上看着楼下风景，慢悠悠独自啜饮，自得其乐。沈斯晔被罗杰请去处理积压了十天的公务了，此刻大约正在愁眉苦脸地奋笔疾书，她便也不去打扰他。
窗下修剪整齐的灌木上凝着冰霜，灌木丛下小径整洁，让她有点身在乡下庄园的错觉。灶上铸铁锅里正烤着柠檬派，滋滋作响，甜香满溢；或许是这温暖美妙的味道传到了走廊另一头，没多久，穿宽松羊绒衫没打领带的沈斯晔循着香气找过来了。
他一进来就吸了吸鼻翼，四处张望，惊艳道：“好香！你做的什么点心？”
锦书坐在料理台上看着他微笑。沈斯晔快步走过来，正要说话，转头看到已经做好、就等着他临幸的沙拉、冰激凌和汤，皇储殿下的话语和思维都呆滞了一下：“这都是……你做的？”一边不客气地一样尝了一口，顿时眼睛一亮。
锦书微红了脸，斟了七分满一杯白葡萄酒，柔声唤他。沈斯晔猛地醒悟过来，大步走近。
“小锦，你什么时候——”
锦书含笑把酒杯递到丈夫唇边，不让他再说什么，仰面专注地看着他把杯中酒一饮而尽，一只小手不经意地勾住了他的肩膀。冰凉的美酒在喉间滑过，继之而来的柔软樱唇怯生生的微凉。沈斯晔有一瞬间被迷惑住。低头却看见锦书睫毛低垂、双颊如染，丁香舌尖在唇上轻轻舔过，勾去了一滴亲吻时沾染到的琼浆。这诱惑几乎致命！
锦书忽然推开他的纠缠，轻巧地跳下地，回眸看向怔住的他嫣然一笑，倩影亭亭。
“汤要凉了，阿晔你帮我把菜端出去好么？”
东宫有两处餐厅，大的一间可以容纳几十个客人，他们夫妻日常起居只用与私人厨房相连的另一处。餐厅外有正对泉水庭院的阳台，室内温暖明亮，把墙边橱柜里男主人收藏的瓷器映的温润含光。一枝红梅插在素白定窑瓷瓶里，与玻璃外的青天相映成趣。这里不算奢华，却是个温馨的地方。锦书高居在女主人的位置，看着对面的丈夫，满心踏实的欢喜。
沈斯晔吃完了主菜，正在慢慢喝冬笋汤。锦书静静看着他吃她做的饭，心里充满小主妇的骄傲喜悦。婚姻带给她的满足，远比她想象的还要多。低头盘算了片刻，脸颊微微透出粉色，起身去冰箱里端来了香草冰激凌。沈斯晔笑了笑，把这份餐后甜点也吃干净，徐徐喝了杯中最后一口大吉岭。
“——走，我带你去看看咱们家。”
锦书此前只来过一次东宫，做贼似的来去，自然没看清楚；方才又要与东宫沈斯晔的助手们见面，也没顾得上参观。她只隐约记得原来的装潢刚劲庄重，现在看来，却多了不少别致细腻的设计。一楼是宴客的大厅、沈斯晔的助手们工作的办公室，二楼是书房、起居室和餐厅。三楼就是他们的私人空间了，卧室边特意留出了婴儿房。
沈斯晔挽着她的腰一路走来，慢慢指点她熟悉这地方。这座还令她有些陌生的小楼，以后就是她和他的家了。尽管还有几处房间让她有点不满意，但一辈子有多长？
趁着在拐角处没有佣人，锦书踮起脚尖，飞快地亲了亲丈夫的下颌，腮上一片害羞的轻红。他来而不往非礼也地亲回去，玩闹却迅速变成了缱绻缠绵的深吻。
不比洞房所在的端本宫，这是他们自己的小家。想到这里，沈斯晔心里一热，忘情地低头含住她温润甜美的唇。锦书默许地半闭着眼儿，顺从地迎合他，细细的胳膊有意无意地勾住了他的肩膀，腰肢软的像是要化在他手臂上。沈斯晔被勾引的心神摇曳，正要邪恶地顺势抱起她大步上楼，“参观卧室”，怀里柔若无骨的身躯忽然一僵！
她红着脸硬从他臂弯里挣扎出来，走开两步远，若无其事整理鬓角。下一刻，侍从出现在拐角，恭敬地欠身：
“殿下，靖王殿下和王妃来访。”
沈斯晔郁闷的一时说不出话，抓住了身边的门框憋得脸色白了又青。锦书看看丈夫，只好红着脸说：“……请大哥和嫂子稍等一会，我换了衣服就下去。”她的声音还有些热吻过后的喘息波澜。沈斯晔阴着脸面无表情。待那侍从退下，他才死命抓住她肩膀，咬牙切齿道：“何小锦，你居然敢勾引我？！”
锦书只是笑，眼眸如水地翩然上楼去了。沈斯晔站在原处恨恨然、悻悻然，偏生又无可奈何。一时想到饭前那次撩拨也有莫大嫌疑，反而心里一动。没多久，换好见客衣服的锦书原路返回，看他还是脸色发青，她笑意盈盈地挽上他的胳膊，软语求和道：“晚上给你做巧克力布丁好么？阿晔，别生气啦。”
想用一杯布丁就糊弄过去？沈斯晔睨了她一眼，不动声色，微微眯起了眼睛。
东宫别致的椭圆形客厅里，沈斯煜悠闲地坐着喝茶看风景，毫无故地重游的感怀。佑琨扶着茶几歪歪扭扭站着，伸手好奇地抓一朵鹤望兰，咿咿呀呀地模糊自言自语，傻笑的开心。祁令怡却略显得沉默，偶尔小心地留心丈夫的神色。这时沈斯晔带着锦书施施然而入，互相见过重新坐下之后，佣人端上茶来，沈斯煜才笑道：“我们来的不是时候，扰到你们了。”
锦书脸一红。沈斯晔面不改色地说：“大哥太客气了，哪有。”
“少来。”他哥不由得一笑，揶揄道，“我又不是没结过婚，新婚什么样我还不知道么。”又含笑向锦书道：“阿晔最容易口是心非，弟妹要小心。”
锦书轻笑。佑琨还认识小叔叔，歪歪斜斜地走过来要大人抱，他刚长出了四颗乳牙，咧嘴傻笑起来十分可爱，让人忍不住想捏他胖嘟嘟的腮。锦书觉得好玩，把小胖墩抱到自己膝上，用鼻尖轻触小家伙的嫩鼻头，逗得他咯咯的笑。沈斯煜对弟弟笑着说：“那天不好越过奶奶和父亲，就没把贺礼都带去。我们常在穷乡僻壤，土仪也拿不出手，不过有你喜欢喝的那几种高山红茶，我每样给你带了一些。”
沈斯晔连忙道谢。他哥微微一笑。“还有些安神的香料，令怡有佑琨时用过，医嘱对孕妇心情平静有好处，你们迟早用得到。别嫌弃就好。”
锦书脸红了，多少有点不自在，掩饰地低头。沈斯晔挑了挑眉，忙笑着道了谢，又一哂道：“那边要是穷乡僻壤，也就没多少地方物产丰饶了。”
沈斯煜听出他的一丝不以为然，莞尔一笑，并不回应。他们兄弟之间并不避讳政见不同，只淡淡道：“说穷乡僻壤是未必，私下里动作也确实不少。说到这里，去年你托我照看的那个孩子——”锦书猛地抬起头，眸光闪闪；“——我让人去查了。她父母和一家人都不幸在水灾中遇难，只有一个幼弟侥幸脱险。”
锦书微微一震。沈斯煜轻轻叹了口气，目光中有些悲悯。“我想留她一个孩子在珠岛也不是事，就请人带她回了榄城，送他们姐弟去最好的寄宿学校念书。她现在每个月给我写一封信。情形都还好，那孩子也很知道上进。弟妹放心。”
锦书勉强点了点头，抱着小胖子黯然一笑，转过脸去，不愿让人看见自己的一丝泪光。沈斯晔心底微沉，只得紧紧握着她的手。客厅里一时陷入沉寂，半晌后沈斯煜才向弟弟淡淡说道：“你最近尽量多留心亚穆纳河之子。我听到一些传闻，可信度虽然不高，未必不是空穴来风。”
沈斯晔心里一动，忙追问道：“之前国会上那份要独立公投的议案，大哥有所耳闻么？”
沈斯煜颔首，也不多言。“过几天你有空了，和我一起去见见元老院院长。”
见他们讨论起政事，他们各自的妻子都没敢说话。沈斯晔怔了一下，肃然答应。兄弟俩相对默然片刻，忽然听到锦书低低的哎呀一声，在寂静的午后格外清晰。几人都一惊，连忙回头去看出了什么事。原来是佑琨在她手腕上啃了一口。
祁令怡忙歉意地抱走儿子，连声道歉。沈斯晔一眼看到锦书细腻手腕上小小的四颗乳牙印痕，惊得倒抽一口凉气，心疼不已。
“给我看看！”他急促地失声道，“疼不疼？咬伤了没有？这臭小子！”
锦书只是吓了一跳，并不觉得多疼，一岁半的孩子能有多大力气？见他大惊小怪，反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悄悄推了推他。沈斯晔没好气地在侄子脑门上轻轻弹了一下，哼哼冷笑告状道：“大哥，你儿子咬我老婆！”
沈斯煜扶额苦笑道：“……我代犬子赔罪，小犬现在正长牙，见谁咬谁，昨天小华还挨了一口。弟妹恕罪。正好去年农业局成功在忻都推广了可可树，榄城建了第一家巧克力工厂，下次回京，我带一箱新产品请罪可好？”看见弟弟面色变的缓和，他无可奈何地一笑。“说到这里，我这次回来之前，上次阿晔你在榄城见过那个——叫辛格的——现在是卫生局的首席代表，上门来托我带一件贺礼。弟妹知道这回事么？”
锦书的脸颊一下子变得惨白！
她虚弱的似乎要晕倒，眼睛却睁大了，衬得褪尽血色的小脸愈发苍白。沈斯晔心里隐隐升起一股怒气，不动声色地伸手握住她已经冰凉的指尖。锦书颤了一下，他不松手。
沈斯煜没有察觉这点暗流，皱着眉道：“那是个有名的抵抗派，我和他不熟，平日也没有什么来往。奇怪的是他对我带回来那个孩子似乎也很关注，三番五次托人说项，要那个孩子的监护权。我想他一个未婚男人怎么照顾十来岁的小姑娘？恐怕有所图谋，就推却了。上次又来让我带礼物。总算是对你们的一片心意，我才答应，又让特情局的人化验过，没有问题。你要是不喜欢，扔了也没关系。”
沈斯晔冷笑，把犀利的光掩在眼底。“大哥费心。”
锦书泥塑木雕似的坐着，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忆，看见礼物箱里那些精致的盒子，脸色愈发惨白的可怜。沈斯晔不动声色，一根根掰开她死死嵌在手心的指甲，铁箍般扣住她的手腕，冷冷说道：“麻烦大哥代我道谢。说不牢他挂念，我和小锦过得很好。”言罢又冷笑一声。
沈斯煜微微皱眉，只得应下了。见锦书脸色惨淡，不好再坐下去，便起身告辞。锦书再心乱如麻也只能勉强撑着起身，陪在丈夫身边尽到女主人送客的义务，几近摇摇欲坠。沈斯煜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默默带着妻儿去了。
客人一去，偌大的东宫忽然安静的可怕。
锦书枯坐在沙发一角，本来常泛着玫瑰色的脸颊一片惨白。沈斯晔深深盯了她一眼，没有说话，脚步声离开了房间。锦书慢慢的蜷缩起来，抱住膝盖，闭上了酸涩的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模糊地听到了沈斯晔的声音。
锦书有点茫然地抬起头。沈斯晔微弯着腰站在她身边，端一个散着袅袅热气的茶杯。
“我去泡了一杯奶茶。”他简单地说。“小锦你脸色不好，喝点热的暖暖胃。”
锦书咬了咬嘴唇，默然接过来，索然无味地勉强喝了下去。沈斯晔蹲下去，仰头追看着她的眼睛。锦书有些慌乱无助，却怎么都避不开那清深锐利的眸光。
“小锦，”他轻声明知故问。“刚才怎么了？”
锦书说不出话，脸色愈加黯淡，眼里泛起哀求的泪光，任由他再追问逼问也不说话。沈斯晔为这根刺忍气吞声了半年，怕锦书伤心，一直不敢提起，这时恨得几乎要在心里把情敌碎尸万段。
要不是不得不顾全该死的大局，敢侵犯她的人还有活路么？！看她苍白凄惶的模样，他心底蓦地涌起一股怒气，低声吼道：“你是我老婆，有什么不能跟我说的？”吼完了又心疼，伸手给她擦了擦眼泪。“……小锦，我们是夫妻，有什么事不能让我知道？”
锦书几乎要哭出声。可她怎么能告诉他那么难以启齿的事情？这却让沈斯晔误会了。他知道锦书试图死死对他隐瞒的那次未遂犯罪，却低估了那次伤害在锦书心里的分量。
他一厢情愿的觉得，我既然是你的丈夫，夫妻一体，理当分担你的一切，那还有什么伤害是不能说的？可他忘了她是个姑娘，有些事情，是死也不会愿意对从前的恋人如今的丈夫说出口的。沈斯晔忍着火气百般温存地安慰她，见锦书不肯回答、神色凄惶，嫉妒之火忽然高高蹿起来了。锦书甚至从没对他提起过那人的名字！
更糟糕的是，他意识到自己真的不知道锦书对那人是什么想法。尽管他明知道锦书爱自己，可那个人呢？除了恨意还有没有……别的？这个念头犹如火上浇油。“他的事为什么就不能告诉我？我就这么让你不信任？”沈斯晔有些绝望地咄咄追问，“何小锦，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还是那混蛋比我还重要？”
锦书有些茫然地抬起漆黑的眸子，困惑地看着他。忽然像是想通了他的反常似的，她眼神里流露出惶急：“阿晔，他不是……”一语未竟，下颌已经被他掐着硬抬起来了。
锦书吃痛，低低地呻吟了一声，疼得眉头微蹙。沈斯晔咬牙切齿道：“他是什么人，要你这么回护着他？”他愤怒的都忘了要装作不知情了。“你是我老婆！何锦书！你还把不把我当你男人了？！”
锦书脸上血色褪尽，仅有的自尊和失望逼着她抿住了苍白的唇，倔强地不肯说话。沈斯晔拿她全无办法，心里又恼怒又嫉妒，低头狠狠吻了下去。锦书试图反抗，却被他按住了。唇上温凉柔软的触感在他的心火上泼了一桶油，烧昏了他仅剩的理智，沈斯晔喘着粗气直起腰，一把把她按倒在沙发上扣在身下，伸手撕扯裙侧的拉链，怒道：“何锦书，你给我——”
看见她放弃了挣扎，紧闭着的眼角滚出一滴泪，他忽然愣住了。
空气和清醒瞬间如潮水涌入脑海。他在做什么？！一切阴影都是因为那次恐怖的暴行，他枉自身居高位，却连为她复仇都做不到，还要步其后尘，也那样堕落的强迫她？
沈斯晔僵硬了许久，慢慢掩住锦书凌乱的的衣襟，满心愧悔。他小心翼翼地抚上她的脸时，锦书一颤，怔怔地抬眼看着素日温柔贴心的丈夫，眼里还有慌乱和恐惧。
沈斯晔把自己在心里骂了个狗血喷头，低声下气地讷讷道歉。锦书像是忽然从噩梦里醒过来，咬着嘴唇眼圈一红，就要甩开他的手。他不肯松开，心里全是惊慌。
“哥哥？你在客厅么？”
小女孩清脆不知愁的声音轻快地飘进来时，她的脚步也跟着进来了。嘉音在东宫常来常往，侍从见惯了承华公主，也不会特意通报。她熟门熟路地进了客厅，正好看见这一个要甩开、一个不肯放手的纠缠一幕。
打情骂俏么？嘉音轻轻啊了一声，嘻嘻笑起来，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忽然愣住了。
她看见锦书满面泪痕。
锦书微微红了脸颊，甩开沈斯晔的手，勉强笑道：“嘉嘉你先坐，我去洗个脸。”言罢头也不回地转身出去。沈斯晔一下没抓住她，愣愣地看着她夺门而出。嘉音吓得说不出话，看她消失在拐角，才恐慌地扑过来问：“哥哥，你们吵架了么？”
沈斯晔沉默半晌，苦笑道：“没有。别胡思乱想。你来干什么？”
嘉音更加不放心。要不是为情所困，何锦书不会轻易落泪吧？她怀疑地盯着哥哥瞧，心想可见再好的男人都会有混账的时候，不由得大起同仇敌忾之心。她的表情泄露了她的想法，沈斯晔一时间真是哭笑不得，费了半天口舌，才把狐疑的小姑娘安抚住不让她去母亲那里告状，好言把她哄走了。嘉音不情不愿地离开，忽然看见了那一袋子忻都特产。
“咦？这是你买的么？让我看看……”她伸手捞起最上面一盒，眼睛一亮。“呀，我最爱吃这种牛奶葡萄干了，哥哥把这个给我好么？反正嫂子也不喜欢葡萄嘛。你既然买错了，就送给我好不好？”
沈斯晔本来就烦躁的很，对自己的人生几乎都失望了，被骚扰的几乎要拍案而起：“要拿你就都拿走！回去看书去！练琴去！你不是开学要考试么？！”
世界终于清静了。
他们夫妻的主卧室在三楼靠西侧，最是安静的所在。沈斯晔赶走了妹妹，悄无声息走上楼来。走廊里铺着厚厚的冰裂纹地毯，他蹑足走近，推开了虚掩的门，绕过一架苏绣白玉兰屏风。窗帘遮住了室内大半光线，锦书趴在床上，肩头微微抖动，用枕头埋住了脸。
明明中午还一切正常，她还满心欢喜做了一桌子菜勾引他，怎么就成了现在这样？
沈斯晔死死攥住了门把手，听到细微压抑的啜泣声，如坠冰窟。锦书埋着脸没理他。他俯身过去，一点点拢起她散乱的长发，低声下气地问：“小锦，喝水么？”
锦书低低的嗯了一声，鼻音浓重。沈斯晔起身端回来一杯温水，把她扶起来。到这时他才看见她眼睛红肿的像个烂桃，哭得脸颊都浮肿了。锦书的神色有点刻意的冷淡，连对视亦不肯，也不让他给自己擦眼泪，喝完水就翻身背对着他倒下。
沈斯晔越想越无地自容，只能百般小心地不知说了多少对不起。她全不理他。他试探着去拉她的手，摸到那一片冰凉，慌得不知该怎么做。“小锦，我刚刚真不是故意……”
“……阿晔。”锦书背对着他，暗哑地低低说。“我想静一静。”
沈斯晔怔了一会，默默松开了手。
他静静站了片刻，脚步无声地从床边远去，碦地一声，卧室门轻轻关上了。锦书在枕上支着耳朵，听到门关上的刹那，忽然伤心的想要痛哭。
怎么会变成这样？
被狂怒的丈夫推倒那一瞬间，她怕的甚至不敢睁开眼睛。她害怕永远抹不去被他伤害的阴影。沈斯晔对她从来都体贴入微，从没像今天这样伤害过她，甚至还要用强；那一瞬间她几乎吓傻了，之后气愤和委屈才直涌上来，眼泪就止不住了。越想到素日的情分越觉得伤心，锦书哭湿了半个枕头，隐隐作痛的心里却有一句话始终清明，让她没办法自欺欺人。
这一切的缘由，都是她不敢面对的那次噩梦，都是因为自己的懦弱。
他起了疑心，却没有错。
锦书伏在枕上怔了良久，忽然下定决心似的坐起来，披上一条披巾悄然走出去。东宫似乎变得陌生而寒冷，她又不愿询问佣人，拖着乏力的腿在楼梯里上上下下走错两次路，才找到沈斯晔大门紧闭的书房。
出乎她意料，罗杰正站在门边，抱着一摞文件一脸的焦急担忧。转头看见脸色苍白眼圈红肿的太子妃，正在焦急不已的助理呆住了。锦书有些尴尬地别过脸去，他还是看见了她眼角的凌乱泪痕，心里暗惊。他从前年就认识她了，他看着何锦书一路走来成了帝国的皇太子妃，可是他什么时候见她哭过？……就连皇储被枪击那次好像也没有吧？
“何小姐……殿下。下官冒昧。”罗杰弯腰，小心地说，“殿下在书房。您要进去么？”
锦书勉强笑了笑，默默点点头。罗杰无声地为她推开厚重的橡木门，低头侧身让开。锦书微微咬住嘴唇，迈进去一步，立刻看到了她的丈夫。沈斯晔孤独地坐在他那张宽敞的书桌后，额头抵着桌沿，脸埋在手心里。听到门的声响，一动也没动。
“文件在红盒子里。”他郁郁说，声音很低。“我心情不好，今天下班了。”
……他把她当成是秘书了？
锦书微怔了一下，伤心之余反而有点好笑。犹豫了一下，她淡淡说：“是我。”
沈斯晔猛地抬起头来，看见那裹着羊绒围巾站在门边的袅婷身影，戴上眼镜才敢相信不是幻觉。锦书鼻头一酸，忍着泪意走近过去。她是来解决问题的，不能再懦弱下去了。
沈斯晔怔怔地坐在他的高背椅子里，看着夕阳下她苍白的脸色，心惊肉跳。“小锦……”他忽然害怕起来，恐慌地想她会说什么？沈斯晔几乎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她走近。然后，她低头轻轻亲了亲他的额角，温柔微凉。她漂亮的凤眼里含着淡淡的哀伤。
“阿晔，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前年春天，我报名了榄城的实习……”
一旦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下了决心，启齿也不那么艰难了。锦书低垂着眼睛静静坐在他对面，紧紧交握着双手冰凉的手指，慢慢叙述着一切。冷淡的第一面，彼此的看不顺眼。血与火。圣诞前夜的滑冰场。格物奖颁奖的那个晚上。深秋的大雨滂沱。
沈斯晔有数次不忍心地想要打断她，却又强自按捺住。
“……然后那天，我请他带我去桑蒂亚家，给她送我带去的中学课本。”
她的嗓音哽住了。最不堪的痛苦回忆被强迫着忘在心底，却又硬生生的连着血肉耻辱亲手挖了出来。眼泪冲出眼眶，苦涩地滑进了嘴角。锦书攥紧了身上宽大的披巾，心如刀绞。可是，对丈夫回忆她曾极力隐瞒的这屈辱的一切，是她在绝地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我的手机桌面，你知道，一直是我和你的合影照片。”锦书忍着哽咽，低声说，“然后，他看见了……”
她终于说不下去了。那屈辱恐怖的噩梦历历重现，逼得她脸上一片惨然灰败。沈斯晔再也忍不住，起身冲过来把她紧紧抱住。“别怕。”他喃喃说，用下颌摩挲着她的额头。“都过去了……别怕，我在这里，别害怕……谁也伤害不到你，我爱你，乖，宝贝别哭了……”
锦书抽泣起来，终于软倒在丈夫怀里，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