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8章_铡了
容玄与吴啸天离开五金杂货铺后并未着急往回赶，而是听了小伙计的建议，扛着一人重的装备又朝永安的方向迈了一路。容玄在路上给吴啸天大致说了一下今晚行动的注意事项，在容玄说话的时候吴啸天只安静地听着，并未插嘴打断，当容玄感觉一切稳妥步步缜密了的时候，吴啸天却想了想，根据他对恶人谷的地形认知，提出了几处被容玄忽略了的易出纰漏的地方。容玄侧目看了吴啸天一眼，眼神里带着几分意外和赞许。
转眼间，二人已经到了那间供旅客歇脚的茶铺。铺子不大，却正好位于一个蛛网形的交叉路口，但凡途径此地中转去他城的路人总免不了要在此买一碗凉茶解渴，抑或只是坐下来歇歇脚，带着的马匹驴骡还会由茶铺的伙计牵去马槽喂粮。正如五金店的小伙计所说，这里的确是个打听消息的好地方。
容玄和吴啸天找了个隐蔽的位置坐了下来，容玄将二人扛了一路的两麻袋杀人凶器推到桌下，吴啸天则将兜里揣着的一捧糖炒栗子掏了出来，他们要了两个大碗和一壶凉茶，状似漫不经心地喝着。
没过多久，就有一路十二人组成的马队在茶铺附近停了下来。容玄借着吴啸天的掩护细细打量了一下那拨人，那群人装束统一，言行低调，尤其是为首的那个男人，除了寡言慎行之外，还多了几分旁人没有的从容淡定。容玄不由多看了那人一眼，却发现那人竟是这群人里看上去最年轻的。
“怎么样？这些人是什么来头？”一直垂头剥着栗子的吴啸天抬眸看了容玄一眼，他此刻正背对着那群人，后方的动静他一概不知。
容玄抬了抬手，示意吴啸天稍安勿躁，自己则全神贯注地盯着那个年轻领头人不停开阖的双唇。
“二百两……白银，戌时之前……备好马粮和……足够的……茶水。”容玄将他读到的唇语断断续续地复述给吴啸天听，虽然只是破碎的只言片语，却都是最最关键的字句。吴啸天一脸惊诧地盯着容玄，刚想问他怎么会读唇语的时候却又被容玄眼明手快地用食指抵住了唇。“嘘——别打扰我。”容玄一门心思专注在读唇语的事上，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多暧昧亲密。
容玄的视线紧紧追着那个年轻男人不放，他看到他塞给茶铺老板两张银票，转过身，又有两个随从模样的男人上前同他汇报情况。由于角度的关系，容玄只清楚读到其中一人称呼年轻男子为“纪总管”，至于他们说了些什么，容玄是连半点都没窥探到，他不由悻悻叹了口气。
“唔能唔能说话了——”被容玄忽略良久的吴啸天勉强蠕动了下嘴唇。
容玄却像手指被烫到一般缩回了手。
“抱歉……你刚才说什么？”容玄把右手藏到桌下捏了捏拳头，微凉的指尖还残留着吴啸天唇上炙热的余温。容玄在心里敲打自己，明明是自己决定要和吴啸天保持“安全距离”的，可为何率先越过那道无形界线的却也是他自己？
吴啸天没有忽略容玄脸上闪过的每一丝纠结表情，看着他因自己尴尬为难的模样，小魔王的唇角竟扬起了一道窃喜的弧线。就算他再胸无丘壑神经粗，也觉察到了容玄这几天的转变。容玄不再将吴啸天对自己的好认为是兄弟之间理所当然的感情，也不再习惯性地拒绝吴啸天所有逾矩的举动，从起初的抗拒到妥协到让步最终变成习惯。
吴啸天又何尝不是。当他看到容玄因为别的男人而变得不冷静，看到他的小猴子为了救人而吻了那个家伙，即使是自己胡乱猜测的容玄的心上人……只要一想到那个人不是自己，吴啸天心底就会燃起一把无名火，烧得自己心浮气躁。起先他还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变得这么沉不住气，可当他看到那个慕容清对自己同样呼之欲出的敌意时，小魔王恍然明白了心底那把灭不尽的火是怎么回事——嫉妒，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词语可以阐明自己心里那些反常的感觉。
容玄觉察到吴啸天渐渐深邃的眼神，神情有些不太自然，他将目光瞥到一旁，搁在桌上的左手却被小魔王一把捉住了。心脏猛地漏跳半拍，带着鼓点般的节奏一记比一记有力地敲打着肋骨，像是要背离自己的胸膛跃出来。容玄不得不故作镇定地抬头看向握住自己左手的吴啸天，周围都是人，他不能随便甩开他的手站起来佯装生气走人，以免引来旁人不必要的注目。可真正令容玄感到不安的却是近在咫尺的吴啸天，他怕他看出自己的动摇，怕他识破自己藏得很好的情绪，明明脑子里清楚地很，他是自己最不敢想也最不能想的，甚至连暗示的念头都不该有，身体却还是中了邪似的靠了过去。
“我问你要不要吃栗子？”吴啸天自然而然地掰开容玄僵硬的手掌，将剥好了的两颗糖炒栗子放在他的掌心，脸上挂着宠溺的笑容，又问他，“还有那些人，看着就觉得行踪可疑，是不是和王府的商队有什么关联？”
容玄提到嗓子眼的一颗心总算安了安，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左手握着的两颗糖炒栗子，又抬起右手烦躁地拨了拨头发，是他想太多了。为了掩饰尴尬，容玄随手将栗子丢进嘴里嚼吧起来，边嚼边说：“如果我没有猜错，那一杆人大概是王府商队派出的先行部队，负责勘察前方的道路状况，以免大部队进了恶人谷后遭遇不测，卡在半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那咱要不要先把这几个家伙给……”吴啸天压低声音，边说边用手作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不，这几个人动不得。”容玄急忙否定道，又同他解释说，“一般派遣出的先行部队都是精英中的精英，他们往往具备良好的身体素质和丰富的行军经验，在遭遇险境的时候也多会灵活变通，不是容易对付的小角色。更何况敌多我寡，若是一大意，让他们跑了其中一个回程通报，那我们的计划可就全部泡汤了。啸天，要记住，我们的目标不是人命而是钱财，要尽可能地按兵不动，避免打草惊蛇，逢强智取。” 容玄说得头头是道，吴啸天不由跟着连连点头。
吴啸天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见容玄突然眼色一沉，慢慢将视线从远处收回来，不动声色地挪回吴啸天脸上。吴啸天警觉地发现容玄神色有恙，忙用眼神询问他“怎么了？”容玄话里有话地提醒道：“说到行踪可疑的人，茶铺里可不止他们几个。”
话音刚落，吴啸天的肩膀就被人猛然拍了一下。
“喂，你们两个！”一道陌生的洪亮嗓音从吴啸天肩后响起，带着命令式的口气询问道，“是干什么的？”
容玄生怕吴啸天回答不妥，连忙挤出个假笑朝那个壮汉敷衍道：“我们是……”
“闭嘴。谁问你了？”怎料对方脾气火爆，不屑地扫了容玄一眼，又转而问吴啸天，“你说。”
容玄暗下递给吴啸天一个“沉住气”的眼色，真怕他一怒之下掀桌而起。的确，小魔王从小就是被吓大的，胆子大的能包天，脾气倔得和蛮牛似的，要不是为了顾全大局，吴啸天今日绝不能忍得下这口气。这该死的臭家伙，居然敢凶他的小猴子！真恨不得将这只搭在肩上的脏蹄子给拧折了。
“喂，老子问你话呢！你俩是干什么的？”壮汉见对方爱理不理的态度，开始有些不耐烦了，按在吴啸天肩上的手又加了几分力道。
吴啸天递给容玄一个“不用担心”的眼色，才缓缓转过身朝壮汉友好一笑道：“我俩是倒腾五金买卖的，小本生意。”
“哦？倒腾五金的？”对方将信将疑地看了吴啸天一眼，又指了指他们塞在桌子下面的两个大麻袋，麻袋看上去鼓鼓囊囊的，像是装了不少东西，壮汉问吴啸天，“这麻袋里装了啥？打开来我看看。”吴啸天并未拒绝对方的无理要求，倒是非常大方地从麻袋里随意摸了个捕兽夹出来递给那个壮汉查看。“就这破玩意儿？”壮汉随意摆弄看了看，又将笨重的捕兽夹扔还给吴啸天，顺口问道，“这年头倒腾五金的还得整天背着两麻袋铁爪子到处跑？”
吴啸天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搓了搓手，一脸谄笑地同那个壮汉热络地解释道：“这位大哥你有所不知，这种捕兽夹是可以重复利用的，销路好但是造起来可不容易，里头那些小闩闸小机关啊啥的，没几个巧手的铁匠能打出来。咱这两袋夹子还是从别的铺子批来的，不信你可以到前头那间五金铺子问问。不过大哥，你可别给他们说咱这是批了拿去再卖的，你也知道，这年头咱做小本生意的，也就靠投机取巧赚点小钱。”
容玄在旁看着吴啸天将那负责盘问的壮汉忽悠得一愣愣的，活生生将俩形迹可疑的“恐怖分子”描述成了为生活所逼的窘迫小贩。真是，差点没害他嘴里含着的一口凉茶喷出来。
待那壮汉被同行的伙伴唤走，吴啸天才长吁出一口气坐下来。
一直坐在二人邻桌的一位长者见那群人走远了，才挨过来好心安慰了吴啸天一句：“小兄弟，你们是外地来的吧，不知道刚才那些人是谁？”
容玄和吴啸天心照不宣地对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对那长者摇了摇头。
长者见二人初来乍道，怕他们不懂人情世故得罪歹人，又好言提点了几句，长者说：“那些人就是令都城百姓闻风丧胆的夜枭队，他们仗势欺人、□掳掠、无恶不作。领头的那个叫纪云起，别看他年纪轻轻公正不阿的样子，他可是跟着那个魔王转世的小王爷干过不少缺德事。今天你们是运气好，碰上夜枭们赶着上路，才没故意刁难你们。我劝你们啊，以后见着夜枭队就绕道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保重。”言及至此，长者也不再多言，结完账就匆匆离开了。
容玄兀自理了理思路，将尉迟勋提供给他的信息和新打探到的消息串在了一起，事情似乎渐渐展露出端倪。今夜要劫的目标应该就是慕容清的商队，这群先行探路的夜枭队或许不只是肩负着探路这一项使命，极有可能还在一并追查那颗玉髓的下落，所以才会走的如此匆忙。这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今夜一役，既劫了王府的不义之财又一并解了容玄的心头之恨，正可谓是一箭双雕，亏本的就只有慕容将军。
“你刚才反应挺快的，应付的不错，就算他们真到那家五金铺子去打听了，也问不出什么破绽来。”容玄边称赞吴啸天边随手抓了颗栗子剥起来，上了手才知道，这放冷了的糖炒栗子的壳不软不硬的，并不是那么容易剥的。
吴啸天听了却出人意料地没有沾沾自喜，他低着头，面色略显沉重。
“怎么了？”容玄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跟着担心起来，“啸天，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容玄不习惯小魔王沉默寡言的样子，这比吴啸天没大没小地开他玩笑还要折磨容玄。
吴啸天抬头看了容玄一眼，看到小猴子溢于言表的关心之色，他只好把埋藏在心底的顾虑说了出来：“其实纪云起这个名字，十五年前我就听我爹说起过。”
“十五年前？”容玄惊讶地问，“难道这个名字有什么来头？”
吴啸天不置可否，似乎不知该从何说起，他皱眉思忖了一下，才道：“这件事不仅同黑风寨有关，同纪云起的父辈祖辈有关，还牵扯到一户人家。”吴啸天说到一半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看了容玄一眼。容玄微愕，心说难不成对方是自己也认识的人？刚想开口追问，吴啸天则已将谜底揭晓：“那户人家你我都认识，就是郝雷他家。”
容玄和吴啸天又要了一壶凉茶，茶铺的店小二免费送了他们一小碗花生米，吴啸天才将这段尘封已久的往事缓缓道来。但他毕竟不是那个年代的人，时隔久远，这事又是口耳相传，黑风寨里知晓详情的并无几人，吴啸天说的时候难免有些疏漏又倒回去补充。等容玄一言不发地全部听完，也沉淀了很久才将思路整理清楚。
“我估计我爹写给咱的那五封信里肯定提到了这件事。我想雷子的秘密，大概就是这个了吧。”吴啸天叹了口气，又说，“可是咱一辈子都不能让他知道这件事。”
容玄看了吴啸天一眼，也同他一样怅然地叹了口气，说：“是啊，不能让雷子知道，他要是知道了，肯定会恨你，恨大当家的一辈子。”
这件事要真详说起来，还得追溯回老洋人他们那一辈。
那阵子土匪们除了打业，另外一条主要的收入渠道就是绑票勒索。这是因为绑票这种方式比起杀戮性抢劫稍显温和，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受害者基本上不会去报官，因而风险较小。其次，土匪抢得笨重财物后往往不便携带，而肉票是可以自己移动的，所以土匪都乐于绑票。
可对于受害者来说，赎人是最无奈的事情。大户人家得破财，中等人家得破产，小户人家得卖房子，反正都要大伤元气，好多年翻不过来身儿。更糟的情况是赎金搭进去了，赎回的亲人已经被土匪折磨成残废了。
当然也有另类的事情发生。当时郝雷他爹郝望刚挂柱入伙当上土匪，一同过堂的还有雷炮头和现在的大当家吴震南。老洋人交给他们的任务是去绑架永安当时的一个富户纪云英，纪云英的儿子纪云翔那会儿正好在永安县衙当差，郝望便有所顾忌，看押肉票的那段时间没敢亏待纪云英。
后来纪云英被赎回，他对儿子纪云翔说：“刀客们没有亏待我，他们没啥吃的，自己饿肚子，还让我吃饱吃好。土匪绑票，无非就是想弄俩钱，咱家钱多不算啥，以后遇到这些人，不能跟人家过不去。”
果然半个月后郝望进城，正撞上时任都城总巡捕的纪云翔，纪云翔赶紧支走巡捕房的其他人，没有抓郝望，还请他到酒馆喝酒，告诉他不要惊慌。这么一来二去，总巡捕竟和土匪交上了朋友，甚至连纪云翔的独生子都是郝望给起的名。郝望是个粗人，从小会的诗词除了打油诗就是些荤段子，正儿八经的只知道一句，就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于是他便替纪云翔的独子起名为“纪云起”。至于这诗到底是谁写的，郝望就不得而知了。
又过了几年，土匪日益猖獗，老洋人的势力已经扩张到了睥睨山以南的大部分地区，为了进一步扩张中部势力，老洋人派了自己最为器重的两名当家人选到永安去攻城掠寨，那二人便是吴震南和郝望。最终黑风寨攻下了永安的边寨，吴震南执意要杀边寨的守寨人，老洋人当初放话说了提头回见，大大有赏，可当郝望发现永安边寨的守寨人是新调任来的纪云翔时，却挡住了吴震南。
郝望说：“咱不能杀他，他是个大好人呀！”
吴震南听了怒火中烧，他大骂郝望：“你咋能为当官的人讲情！这犯了咱黑风寨的大忌！赶紧改口，不然把你和他一块用铡刀铡了！”
郝望听完想了想，竟然选择了后者，和纪云翔一起把头伸到了铡刀之下……
气氛一下变得有些凝重。
吴啸天烦躁地耙乱了头发，容玄则低着头轻轻叹了口气。事情慢慢变得复杂起来，可是复杂的并非事件本身，而是那些盘根错节的牵扯到上一辈人的恩怨纠葛。对于这些，吴啸天和容玄根本不能为郝雷做些什么。
“好了，我们不能一直在这件事上纠结下去。”容玄重新整理了一下思路，伸手拍了拍坐在对面的吴啸天耷拉下来的肩膀，鼓励他重新打起精神，“这是我们上一辈人积下来的恩怨，谁对谁错都不是我们这些小辈可以判断的。你也不要给自己太多压力，等到时机成熟了，我想大当家的自然会将这件事亲口告诉雷子。”
吴啸天抬头看了容玄一眼，也跟着叹了一口气，说：“我就是觉着这样瞒着咱自家兄弟，胸口真他妈憋得慌。小玄儿你要知道，雷子这么多年来都认定了背叛黑风寨的是他爹郝望，当家的处死他是应该的，到现在雷子连一炷香都没给他老子上过。”说完，吴啸天又仰头灌了口凉茶，狠狠抹了把嘴。
容玄明白啸天和雷子之间的情义深重，若是换做郝雷遇到这样的情况，心态也不会比啸天好到哪去。容玄不再多言，趁着吴啸天整理情绪的空档，他起身绕到茶铺后头，拽住了一个小二打扮的伙计。
容玄压低声音道：“小伙计，有一单二十两白银的大买卖，做可是不做？”
未完待续……
作者有话要说：特别鸣谢加菲猫君友情提供纪总管的名字~很好~很文艺
纪云起，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出自王维的诗《终南别业》。
转眼间，二人已经到了那间供旅客歇脚的茶铺。铺子不大，却正好位于一个蛛网形的交叉路口，但凡途径此地中转去他城的路人总免不了要在此买一碗凉茶解渴，抑或只是坐下来歇歇脚，带着的马匹驴骡还会由茶铺的伙计牵去马槽喂粮。正如五金店的小伙计所说，这里的确是个打听消息的好地方。
容玄和吴啸天找了个隐蔽的位置坐了下来，容玄将二人扛了一路的两麻袋杀人凶器推到桌下，吴啸天则将兜里揣着的一捧糖炒栗子掏了出来，他们要了两个大碗和一壶凉茶，状似漫不经心地喝着。
没过多久，就有一路十二人组成的马队在茶铺附近停了下来。容玄借着吴啸天的掩护细细打量了一下那拨人，那群人装束统一，言行低调，尤其是为首的那个男人，除了寡言慎行之外，还多了几分旁人没有的从容淡定。容玄不由多看了那人一眼，却发现那人竟是这群人里看上去最年轻的。
“怎么样？这些人是什么来头？”一直垂头剥着栗子的吴啸天抬眸看了容玄一眼，他此刻正背对着那群人，后方的动静他一概不知。
容玄抬了抬手，示意吴啸天稍安勿躁，自己则全神贯注地盯着那个年轻领头人不停开阖的双唇。
“二百两……白银，戌时之前……备好马粮和……足够的……茶水。”容玄将他读到的唇语断断续续地复述给吴啸天听，虽然只是破碎的只言片语，却都是最最关键的字句。吴啸天一脸惊诧地盯着容玄，刚想问他怎么会读唇语的时候却又被容玄眼明手快地用食指抵住了唇。“嘘——别打扰我。”容玄一门心思专注在读唇语的事上，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多暧昧亲密。
容玄的视线紧紧追着那个年轻男人不放，他看到他塞给茶铺老板两张银票，转过身，又有两个随从模样的男人上前同他汇报情况。由于角度的关系，容玄只清楚读到其中一人称呼年轻男子为“纪总管”，至于他们说了些什么，容玄是连半点都没窥探到，他不由悻悻叹了口气。
“唔能唔能说话了——”被容玄忽略良久的吴啸天勉强蠕动了下嘴唇。
容玄却像手指被烫到一般缩回了手。
“抱歉……你刚才说什么？”容玄把右手藏到桌下捏了捏拳头，微凉的指尖还残留着吴啸天唇上炙热的余温。容玄在心里敲打自己，明明是自己决定要和吴啸天保持“安全距离”的，可为何率先越过那道无形界线的却也是他自己？
吴啸天没有忽略容玄脸上闪过的每一丝纠结表情，看着他因自己尴尬为难的模样，小魔王的唇角竟扬起了一道窃喜的弧线。就算他再胸无丘壑神经粗，也觉察到了容玄这几天的转变。容玄不再将吴啸天对自己的好认为是兄弟之间理所当然的感情，也不再习惯性地拒绝吴啸天所有逾矩的举动，从起初的抗拒到妥协到让步最终变成习惯。
吴啸天又何尝不是。当他看到容玄因为别的男人而变得不冷静，看到他的小猴子为了救人而吻了那个家伙，即使是自己胡乱猜测的容玄的心上人……只要一想到那个人不是自己，吴啸天心底就会燃起一把无名火，烧得自己心浮气躁。起先他还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变得这么沉不住气，可当他看到那个慕容清对自己同样呼之欲出的敌意时，小魔王恍然明白了心底那把灭不尽的火是怎么回事——嫉妒，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词语可以阐明自己心里那些反常的感觉。
容玄觉察到吴啸天渐渐深邃的眼神，神情有些不太自然，他将目光瞥到一旁，搁在桌上的左手却被小魔王一把捉住了。心脏猛地漏跳半拍，带着鼓点般的节奏一记比一记有力地敲打着肋骨，像是要背离自己的胸膛跃出来。容玄不得不故作镇定地抬头看向握住自己左手的吴啸天，周围都是人，他不能随便甩开他的手站起来佯装生气走人，以免引来旁人不必要的注目。可真正令容玄感到不安的却是近在咫尺的吴啸天，他怕他看出自己的动摇，怕他识破自己藏得很好的情绪，明明脑子里清楚地很，他是自己最不敢想也最不能想的，甚至连暗示的念头都不该有，身体却还是中了邪似的靠了过去。
“我问你要不要吃栗子？”吴啸天自然而然地掰开容玄僵硬的手掌，将剥好了的两颗糖炒栗子放在他的掌心，脸上挂着宠溺的笑容，又问他，“还有那些人，看着就觉得行踪可疑，是不是和王府的商队有什么关联？”
容玄提到嗓子眼的一颗心总算安了安，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左手握着的两颗糖炒栗子，又抬起右手烦躁地拨了拨头发，是他想太多了。为了掩饰尴尬，容玄随手将栗子丢进嘴里嚼吧起来，边嚼边说：“如果我没有猜错，那一杆人大概是王府商队派出的先行部队，负责勘察前方的道路状况，以免大部队进了恶人谷后遭遇不测，卡在半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那咱要不要先把这几个家伙给……”吴啸天压低声音，边说边用手作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不，这几个人动不得。”容玄急忙否定道，又同他解释说，“一般派遣出的先行部队都是精英中的精英，他们往往具备良好的身体素质和丰富的行军经验，在遭遇险境的时候也多会灵活变通，不是容易对付的小角色。更何况敌多我寡，若是一大意，让他们跑了其中一个回程通报，那我们的计划可就全部泡汤了。啸天，要记住，我们的目标不是人命而是钱财，要尽可能地按兵不动，避免打草惊蛇，逢强智取。” 容玄说得头头是道，吴啸天不由跟着连连点头。
吴啸天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见容玄突然眼色一沉，慢慢将视线从远处收回来，不动声色地挪回吴啸天脸上。吴啸天警觉地发现容玄神色有恙，忙用眼神询问他“怎么了？”容玄话里有话地提醒道：“说到行踪可疑的人，茶铺里可不止他们几个。”
话音刚落，吴啸天的肩膀就被人猛然拍了一下。
“喂，你们两个！”一道陌生的洪亮嗓音从吴啸天肩后响起，带着命令式的口气询问道，“是干什么的？”
容玄生怕吴啸天回答不妥，连忙挤出个假笑朝那个壮汉敷衍道：“我们是……”
“闭嘴。谁问你了？”怎料对方脾气火爆，不屑地扫了容玄一眼，又转而问吴啸天，“你说。”
容玄暗下递给吴啸天一个“沉住气”的眼色，真怕他一怒之下掀桌而起。的确，小魔王从小就是被吓大的，胆子大的能包天，脾气倔得和蛮牛似的，要不是为了顾全大局，吴啸天今日绝不能忍得下这口气。这该死的臭家伙，居然敢凶他的小猴子！真恨不得将这只搭在肩上的脏蹄子给拧折了。
“喂，老子问你话呢！你俩是干什么的？”壮汉见对方爱理不理的态度，开始有些不耐烦了，按在吴啸天肩上的手又加了几分力道。
吴啸天递给容玄一个“不用担心”的眼色，才缓缓转过身朝壮汉友好一笑道：“我俩是倒腾五金买卖的，小本生意。”
“哦？倒腾五金的？”对方将信将疑地看了吴啸天一眼，又指了指他们塞在桌子下面的两个大麻袋，麻袋看上去鼓鼓囊囊的，像是装了不少东西，壮汉问吴啸天，“这麻袋里装了啥？打开来我看看。”吴啸天并未拒绝对方的无理要求，倒是非常大方地从麻袋里随意摸了个捕兽夹出来递给那个壮汉查看。“就这破玩意儿？”壮汉随意摆弄看了看，又将笨重的捕兽夹扔还给吴啸天，顺口问道，“这年头倒腾五金的还得整天背着两麻袋铁爪子到处跑？”
吴啸天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搓了搓手，一脸谄笑地同那个壮汉热络地解释道：“这位大哥你有所不知，这种捕兽夹是可以重复利用的，销路好但是造起来可不容易，里头那些小闩闸小机关啊啥的，没几个巧手的铁匠能打出来。咱这两袋夹子还是从别的铺子批来的，不信你可以到前头那间五金铺子问问。不过大哥，你可别给他们说咱这是批了拿去再卖的，你也知道，这年头咱做小本生意的，也就靠投机取巧赚点小钱。”
容玄在旁看着吴啸天将那负责盘问的壮汉忽悠得一愣愣的，活生生将俩形迹可疑的“恐怖分子”描述成了为生活所逼的窘迫小贩。真是，差点没害他嘴里含着的一口凉茶喷出来。
待那壮汉被同行的伙伴唤走，吴啸天才长吁出一口气坐下来。
一直坐在二人邻桌的一位长者见那群人走远了，才挨过来好心安慰了吴啸天一句：“小兄弟，你们是外地来的吧，不知道刚才那些人是谁？”
容玄和吴啸天心照不宣地对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对那长者摇了摇头。
长者见二人初来乍道，怕他们不懂人情世故得罪歹人，又好言提点了几句，长者说：“那些人就是令都城百姓闻风丧胆的夜枭队，他们仗势欺人、□掳掠、无恶不作。领头的那个叫纪云起，别看他年纪轻轻公正不阿的样子，他可是跟着那个魔王转世的小王爷干过不少缺德事。今天你们是运气好，碰上夜枭们赶着上路，才没故意刁难你们。我劝你们啊，以后见着夜枭队就绕道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保重。”言及至此，长者也不再多言，结完账就匆匆离开了。
容玄兀自理了理思路，将尉迟勋提供给他的信息和新打探到的消息串在了一起，事情似乎渐渐展露出端倪。今夜要劫的目标应该就是慕容清的商队，这群先行探路的夜枭队或许不只是肩负着探路这一项使命，极有可能还在一并追查那颗玉髓的下落，所以才会走的如此匆忙。这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今夜一役，既劫了王府的不义之财又一并解了容玄的心头之恨，正可谓是一箭双雕，亏本的就只有慕容将军。
“你刚才反应挺快的，应付的不错，就算他们真到那家五金铺子去打听了，也问不出什么破绽来。”容玄边称赞吴啸天边随手抓了颗栗子剥起来，上了手才知道，这放冷了的糖炒栗子的壳不软不硬的，并不是那么容易剥的。
吴啸天听了却出人意料地没有沾沾自喜，他低着头，面色略显沉重。
“怎么了？”容玄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跟着担心起来，“啸天，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容玄不习惯小魔王沉默寡言的样子，这比吴啸天没大没小地开他玩笑还要折磨容玄。
吴啸天抬头看了容玄一眼，看到小猴子溢于言表的关心之色，他只好把埋藏在心底的顾虑说了出来：“其实纪云起这个名字，十五年前我就听我爹说起过。”
“十五年前？”容玄惊讶地问，“难道这个名字有什么来头？”
吴啸天不置可否，似乎不知该从何说起，他皱眉思忖了一下，才道：“这件事不仅同黑风寨有关，同纪云起的父辈祖辈有关，还牵扯到一户人家。”吴啸天说到一半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看了容玄一眼。容玄微愕，心说难不成对方是自己也认识的人？刚想开口追问，吴啸天则已将谜底揭晓：“那户人家你我都认识，就是郝雷他家。”
容玄和吴啸天又要了一壶凉茶，茶铺的店小二免费送了他们一小碗花生米，吴啸天才将这段尘封已久的往事缓缓道来。但他毕竟不是那个年代的人，时隔久远，这事又是口耳相传，黑风寨里知晓详情的并无几人，吴啸天说的时候难免有些疏漏又倒回去补充。等容玄一言不发地全部听完，也沉淀了很久才将思路整理清楚。
“我估计我爹写给咱的那五封信里肯定提到了这件事。我想雷子的秘密，大概就是这个了吧。”吴啸天叹了口气，又说，“可是咱一辈子都不能让他知道这件事。”
容玄看了吴啸天一眼，也同他一样怅然地叹了口气，说：“是啊，不能让雷子知道，他要是知道了，肯定会恨你，恨大当家的一辈子。”
这件事要真详说起来，还得追溯回老洋人他们那一辈。
那阵子土匪们除了打业，另外一条主要的收入渠道就是绑票勒索。这是因为绑票这种方式比起杀戮性抢劫稍显温和，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受害者基本上不会去报官，因而风险较小。其次，土匪抢得笨重财物后往往不便携带，而肉票是可以自己移动的，所以土匪都乐于绑票。
可对于受害者来说，赎人是最无奈的事情。大户人家得破财，中等人家得破产，小户人家得卖房子，反正都要大伤元气，好多年翻不过来身儿。更糟的情况是赎金搭进去了，赎回的亲人已经被土匪折磨成残废了。
当然也有另类的事情发生。当时郝雷他爹郝望刚挂柱入伙当上土匪，一同过堂的还有雷炮头和现在的大当家吴震南。老洋人交给他们的任务是去绑架永安当时的一个富户纪云英，纪云英的儿子纪云翔那会儿正好在永安县衙当差，郝望便有所顾忌，看押肉票的那段时间没敢亏待纪云英。
后来纪云英被赎回，他对儿子纪云翔说：“刀客们没有亏待我，他们没啥吃的，自己饿肚子，还让我吃饱吃好。土匪绑票，无非就是想弄俩钱，咱家钱多不算啥，以后遇到这些人，不能跟人家过不去。”
果然半个月后郝望进城，正撞上时任都城总巡捕的纪云翔，纪云翔赶紧支走巡捕房的其他人，没有抓郝望，还请他到酒馆喝酒，告诉他不要惊慌。这么一来二去，总巡捕竟和土匪交上了朋友，甚至连纪云翔的独生子都是郝望给起的名。郝望是个粗人，从小会的诗词除了打油诗就是些荤段子，正儿八经的只知道一句，就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于是他便替纪云翔的独子起名为“纪云起”。至于这诗到底是谁写的，郝望就不得而知了。
又过了几年，土匪日益猖獗，老洋人的势力已经扩张到了睥睨山以南的大部分地区，为了进一步扩张中部势力，老洋人派了自己最为器重的两名当家人选到永安去攻城掠寨，那二人便是吴震南和郝望。最终黑风寨攻下了永安的边寨，吴震南执意要杀边寨的守寨人，老洋人当初放话说了提头回见，大大有赏，可当郝望发现永安边寨的守寨人是新调任来的纪云翔时，却挡住了吴震南。
郝望说：“咱不能杀他，他是个大好人呀！”
吴震南听了怒火中烧，他大骂郝望：“你咋能为当官的人讲情！这犯了咱黑风寨的大忌！赶紧改口，不然把你和他一块用铡刀铡了！”
郝望听完想了想，竟然选择了后者，和纪云翔一起把头伸到了铡刀之下……
气氛一下变得有些凝重。
吴啸天烦躁地耙乱了头发，容玄则低着头轻轻叹了口气。事情慢慢变得复杂起来，可是复杂的并非事件本身，而是那些盘根错节的牵扯到上一辈人的恩怨纠葛。对于这些，吴啸天和容玄根本不能为郝雷做些什么。
“好了，我们不能一直在这件事上纠结下去。”容玄重新整理了一下思路，伸手拍了拍坐在对面的吴啸天耷拉下来的肩膀，鼓励他重新打起精神，“这是我们上一辈人积下来的恩怨，谁对谁错都不是我们这些小辈可以判断的。你也不要给自己太多压力，等到时机成熟了，我想大当家的自然会将这件事亲口告诉雷子。”
吴啸天抬头看了容玄一眼，也跟着叹了一口气，说：“我就是觉着这样瞒着咱自家兄弟，胸口真他妈憋得慌。小玄儿你要知道，雷子这么多年来都认定了背叛黑风寨的是他爹郝望，当家的处死他是应该的，到现在雷子连一炷香都没给他老子上过。”说完，吴啸天又仰头灌了口凉茶，狠狠抹了把嘴。
容玄明白啸天和雷子之间的情义深重，若是换做郝雷遇到这样的情况，心态也不会比啸天好到哪去。容玄不再多言，趁着吴啸天整理情绪的空档，他起身绕到茶铺后头，拽住了一个小二打扮的伙计。
容玄压低声音道：“小伙计，有一单二十两白银的大买卖，做可是不做？”
未完待续……
作者有话要说：特别鸣谢加菲猫君友情提供纪总管的名字~很好~很文艺
纪云起，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出自王维的诗《终南别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