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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Chapter 57

    蓝尉从马车上一跃而下,脸上呈现出很少有过的冷峻神色,令得迎过来的管家不由一怔,诧异地看向后面的里恩夫人。夫人开口道:“蓝尉,跟我来书房好吗?”

    蓝尉平静了一下心绪,躬身道:“是,夫人。”

    等两人一同走进书房,蓝尉彻底冷静下来了,不禁对自己刚才的失态感到有些懊悔,他歉意地对里恩夫人说:“对不起,夫人,是我没有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里恩夫人望着他,盈盈的双眸里包含着前所未有的柔和,低声问道:“蓝尉,承担蓝氏军团的责任是不是压力很大?”

    蓝尉挺直腰板,坚定地说道:“当然不是,夫人。”

    里恩夫人轻轻叹息一声:“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毕竟老公爵去世之后,蓝氏军团的势力……”她没有再说下去,两人相对沉默片刻。里恩夫人微笑了一下:“我应该感谢你,蓝尉,没有你在前线英勇作战,蓝氏军团不能重新恢复这样的地位。”

    “我没有,夫人……”里恩夫人从来没有用这种语气和蓝尉说话,一时之间蓝尉感到既狼狈又难为情,有点语无伦次,补充道,“蓝廷也很勇敢。”

    “他只是个孩子,太冲动了。”里恩夫人脸上浮现几分温情,“简直和他父亲一个样。我第一次遇到老公爵的时候,他也只有二十四岁,骑在马上,飞一般地奔向我,一把将我抱上马……那时我真的气坏了,怎么会有这么粗鲁的人。后来他向我父亲提亲的时候,我根本就没想答应。”里恩夫人陷入回忆中,淡淡地说着那些曾经绚烂夺目的情景,眼睛里闪着光。

    蓝尉默默地听着,不太明白里恩夫人为什么会突然跟他说这些事,他忽然想起自己的父母,他们的相遇,也一定是奇妙而美好的吧。

    “有些人就是这样,对感情的表达笨拙而可恼,喜欢自以为是地掌控别人,这取决于他们的地位、出身、经历以及一切。蓝尉,我希望你能透过这些,看到真正本质的东西。”

    蓝尉有点明白了,他深吸一口气,下意识地先否认:“不是的夫人,皇太子他只是……”

    “皇太子是认真的,蓝尉,我看得出来。”

    蓝尉抿了抿唇,脸上现出倔强的神色:“可我对他没有兴趣。”

    “那你就不会当众对他发火了。”里恩夫人微笑,“皇太子说得对,能看到你如此强烈的表达,是件很难的事情。至少,我从来没有看到过那样的你。”她走过蓝尉的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因为你潜意识里明白,皇太子能够纵容你的脾气,不会对你的失礼作出任何惩罚。而纵容,就是爱的开始。”她低沉动听的声音在蓝尉的心里流过,“孩子,你应该好好想一想,无论做出什么决定,我都会支持你的。”

    蓝尉从书房退出来,回到自己的卧室。偏西的夕阳,透过窗外高大木兰树的间隙,把斑斑驳驳的影子,铺洒在奶白色的窗纱上。

    他的耳边回响着里恩夫人的话:因为你潜意识里明白,皇太子能够纵容你的脾气……而纵容,就是爱的开始……

    蓝尉低头,那五个小人正沐浴在暖金色的阳光里,温柔地望着他。

    第二次的庭审拖延了两个小时才正式开始,令所有记者兴奋的是,皇太子居然也出现在观众席,和蓝尉一左一右间隔一条过道。闪光灯啪啪啪抓拍个不停,但蓝尉只是面无表情地向皇太子行礼,就回到座位上继续等候,和平时毫无二致。

    面容严肃的法官大人看了看摆在桌子上的程序表,上面只有一条:传唤证人科托。他对年轻律师微微颌首:“辩方律师可以开始了。”

    “法官大人。”年轻人有些为难地看着他,“能否准许再延迟十分钟?我们的证人有点小问题需要解决。”

    “我反对。”控方律师站起来,“因为这位证人,我们已经推延了两个小时。按照惯例以及法庭的要求,如果他再不来,只能声明他的证词无效。”

    “反对有效。”法官拉下眼镜,直视着年轻的律师,“法庭只能再给你5分钟。”

    观众席上响起了议论的嗡嗡声。辩方律师坐下看看腕表,跟助手低声交谈。蓝廷和霍维斯隔着并不遥远的距离,无声对视。希尔在心底冷笑,双手抱胸靠坐在椅子上,轻慢地瞥了皇太子一眼,却见弗洛正望着蓝尉的方向,似乎对庭上的事情不甚关注。老律师微蹙眉头,一副有所隐忧的模样。

    转眼间过去四分钟,年轻的律师有点坐不住了,转头看向法庭的入口。希尔唇边慢慢挑起一抹讥笑。老律师整一整帽子,沉稳地站起来开口:“法官大人……”

    话到中途,“砰”地一声,有人闯入法庭,大家吃了一惊,齐齐看过去,赫然竟是科托!

    希尔又惊又怒,狠狠瞪向副官。副官张口结舌,好半天才磕磕巴巴地说道:“怎么……没死……”

    科托看上去有些狼狈,右手臂明显受了伤,用夹板吊在胸前。但他精神很好,大踏步走向证人席,对希尔怒目而视。

    辩方律师吐出口气,明显放松下来,走到科托旁边:“请问证人的身份。”

    “科托,普曼国劳特上校的副官,上尉军衔。”

    “请问您认识我的当事人吗?”

    科托瞅了瞅蓝廷:“认识。当时他是奥莱国的战俘,被关在繁城战俘营。”

    “请问4月25日发生了什么事情,您能为我们简要叙述一下吗?”

    “可以。”科托的表情冷硬,语速很快,像要尽早结束这一切似的,“因为蓝廷拒不合作,劳特中校想到一个办法,迫使他屈服。就是当着他的面,nue杀和蓝廷同区的战俘。”

    “您当时在场吗?”

    “不,但我一直守在外面,听到办公室里发出的声音。”

    “当时杀了几个人?”

    “四个。”

    “我的当事人表现如何?”

    “他很激动,我听到他愤怒的嘶叫声,试图阻止这种杀戮。”

    年轻的律师顿了顿,忽然转了个问题:“科托上尉,请问您和劳特中校的关系怎样?”

    “我反对。”老律师明知道这个案子已经输了,却还是尽职尽责地起身声明,“这个问题与本案无关。”

    “不,法官大人,恰恰相反。”辩方律师沉着地说,“确定二人之间的关系,更能证明证人证词的准确性。”

    “反对无效,证人请回答辩方律师提出的问题。”

    “很亲密,事实上,劳特中校所有的事务安排我一清二楚。”科托盯向希尔,眼中she出难以抑制的怒火,“包括一些私下交易。”

    提问明显向一方偏斜,希尔冷哼,幸好他早有准备,低声对身旁的副官命令:“去把他女儿带出来,就站在走廊当中,什么话也不用说。”

    “是,将军。”副官快步离去。

    不明白其中隐秘的老律师忍不住皱紧眉头,在他看来辩方律师这种问题毫无意义,难道这是另一种战术?

    “请问,有什么私下的交易?”年轻律师问道。

    “我反对。”控方律师站起来。

    法官微低着头,像是在查阅文件,眼睛的余光却瞄向坐在观众席第一排的皇太子。弗洛不易察觉地闭了闭眼睛。法官冷硬地说道:“反对无效。”

    控方律师略为愕然地坐下,不寻常,很不寻常。

    希尔不由自主身子前倾,看向走廊的入口,一个人影匆匆跑过来,竟是惊慌失措的副官,他张大了嘴,对希尔猛烈地摆手。

    与此同时,法庭上空响起科托洪亮的回答:“劳特中校和奥莱国的希尔少将有勾结。他们通过我互相交换情报,以在对敌作战中取得胜利,并打压自己友军。”

    “你撒谎!”还没等所有人反应过来科托话中的含义,希尔立即起身大声驳斥:“你胡说八道!”

    大家这才明白过来,顿时大哗,法庭上乱成一团。这绝对是最严厉的指控,高级将领居然和敌国有勾结,那是无可饶恕的叛国罪!

    “就是你!你把奥莱国作战信息用密码形式传给我,以交换普曼国情报。就是你!”

    “你撒谎!快把他拉下去!他在血口喷人!”希尔不顾形象地大喊大叫,手指直直指向科托,身边几个侍卫官扑过去。

    人们惊愕万分,记者们不停地按下快门,法官啪啪啪敲响法槌,老律师先是惊讶,然后阴沉着脸不发一言。法庭上乱成一团,在人群嘈杂和希尔愤怒的斥骂声中,夹杂着科托用尽全身力气呼喊出来的话:“你用我女儿要挟我!要我给你情报,我告诉你,你杀了我也没有用,我有证据!证据!”他一把甩开试图抓住他胳膊的侍卫官,从怀里掏出一摞纸,猛地洒向空中。纸片像蝴蝶般在空中飞舞,人们争先恐后地抢夺。

    希尔面色铁青,声嘶力竭高喊:“你放PI!”

    法庭的门又被推开,但此时没有人去注意来的人是谁,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将军坐在轮椅上,眯起眼睛严峻地看着法庭上的一片混乱。

    突然,“砰”地一声枪响,盖过了所有的嘈杂,人们像被施了定身法似的停下来。刚刚还纷乱不堪的法庭出现一片静默,科托定定地望着希尔,目光中犹含悲愤,一缕鲜血从他的太阳穴上悄悄滑落,他像个失去控制的木偶一样倒了下去。

    “啊——”地响起女人惊骇万分的尖叫声,然后各种叫喊:“保护皇太子!”“保护将军!”“夫人——”

    “休庭休庭。”法官高声叫喊,可惜谁也听不见。

    “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老将军将手中的纸片一掌拍在桌上,声色俱厉,“简直是卖国求荣!”

    “我不过是借力打力,要打击蓝氏家族,有什么错?”希尔梗着脖颈毫不服软。

    “关键是手段,手段!”老将军苍灰色的眉毛不停地抖动,“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向我汇报?你以为你那点小伎俩能瞒得过弗洛?我早就告诉你,他不是普通的继承人,完全不能受你控制。我警告过你要小心他!”

    “那又怎么样?难道就想凭这张小纸片告倒我吗?更何况科托已经死了。”希尔喘了口粗气,降低声音,“爸爸,我还是要感谢你。”

    “那个证人根本不是我杀的。我刚下飞机就赶过来,仓促之下能安排什么?”

    “可是爸爸……”

    老将军混浊的眼睛凝视着希尔,不知该愤怒还是该悲伤:“你怎么还不明白。用你的脑子好好想一想,没有皇太子的允许,谁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又当着他的面开枪杀人?弗洛为什么要这么做?这表明他并不想彻底摧毁希尔家族,他只是想给你一个警告!他能杀了这个人证,就说明他还有其他更有力的证据证明你叛国,这就是要挟的手段!”

    希尔屏住了呼吸,好半天才艰难地说道:“那我们该怎么办,爸爸?”

    老将军闭上眼睛,浊重地叹息一声:“我去见见他。”

    蓝尉穿过繁花似锦的庭院,远远望见宽阔的跑马场。他有些迟疑地慢下脚步,忽然发现自己面对弗洛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当做什么都不知道?未免自欺欺人;挑明这种暧昧?根本做不到;对昨天的失礼道歉?又有些不甘心。他仔细思索片刻,才发现“不甘心”这种情绪,已然说明了一切。他暗自叹口气,走到跑马场边,立正,朗声道:“皇太子殿下,少将蓝尉,奉命前来,听从您的吩咐。”

    “过来吧,等你很久了。”弗洛没有站起来还礼,他像面对家里人一样轻松地招手,“给你看样东西。”

    他向旁边一指,一个侍卫官牵来一匹骏马。这马一看就是匹好马,膘肥体壮、四肢坚实有力、胸廓深长,棕红色的被毛极为浓密,在阳光下反射着缎子般的光泽。

    对于战马和兵器的热爱,是每个军人心中最深沉的梦想。蓝尉也不例外,他忍不住伸手抚摸短短的鬃毛,感受温热的肌肤下那种张扬的活力。

    “你那匹马年龄太大了,我觉得你再骑着它未免不够尊老爱幼。所以为你找了这匹马来。当然它算不上顶尖,不过对我来说意义深刻,它是我接生的。”弗洛笑出了声,“怎么样,很难以想象吧?”

    蓝尉把脸贴在马的脖子上,面容柔和下来:“的确是,殿下。”

    弗洛松开缰绳:“去吧,骑上试试,它会喜欢你的。”

    蓝尉没有动。

    弗洛犹豫片刻,说:“蓝尉,我知道我有些事情做得很糟糕……好吧,说实话我不太会对一个人好……或者说只是用我自以为正确的方式对他好。蓝尉,我不是一个天才,也不是一个完美的人,我有很多缺点,掩藏在皇太子辉煌的光环下……”他停顿一下,清清嗓子,略显尴尬地说,“你能帮我改正它们么?”

    蓝尉抬起头,对上弗洛的眼睛,那双温柔的琥珀色的眸子里,清晰地表明了内心所有的忐忑和期盼,还有难以忽略的真挚。他抿了抿唇,接过马的缰绳,说道:“我试试吧。”翻身上马,奔驰而去。

    “殿下,老将军求见。”一个侍卫官上来禀道。

    弗洛拿起望远镜,随着不远处在马上飞驰的身影移动:“终于忍不住了么?命他进来吧。”

    “在这里么,殿下?”

    “对,就在这里。”

    老将军的轮椅,匝匝地碾过碎石子小路,他以为皇太子会私下和他见面,没想到竟是在跑马场。皇太子似乎还没有察觉到他的到来,一直关注着场内的骑手,对身边的侍卫官说:“瞧,技术很不错啊。”

    “蓝尉少将是公认的马术高手,殿下。”

    “哦?”弗洛意兴盎然,“听你一说我倒真想和他比试一下。”

    侍卫官一躬身:“殿下,恕我直言,恐怕您比不过他。”

    弗洛轻笑出声,看上去心情十分愉悦。

    老将军不是希尔,这么多年的官场战场,早已将他历练得心思缜密。在他看来,皇太子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隐藏着深刻的含义,包括此时此刻在这里觐见他。

    “皇太子殿下。”老将军开口。

    弗洛转过身来:“老将军,假期过得还算愉快吧。”

    “很好,谢谢殿下关心。”老将军顿住了,有些难以启齿,好半天才说道,“只是希尔他……”

    “唉。”弗洛放下望远镜,脸色低沉下来,“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现在媒体长篇累牍地报道,要求对希尔进行全面彻底地调查。老将军,这件事影响很不好。”

    “是的殿下,我感到万分抱歉。殿下……我已经老了,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他哀哀地说着,满是皱纹的脸显露出无尽的悲伤,“殿下,希尔他一时糊涂……看在我为国家浴血奋战了这么多年的份上……”

    弗洛没有说话,神色淡淡的。

    “殿下。”老将军心底一横,说道,“我愿意交出希尔家族的所有军权。”

    弗洛一笑:“老将军言重了。我知道战争一结束,你们四大家族心里都有些不安。老将军,既然你把话说到这里,我也不妨直言。女王陛下是个念旧的人,绝对不会做出鸟尽弓藏的事情,请你们放心。至于希尔少将……”他顿了顿,看到老将军听得全神贯注,慢慢地继续说道,“这件事不只是他一个人的事情,也不只是你们希尔家族的事情,这关系到奥莱国民众对贵族统治的信心。我的意见,是暂且搁置吧。”

    老将军仔细地揣摩着皇太子话中的含义,每个字甚至每句话的语气都不放过。“女王陛下是个念旧的人”意思就是女王在位时或许不动四大家族,但弗洛上位就不好说了;暂且搁置,就是以后极有可能再次重新提起。老将军抬起头,对上弗洛平静温和但深不可测的目光,心中陡然醒悟,皇太子不是不能动四大家族,只是因为某种原因,现在不动而已。他有魄力,也有信心,随时收回属于他的权力。

    老将军挣扎着从轮椅上站起,跪到弗洛的面前,颤抖着唇说道:“谢谢您的宽容,殿下。”

    “别这样。”弗洛连忙把他扶起来,“老将军,您还是修心养性,颐养天年吧。含饴弄孙,也是人生一大乐事啊。”

    “是的,殿下。”老将军坐回轮椅,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一阵马蹄声“得得”传来,弗洛回头,蓝尉正骑在马上,沐浴着金色的灿烂的阳光,整个人像从那里面幻化出来的一样。弗洛微笑着伸出手臂,迎向他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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