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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十二回

    柳湘莲而今不过二十余岁,那夜在帐中奋勇杀敌的又不止他一人,竟能凭泛泛“忠勇”二字得今上这般看重,夫妻双双过府拜谢裘家姨父姨母本是应有之义。

    要知道本朝立国已久,似柳湘莲这等没落世家出身的子弟不知凡几,从九品的把总到正五品的守备,整整九级,多少人年过不惑也未必跨得过去。若非裘家身为当今心腹大力相助,柳湘莲便是费心钻营也难有今日荣耀。

    再者柳湘莲虽有为当今亲弟挡刀的救命之功,奈何那到底是当今亲弟。多了亲弟二字,被救之人又回朝便被罚了俸禄赶去守陵,若无裘家从中周旋,是福是祸还未可知。

    “兹事体大,玉儿管家虽妥帖,我也少不得越俎代庖一回,亲拟一次礼单了。”

    柳湘莲行事向来干练,此时黛玉还拣选着簪环首饰,他已是连周身的荷包玉佩都收拾齐备了,偏横瞧竖看也寻不出凑到黛玉身边的由头,只得正了正脸色,说起正事来。

    说着,又往黛玉手边靠了一步,挤得正为黛玉梳头的簪春一退再退。

    “大爷说的很是。只可怜我这匣子里的笔墨不过聊供女儿家描眉画目,实担不起大爷的重担。挽冬,还不请大爷移步到外间,笔墨伺候着。”

    嫩葱似的手指轻轻掂起案上搁着的螺子黛,黛玉斜睨着柳湘莲似笑非笑,言语间满是戏谑揶揄。

    柳湘莲面上一红,却不是羞的。

    佳人眉目如画,若能亲手匀了螺子黛为她妆点,岂不是人间极乐?

    一想到二人相依坐于妆台之前,画眉点唇、耳鬓厮磨,柳湘莲便止不住心中的旖旎缱绻。

    清咳数声,柳湘莲淡淡扫了眼一旁抿着嘴儿偷笑的簪春,才沉着脸随闻声进来的挽冬出去了。

    一时柳湘莲厚厚拟定了单子,又叫挽冬捧来与黛玉瞧过,方亲去盯着管事们开库房一一取了出来。

    “回奶奶,杏奴梨仙已拿着大爷的帖子领人抬东西出去了,大爷说了,奶奶再仔细收拾收拾也无妨。”

    新挑上来的小丫头绿蕉一板一眼的传话,听得黛玉不由讶然,侧身便要发问。

    谁知黛玉身子扭得急了些,斜簪在髻上的累珠金凤步摇一晃,险些打了在身前给她捧镜的簪春的眼。

    簪春性子活泛,并不耐烦听绿蕉蚊子哼哼似的回话,难免走神,此刻叫眼前明晃晃的金丝串珠儿一惊,还不等回过神来便急退了一步,手上也失了力气。

    菱花样式的镜子一倾,竟是往黛玉脑后去了。

    黛玉只觉脑后似有微风拂过,心内一紧,还不及回身,就听得簪春扑通一声跪了,口内连连告饶,自贾家带来的菱角镜也跌在了地上。

    “作死的东西!还不滚!”

    隐约猜着了缘由,黛玉正欲叫簪春起来,不妨柳湘莲猛的斥了一声,倒惊得黛玉一时失了言语。

    原来,柳湘莲只堪堪落后绿蕉片刻,恰巧将簪春失手险些伤到黛玉一幕瞧了个清楚,偏又不及相救,急得满脸满身都是汗,喉咙好似叫人捏在了手里,一声儿也发不出。

    拼命赶了几步,直等簪春慌慌张张把镜子扔到了一旁的空地上,柳湘莲一颗心才算落回了原处,厉声发作起来,骂的簪春愈发不敢抬头。

    许是仍不解气,柳湘莲黑着脸冲到黛玉身边对着簪春便是一脚,直踢得簪春伏在地上起不了身。

    “这是做什么!便是瞧着我不好,也犯不着这样发作我的丫头,她好不好,也该我管教着。”

    黛玉何曾见过柳湘莲这般勃然大怒的模样?心中不免便有几分怕,瞧一眼挨了窝心脚的簪春,却又有些恼。

    在黛玉想来,不管簪春有何错处,柳湘莲所为未免太过粗暴凶狠,全无半点胸襟气度,活似个粗鄙莽夫,令人不喜。

    也是柳湘莲素日时时事事纵着黛玉,才让她当着丫头们的面儿与他呛声,浑不想柳湘莲这般发作不过是为了她,她倒为丫头发作起了柳湘莲。

    一口气憋在心里,柳湘莲却舍不得让黛玉受半点委屈,只得叫绿蕉扶簪春下去,自己则坐在了黛玉身旁的榻上,预备着两个丫头一去,就与黛玉赔不是。

    黛玉却不肯让他如愿,先是再三叮嘱绿蕉好生照料簪春,有好药尽管使着,又作势问起柳湘莲何时出门,叫哪几个跟着等事,一问接一问,只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等杏奴梨仙两个回来咱们再去也不迟,家人也不必多带,免得招摇过市徒惹一身腥,姨妈家也要吃挂落。说了这许久,为夫给玉儿斟盏茶可使得?”

    柳湘莲晓得黛玉在与他使性子,既不急、也不恼,等黛玉连珠炮似的问完了,方一并答了,又起身端杯执壶,双手为黛玉奉茶。

    神色之真,令黛玉接也不是,推也不是,恼也不是,乐也不是。

    “快些接了吧,爹娘还等着咱们一道去敬柱香回这样好的消息呢。”

    看出黛玉已渐渐消了气,柳湘莲含笑将瓷杯塞到她手中,转而说起了正事。

    柳湘莲如今仕途上终是有了起色,得了实缺,很该捧着圣旨祭拜先人,黛玉忙也起身肃容应了,当即随柳湘莲一道出门乘车,往城外柳家宗祠拜了祖宗,夫妻两个又对着柳父柳母的牌位絮絮说了会儿话,等杏奴梨仙气喘吁吁赶了过来,方上车往裘府去。

    到了裘府,柳湘莲自有裘良陪着一道听裘父的训导叮咛,黛玉则与裘母裘良之妻徐氏等说些家常闲话。男一起女一起,直消磨了大半日,又一道用过晚饭,二人方告辞出来。

    黛玉本最不耐烦此类交际应酬,这一日下来真真倦极,只等着回家好生歇息,哪成想才摘净了头上的首饰簪环,小丫头红樱便一溜烟进来传话。

    “禀奶奶,大爷说是有要事与奶奶商量,烦奶奶多等会子。”

    哪有人家夜半商议要事的?

    黛玉心下微晒,也不知忆起了什么,面上竟敷起薄薄一层粉色,待要叫红樱下去,才发觉小丫头早没了影子,连一贯守在她身边儿的挽冬也悄没声息退了下去,只留她一人坐于案前,映着红烛明明暗暗。

    心头陡升几许慌乱焦虑,黛玉忙倾身推开紧闭的窗棱,迎入半室月光,也迎入了满怀瑟瑟寒风。

    不等黛玉收回微凉的手指,便听得内室的帘子轻轻一动,再熟悉不过的挺拔身影缓缓前行,踏歌而来。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皇兮皇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声悠扬调婉转,正是汉司马相如一曲《凤求凰》。

    晕黄的烛光映着柳湘莲只略略勾勒了眉眼的面庞,愈发显得他清俊灵动、顾盼生辉,较之松散披着的戏服上掐金嵌银的云纹更闪亮三分。

    水袖轻扬间眼波流转,当真是难掩如玉风华,尽显如海深情。

    勾人魂魄,撩人情丝。

    黛玉不觉便有些痴意,怔怔瞧着柳湘莲愈走愈近,半蹲身执起她的十指。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低低的誓言与温热的吐息密密相锁,在黛玉耳畔萦萦缠缠,好似融出了一室浓醇酒香,引得人意醉神迷。

    神思微晃,黛玉只觉唇上一热,便再也抽不得身。

    仿佛心内破茧而出的一点火源与柳湘莲勾在一处,烧尽了脑中心智、身上衣衫。

    恰是芙蓉一枝春带雨,莲花池内配成双。

    今夜鸳鸯交颈,芙蓉帐内正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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