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二十四
夜里下起了雪，直到天亮，还没有消停。虽然已经入冬，树木的叶子还没有落尽，这场雪就迫不及待地降临了。雪倒是不大，轻轻悠悠，纷纷扬扬，像洁白的羽绒从空中冉冉地飘落下来。树枝上、屋顶上、马路上，仿佛一夜间都裹上了一层薄薄的棉花。然而，当马场道出现车水马龙时，雪便开始融化了。没过多久，就把树木、房屋、马路弄得湿漉漉的，马路的低洼处甚至出现了积水，好像刚刚下了一场雨。尽管如此，马场道还像过去一样，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只不过是人们身上的衣服都加厚了，许多女人的脸上还罩上了各种色彩的纱巾。儿童医院门前，带着孩子前来看病的男男女女络绎不绝，比平时明显地增加了许多，这都是天气变化造成的结果。这里毕竟是北方，温度比神农架低了许多。人们常说，下雪不冷化雪冷。这雪虽然不断地在下，却落地就化，给人的感觉是干冷干冷的。
也许看不到先行者的踪影，漫天的雪花开始犹豫了，胆怯了，它们在空中徘徊着，沉思着，虽然雪花依旧是一片一片的，飘飘洒洒，晃晃悠悠，却是极不情愿地往下落，依旧落在树木上，落在房屋上，落在马路上，依旧很快便融化成水，刹那间失去了踪影。只有那些落在阴暗角落的雪花，才能得以幸存。不过，也只是星星点点地装饰着这灰蒙蒙的空间，而无法形成铺天盖地、皑皑茫茫的气候。
他坐在饭店里，默默地吃着煎饼馃子和馄饨，眼睛不时地观察着医院门外的情况。在他身边的地下，放着一个长方形的浅灰色的纸质包装盒，包装盒的下面有“Lenovo”的几个英文字母。他依然是那身装束，头上戴着细线纺织的套头帽，身上穿着米色立领风衣，即使吃饭，深色的墨镜也不肯摘下来。
在他旁边坐着一个戴着花镜的老者，老者白发苍苍，红光满面，看上去是个极有学问的人。
“年轻人，刚买的‘联想’？”
“你怎么知道是‘联想’？”
“上面写着嘛，Lenovo。”
“是吗？”
“这是‘联想’的英文标识。明明是中国品牌，为什么偏偏弄个洋名？不懂，真是弄不懂。”
“是吗？”
“有谁不知道呢！‘联想’刚成立时，就起了个英文名字，叫Legend，就是传奇的意思。后来脑子一热，又改了，保留Le，加上拉丁词novo，就是新的意思，合在一起就是Lenovo。国家有规定嘛，英文名称应该使用汉语拼音，为什么就不能用‘联想’的汉语拼音呢？品牌响不响，靠的是产品，不是名称！中国人这种自卑心理如果不破除，发展就成问题……”
老者唠唠叨叨的，没完没了。他毫无兴趣。他不懂英文，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弄懂英文。对他来说，英文就像南极的企鹅、北极的白熊，隔得太远了。虽然在中学时学过几句，现在他也只依稀记得几个字母的发音。
“忠哥，你的英语也太差了！yes就是是，no就是否，你可别乱点击……”孟秀兰笑着说。
“干吗不写中国字？”他不好意思地说。
“这是外国的软件，你可以使用汉化版。”
“什么是汉化版？”
“就是翻译成汉语的软件。”
“从哪里找汉化版？”
“我给你找。”
……
他端起碗，用筷子往嘴里扒馄饨。天津的煎饼馃子的确好吃。里面有绿豆面的薄饼，有鸡蛋，有油条，还放上面酱，葱末，辣椒，吃到嘴里，香喷喷的，真的解馋。馄饨做得也不错，味道非常可口。神农架的美味虽然很丰富，这样的煎饼馃子和馄饨却是吃不上的。孟秀兰吃过这样的煎饼馃子和馄饨吗？
老者是个话唠子，并不在意对方是否反感。
“年轻人，这是联想可变式平板电脑，是最新的款式。不过，电脑发展得太快，今天是新款，明天就是旧款了。”
“老爷子经常玩电脑？”
“玩电脑？我有那工夫吗？我用电脑是为了工作。别看我老了，我每天还在工作。现在的人心太野，除了玩还是玩。这电脑的设计本身就有问题，为什么要有玩的功能呢？动辄‘网瘾’，不就是玩出来的‘瘾’吗？”
“是吗？”
“年轻人，知道‘玩物丧志’这句话吗？”
“不知道。”
“这是古人说的话。《尚书&#8226；旅獒》里说：‘玩人丧德，玩物丧志。’现在的人把古训都忘了。我给政府写过好几封信，要求取缔电脑的游戏功能，居然没有人听！现在的官员，忘本喽，满脑子装的都是GDP。”
“什么东西挤出屁？”
“是GDP！英文Gross Domestic Product的简称。”
“是吗？”
“就是国内生产总值，你不懂？”
“哦……”
他把目光扫向外面。雪还在继续地下。雪花在空中依然那么胆怯，好像做了贼似的，就是不甘心落下来。不知什么时候起风了。当雪花刚刚落地时，还来不及融化，就被风轻轻地吹到路边，堆积到一起，好像路边铺了薄薄的一层轻盈的绒毛。医院门外的道路两侧停靠了不少汽车，汽车的品牌也形形色色，五花八门，这些汽车都是送孩子来看病的吗？在这样的鬼天气里，人变得非常脆弱，先打几个喷嚏，再流几把鼻涕，接着浑身发起了高烧。即使是人高马大的汉子，也会变成一摊稀泥……
“年轻人，‘联想’虽然有缺点，毕竟是国货。知道买国货就好。有些年轻人，到现在外国的月亮比中国的圆。”
“是吗？”
“你看看……出国旅游本来是好事，就是给中国人丢人！买外国货就跟不要钱似的，拼命地抢。买回来全堆在家里，根本用不上……”
“是吗？”
风越刮越大，雪花在空中不再那么逍遥了，它们被风吹得忽东忽西，无法选定自己降落的地方。它们不再思索，不再彷徨，因为它们在挣扎中失去了所有的机会。它们也许还没有意识到，无论有风还是没有风，它们企图悬在空中，完全是徒劳的。雪花的确是不屈不挠的，它们只是过于急躁，以为大地在等待它们，在拥抱它们，便匆匆忙忙地降落下来。当它们意识到它们即将粉身碎骨时，已经回天无路。雪花难道没有想到吗？过错完全在于它们自己，它们送给人的视觉都是温柔的，扔给人的触觉却又都是冰冷的。为什么不能保留温柔，去掉冰冷呢？也许只有等它们融化之后，它们才有可能使自己表里如一。
他突然站起来，拎起装有联想电脑的纸质包装盒，大踏步地地向外走。
“年轻人……”老者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哪一句话说得不合适，惹怒了听者。
他没有理睬老者，径直出了饭店的门。他扫视周围一眼，迅速拐进旁边的厕所里。
厕所里人不多。他走进一个隔离间，把门插好，然后放下电脑，连忙掏出手枪。他仔细检查了一遍。六发子弹已经上膛，保险也已经打开。他微微地笑了。
潘石峰和于继文坐在车里，目光专注地盯着儿童医院门前的情况。他们在医院门外蹲守已经将近一个星期了，杜正德始终没有露面。天津和周边城市的警方设卡堵截也没有任何收获。杜正德和那辆豪爵锐酷仿佛在人间蒸发了，消失得无影无踪。许多刑警甚至怀疑，这一次潘石峰的判断可能有所失误。他们认为杜正德一定藏身在某个更加隐匿的地方，追捕工作可能将陷入旷日持久的消耗战。
“石峰，按照你的意见，我们已经在电视上播发了通缉令，你看到了没有？”局长谷一川说。
“看到了。”潘石峰说。
“我想这样做，的确可以把杜正德逼上死角，迫使他在天津现身。不过，这样做也有风险啊。”
“我知道。”
“他手中有枪，一旦狗急跳墙，麻烦就大啦！”
“我知道。”
“你们的应对措施要想得再细一些，千万不能因为疏漏而造成一些不必要的损失。”
“放心吧，谷局。”
他放下手机，饶有兴趣地观望起窗外的雪景。突然，他想到在南方看到的雪景。北方的雪就像北方的人一样，雄浑剽悍；南方的雪也像南方的人一样，细腻柔雅。虽然空中飘飘洒洒地飞舞着玉屑般的雪花，却掩藏不住令人亢奋的青春的信息。各种各样的梅花竞相开放，那醉人的花香扑鼻而来，引得游人蜂拥而至。在皑皑白雪覆盖的原野上，会有成片的山蔡花绽出血红的花朵，红花白雪相互映衬，极有情趣。
“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看着，看着，他情不自禁地吟咏起来。
“行啊，潘队，还会吟诗。”于继文笑了。
“这是唐代一个武将写的诗。”
“谁？”
“高骈。”
“没听说过。”
“这是晚唐的名将，担任节度使。曾经率兵收复了交趾，击破蛮兵二十多万。黄巢起义时，起初他多次重创起义军。后来，他中了黄巢的缓兵之计，被黄巢打败，从此不敢再战，致使黄巢顺利渡江，攻陷长安。这个人非常迷信，喜好装神弄鬼，几乎达到癫狂的程度，以后被他的部将害死。”
“潘队，你应该到大学当教授。”
“我也只能在你面前装装蒜，因为你……”
“打住！打住！我知道你又没有好话。”
“继文，你知道吗？雪花虽然都是六个花瓣，肉眼看去，没有什么区别，图案却大不相同。”
“有什么不同？”
“用放大镜看，有的像银针，有的银扇，有的像星星……据说，有人观察到的雪花图案，有一万多种！”
“这么多？要是能够固化就好了。”
“行啊！有想象力！”
“难得呀，潘队，总算听见你说我一句好话。”
“是吗？”
有人敲了敲车窗玻璃。是张悦给他们送来了早餐。
于继文摇下车窗，把早餐接过来。早餐是煎饼馃子，外加一杯热气腾腾的豆浆。
张悦化装成一个饭店的打工妹，骑着自行车四处送餐。
“张悦，大家的情绪还好吧？”潘石峰问。
“还不错，就是有点焦虑。”张悦说。
“给大家鼓鼓劲，再坚持一下。”
“好的。”
张悦一走，两个人匆匆忙忙地吃了起来。
“都说卫嘴子，一点都不假，挺会吃的。潘队，这个薄饼是什么面做的？”于继文说。
“过去都是绿豆面。”潘石峰说。
“现在呢？”
“现在也有用黄豆面、黑豆面做的。”
“咱们吃的是什么面？”
“我也没吃出来。”
“总算看到潘队也有不行的时候，我心里平衡了。”
“瞧你这个出息！”
风开始刮了起来。漫天飞雪舞动得更加激烈，天地之间白刷刷、雾蒙蒙的一片。依然落地就融化，消失得无影无踪。道路脏兮兮的，房屋湿漉漉的，树木潮乎乎的，只有那些阴暗的角落，雪花堆积得越来越多。它们分布在各个地方，傲视四周，仿佛在嘲笑那些匆匆落地化为污水的同伴。光秃秃的树枝也开始凝结出洁白的雪絮，毛茸茸的，好像纵横交错的鹿角，在空中组合成形形色色的图案。落在车窗玻璃的雪花也在不断地叠加，形成了一层令人厌恶的视觉屏障。于继文不得不时时地启动雨刷，清扫这些不速之客。
两个人吃完了早餐，继续观察前面的情况。
“潘队，他真的会来吗？”
“你得问他。”
“我真的服你，杜正德的活动好像都在你的手心里。”
“因为他也是人。”
突然，潘石峰的眼睛一亮，眼睛一下子瞪得滚圆。
“继文，看！”
“在哪儿？”
“厕所门口。”
从马路另一侧的厕所里，走出了一个人，头上戴着细线纺织的套头帽，身上穿着米色立领风衣，领子竖得高高的，深色的墨镜把他的眉目遮住，看不清这个人的面孔。这个人左手拎着一个长方形的浅灰色的纸质包装盒，包装盒的下面明显地有“Lenovo”的几个英文字母，右手插在风衣的兜里。
“潘队！是杜正德！是他！”于继文顿时兴奋起来。
“和监控画面里的形象一样。”潘石峰说。
“他拿的什么？笔记本电脑？潘队，和你送给蓉蓉的一样，都是‘联想’！”
“型号也一样。”
“怎么办？动手吧？”
潘石峰没有说话，他沉默着，脑子陷入了思索。
“他的右手握着枪！”于继文说。
“看见了……”潘石峰说
“动手吧！他离医院还有几十米……”
“不……”
“不？为什么？”
“让他进去。”
“潘队，谷局不是说，绝不能让他走进医院吗？”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潘石峰立即拿起对讲机，果断地下达了命令。
“各组注意！各组注意！目标已经出现！目标已经出现！一组跟上，但不要惊动他，更不要在医院里动手。二组、三组在医院门口两侧埋伏好，等他从医院里出来时，前后夹击……”
他放下对讲机，又把手枪掏了出来，仔细检查了一番，又放回衣兜里。
“继文，这是医院，尽可能不要开枪。我们从正面出击，你的擒拿术很好，枪法也准，我要你一招制敌。”
“舒服！总算又听了潘队一句好话。放心！交给我啦！”
“米色风衣”目不旁瞬地向前走，走到医院门口，便顺着人流进去了。
潘石峰又把对讲机拿起来。
“各组注意！目标有枪，绝对不能在医院周围开火。狙击手注意，盯着目标的手，只要目标拔枪，立即开火，决不给目标开枪的机会。”
他放下对讲机，便和于继文从车上下来，向前走了几步，在医院大门的对面站住。潘石峰向四周环视一眼，发现他的队员和河西区的警方都在行动。他知道，医院周围已经被完全封锁，杜正德插翅也难以逃出重围。
当他来到病房门口时，听到病房里传出了欢快的声音。
“……昨天，老师来了，同学也来了。老师说，坐位还给我留着，等我出了院，就给我补课。同学都说，等我出院了，他们还要和我一起跳皮筋……”
是蓉蓉的声音。声音里没有了忧伤，没有悲痛，只有甜蜜，只有喜悦。这声音他十分熟悉，婷婷也曾经有过这样的声音。这声音令人心醉，令人难以忘怀。
“你是谁？”
“不告诉你……”
“什么时候上我的车？”
“刚才……”
“‘刚才’是什么时候？”
“就是刚才……”
“你……你想干吗？”
“想让你杀了我。”
“为什么？”
“因为你是坏蛋……”
……
他缓缓地推开房门，刹那间，那张熟悉的面孔一下子映入他的眼帘。面孔还是白白的，只是面颊多出了几分红润。头上也戴着细线纺织的套头帽，颜色是红的。蓉蓉坐在床上，双手还抱着那个核桃木雕的观音像。
“蓉蓉……”
“坏蛋！大坏蛋！你怎么才来呀？”
蓉蓉想从床上下来，被妈妈拦住了。蓉蓉的爸爸李凤珍眼含热泪向他走过来，两只粗糙的大手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臂。
“兄弟……谢谢……”
“不要谢我。”
“你对蓉蓉有再造之恩，真是好心人哪！”
“不……不……”
他很难为情，脸上露出了尴尬的笑容。他走到床前，把装有电脑的纸质包装盒放在床上。
“蓉蓉，我答应过你，现在我送给你……”
“潘叔叔已经给我啦！”
蓉蓉指了指床头柜，哧哧地笑了。
他抬眼看去，床头柜上果然也放着一个同样的纸质包装盒，盒上也有“Lenovo”几个英文字母。
“潘叔叔就是刑侦大队的大队长。”李凤珍解释说。
“好哇！蓉蓉有两台电脑啦！一台放在家里用，一台拿到学校用。”他把电脑也放在床头柜上。
两台完全相同的电脑摞在一起，码得很整齐。
他想起了和蓉蓉在一起度过的那一夜，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那一夜的经历竟然在他的脑海里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记。他看了看蓉蓉，心里一下子涌出了无限的伤感。此时此刻，他真的很想和蓉蓉多待一会儿，哪怕说几句话也好。
“蓉蓉，再见……”他整了整风衣，镇定地说。
蓉蓉突然爬起来，一下子扑到他的怀里，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不肯松手。
“坏蛋，我知道你姓什么，你是杜叔叔。”蓉蓉贴着他的耳朵小声地说。
“你怎么知道？”他也压低了声音。
蓉蓉举起那个核桃木雕的观音，把底面翻过来。
“土——木——斋——土木为杜。”
“谁告诉你的？”
“潘叔叔告诉我的。”
“哦……是吗？”
他突然感到自己全身僵硬，手脚都有些麻木了。在神农架生活的情景，刹那间，一幕一幕全都浮现在他面前。多么让人留恋的二欢喜村……多么让人留恋的仙山农家乐……
送相公来到了凉亭四里，
哥回家赌博场切莫进入。
赌场内聚歹徒乌烟瘴气，
摇的摇押的押他们凑在一堆。
哥你想赢他的钱买田置地，
他也想你输光卖掉寒衣。
越输越想赌，
越赌越会输。
只输得，卖房屋，卖田地，
卖了儿女又卖妻。
自古是图横财终难致富，
靠双手勤劳动何愁穿吃。
……
孟秀兰哼哼的楚剧竟是那么动听。他恨自己笨嘴拙舌，一句也没有学会。将来如何有机会，他一定一句一句地跟孟秀兰学。然而，机会还会有吗？
“等我出院了，我一定去看你。”蓉蓉说。
“为什么……”他盯着蓉蓉问。
“坏蛋！因为我爱你……”
“是……是吗……”
他的眼睛顿时湿润了。出狱以来，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头放出笼子的野兽，除了四处觅食，还知道什么呢？他四处奔波，经常看到拆迁公司在墙壁上用白灰写个“拆”字，上面再加画个不规则的圆圈。他感到自己就像那个画了圆圈的“拆”字，冷冰冰的，似乎不那么招人喜欢。
“憨子！大憨子！你喜欢我咋不开口？”
“秀兰，我……我是怕我不配……”
“憨子！憨子！我觉得配就配！”
“我……我是有案底的人……”
“我才不管呢！就算你杀过人，那也是过去的事情，我不在乎，真的，一点儿也不在乎。”
“秀兰，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你太好了……你给了我一个家，我……我做牛做马都愿意……”
“瞎说！我不要你做牛做马，我要你做我的老公！永远永远，今生今世，还有来生来世……”
……
神农架人骂人“傻瓜”都是说“憨子”。孟秀兰动辄骂他“憨子”，他听了那么舒服。是啊，他难道不是“憨子”吗？
“坏蛋，你知道什么是爱吗？”蓉蓉问。
“我……也许不知道……”他迟疑地说。
蓉蓉在他的左脸吻了一下，又在他的右脸吻了一下。
“懂了吗？这就是爱。”蓉蓉说。
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眼泪竟刷地流了下来。
“谢谢……”
“说定了，我一定去看你。”
“你知道我在哪儿？”
“我当然知道……”
蓉蓉头一歪，哧哧哧地又笑了起来。接着，蓉蓉把核桃木观音像塞在他手中。
“坏蛋，我的病已经好了，不用观音保佑了，还给你，让观音保佑你吧。”蓉蓉说得非常认真。
雪渐渐地停了。天空的阴云也渐渐地散去，恢复了原来的模样，蓝晶晶的，像一片汪洋大海。太阳也出来了，绚烂的光辉洒在树木上，洒在房屋上，洒在马路上，星星点点的积雪此时也闪烁出喜悦的色彩。不过，只一会儿的工夫，这些积雪便开始融化了，雪水顺着屋檐或者树枝，滴滴答答地往下流淌。马路上的人似乎也多了起来。嘈杂声四起，仿佛是在向造物主宣示人类生存的强烈欲望。行色匆匆的路人看不出马路上有任何异常的情况，他们并不知道，儿童医院的四周，已经处于警方的掌控之中。
“潘队，他怎么还没出来？”于继文有些沉不住气了。
“你急什么！”潘石峰说。
“他会不会从其他地方逃走？”
“如果他能钻进老鼠洞，也许我们就没有办法了。”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大约等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米色风衣”终于又在医院的门口出现。“米色风衣”两手空空，步履非常从容悠闲。
“潘队，他的两只手都在外面，好像没有防范。他是不是以为我们……”于继文小声说。
“先观察一下再说。”潘石峰目不转睛地盯着“米色风衣”。
“上吧！还等什么？”
“急什么！”
“米色风衣”走到医院门外，突然站定，两只手缓缓抬起来，举向空中，一只手的拳头紧紧地攥着，似乎握着什么东西。
“炸弹！”于继文惊叫一声，随即掏出手枪。
砰！清脆的枪声震惊了医院门外的人群。人群愣了片刻，便惊恐万状地四下逃散。
医院门外刹那间变得空荡荡的，只有“米色风衣”呆呆地立在那儿，身子晃了晃，便慢慢地倒下了。
“你……”潘石峰狠狠地瞪了于继文一眼。
他来不及说什么，拔腿便冲了过去。
他跑到“米色风衣”面前，只见“米色风衣”的胸口汩汩地淌着鲜血。“米色风衣”瞪着眼睛，缓缓地抬起了右手。他看得很清楚，“米色风衣”手中握的是那个观音雕像，雕像的底面清晰地刻着“土木斋”三个字。
“你叫什么？”他问。
“杜……正……德……”“米色风衣”说。
“坚持住，医生马上就到。”
“枪……枪……在右边的……兜里……”
“米色风衣”说完，头一歪，眼睛就合上了。
潘石峰伸手从杜正德的风衣右边的兜里掏出一把手枪。这正是一支五四手枪，保险已经打开。他又检查了弹匣，数了数，一……二……三……四……五……六……正好是六发子弹。他不由得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壬辰年十一月写于北京郎奚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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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旁边坐着一个戴着花镜的老者，老者白发苍苍，红光满面，看上去是个极有学问的人。
“年轻人，刚买的‘联想’？”
“你怎么知道是‘联想’？”
“上面写着嘛，Lenovo。”
“是吗？”
“这是‘联想’的英文标识。明明是中国品牌，为什么偏偏弄个洋名？不懂，真是弄不懂。”
“是吗？”
“有谁不知道呢！‘联想’刚成立时，就起了个英文名字，叫Legend，就是传奇的意思。后来脑子一热，又改了，保留Le，加上拉丁词novo，就是新的意思，合在一起就是Lenovo。国家有规定嘛，英文名称应该使用汉语拼音，为什么就不能用‘联想’的汉语拼音呢？品牌响不响，靠的是产品，不是名称！中国人这种自卑心理如果不破除，发展就成问题……”
老者唠唠叨叨的，没完没了。他毫无兴趣。他不懂英文，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弄懂英文。对他来说，英文就像南极的企鹅、北极的白熊，隔得太远了。虽然在中学时学过几句，现在他也只依稀记得几个字母的发音。
“忠哥，你的英语也太差了！yes就是是，no就是否，你可别乱点击……”孟秀兰笑着说。
“干吗不写中国字？”他不好意思地说。
“这是外国的软件，你可以使用汉化版。”
“什么是汉化版？”
“就是翻译成汉语的软件。”
“从哪里找汉化版？”
“我给你找。”
……
他端起碗，用筷子往嘴里扒馄饨。天津的煎饼馃子的确好吃。里面有绿豆面的薄饼，有鸡蛋，有油条，还放上面酱，葱末，辣椒，吃到嘴里，香喷喷的，真的解馋。馄饨做得也不错，味道非常可口。神农架的美味虽然很丰富，这样的煎饼馃子和馄饨却是吃不上的。孟秀兰吃过这样的煎饼馃子和馄饨吗？
老者是个话唠子，并不在意对方是否反感。
“年轻人，这是联想可变式平板电脑，是最新的款式。不过，电脑发展得太快，今天是新款，明天就是旧款了。”
“老爷子经常玩电脑？”
“玩电脑？我有那工夫吗？我用电脑是为了工作。别看我老了，我每天还在工作。现在的人心太野，除了玩还是玩。这电脑的设计本身就有问题，为什么要有玩的功能呢？动辄‘网瘾’，不就是玩出来的‘瘾’吗？”
“是吗？”
“年轻人，知道‘玩物丧志’这句话吗？”
“不知道。”
“这是古人说的话。《尚书&#8226；旅獒》里说：‘玩人丧德，玩物丧志。’现在的人把古训都忘了。我给政府写过好几封信，要求取缔电脑的游戏功能，居然没有人听！现在的官员，忘本喽，满脑子装的都是GDP。”
“什么东西挤出屁？”
“是GDP！英文Gross Domestic Product的简称。”
“是吗？”
“就是国内生产总值，你不懂？”
“哦……”
他把目光扫向外面。雪还在继续地下。雪花在空中依然那么胆怯，好像做了贼似的，就是不甘心落下来。不知什么时候起风了。当雪花刚刚落地时，还来不及融化，就被风轻轻地吹到路边，堆积到一起，好像路边铺了薄薄的一层轻盈的绒毛。医院门外的道路两侧停靠了不少汽车，汽车的品牌也形形色色，五花八门，这些汽车都是送孩子来看病的吗？在这样的鬼天气里，人变得非常脆弱，先打几个喷嚏，再流几把鼻涕，接着浑身发起了高烧。即使是人高马大的汉子，也会变成一摊稀泥……
“年轻人，‘联想’虽然有缺点，毕竟是国货。知道买国货就好。有些年轻人，到现在外国的月亮比中国的圆。”
“是吗？”
“你看看……出国旅游本来是好事，就是给中国人丢人！买外国货就跟不要钱似的，拼命地抢。买回来全堆在家里，根本用不上……”
“是吗？”
风越刮越大，雪花在空中不再那么逍遥了，它们被风吹得忽东忽西，无法选定自己降落的地方。它们不再思索，不再彷徨，因为它们在挣扎中失去了所有的机会。它们也许还没有意识到，无论有风还是没有风，它们企图悬在空中，完全是徒劳的。雪花的确是不屈不挠的，它们只是过于急躁，以为大地在等待它们，在拥抱它们，便匆匆忙忙地降落下来。当它们意识到它们即将粉身碎骨时，已经回天无路。雪花难道没有想到吗？过错完全在于它们自己，它们送给人的视觉都是温柔的，扔给人的触觉却又都是冰冷的。为什么不能保留温柔，去掉冰冷呢？也许只有等它们融化之后，它们才有可能使自己表里如一。
他突然站起来，拎起装有联想电脑的纸质包装盒，大踏步地地向外走。
“年轻人……”老者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哪一句话说得不合适，惹怒了听者。
他没有理睬老者，径直出了饭店的门。他扫视周围一眼，迅速拐进旁边的厕所里。
厕所里人不多。他走进一个隔离间，把门插好，然后放下电脑，连忙掏出手枪。他仔细检查了一遍。六发子弹已经上膛，保险也已经打开。他微微地笑了。
潘石峰和于继文坐在车里，目光专注地盯着儿童医院门前的情况。他们在医院门外蹲守已经将近一个星期了，杜正德始终没有露面。天津和周边城市的警方设卡堵截也没有任何收获。杜正德和那辆豪爵锐酷仿佛在人间蒸发了，消失得无影无踪。许多刑警甚至怀疑，这一次潘石峰的判断可能有所失误。他们认为杜正德一定藏身在某个更加隐匿的地方，追捕工作可能将陷入旷日持久的消耗战。
“石峰，按照你的意见，我们已经在电视上播发了通缉令，你看到了没有？”局长谷一川说。
“看到了。”潘石峰说。
“我想这样做，的确可以把杜正德逼上死角，迫使他在天津现身。不过，这样做也有风险啊。”
“我知道。”
“他手中有枪，一旦狗急跳墙，麻烦就大啦！”
“我知道。”
“你们的应对措施要想得再细一些，千万不能因为疏漏而造成一些不必要的损失。”
“放心吧，谷局。”
他放下手机，饶有兴趣地观望起窗外的雪景。突然，他想到在南方看到的雪景。北方的雪就像北方的人一样，雄浑剽悍；南方的雪也像南方的人一样，细腻柔雅。虽然空中飘飘洒洒地飞舞着玉屑般的雪花，却掩藏不住令人亢奋的青春的信息。各种各样的梅花竞相开放，那醉人的花香扑鼻而来，引得游人蜂拥而至。在皑皑白雪覆盖的原野上，会有成片的山蔡花绽出血红的花朵，红花白雪相互映衬，极有情趣。
“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看着，看着，他情不自禁地吟咏起来。
“行啊，潘队，还会吟诗。”于继文笑了。
“这是唐代一个武将写的诗。”
“谁？”
“高骈。”
“没听说过。”
“这是晚唐的名将，担任节度使。曾经率兵收复了交趾，击破蛮兵二十多万。黄巢起义时，起初他多次重创起义军。后来，他中了黄巢的缓兵之计，被黄巢打败，从此不敢再战，致使黄巢顺利渡江，攻陷长安。这个人非常迷信，喜好装神弄鬼，几乎达到癫狂的程度，以后被他的部将害死。”
“潘队，你应该到大学当教授。”
“我也只能在你面前装装蒜，因为你……”
“打住！打住！我知道你又没有好话。”
“继文，你知道吗？雪花虽然都是六个花瓣，肉眼看去，没有什么区别，图案却大不相同。”
“有什么不同？”
“用放大镜看，有的像银针，有的银扇，有的像星星……据说，有人观察到的雪花图案，有一万多种！”
“这么多？要是能够固化就好了。”
“行啊！有想象力！”
“难得呀，潘队，总算听见你说我一句好话。”
“是吗？”
有人敲了敲车窗玻璃。是张悦给他们送来了早餐。
于继文摇下车窗，把早餐接过来。早餐是煎饼馃子，外加一杯热气腾腾的豆浆。
张悦化装成一个饭店的打工妹，骑着自行车四处送餐。
“张悦，大家的情绪还好吧？”潘石峰问。
“还不错，就是有点焦虑。”张悦说。
“给大家鼓鼓劲，再坚持一下。”
“好的。”
张悦一走，两个人匆匆忙忙地吃了起来。
“都说卫嘴子，一点都不假，挺会吃的。潘队，这个薄饼是什么面做的？”于继文说。
“过去都是绿豆面。”潘石峰说。
“现在呢？”
“现在也有用黄豆面、黑豆面做的。”
“咱们吃的是什么面？”
“我也没吃出来。”
“总算看到潘队也有不行的时候，我心里平衡了。”
“瞧你这个出息！”
风开始刮了起来。漫天飞雪舞动得更加激烈，天地之间白刷刷、雾蒙蒙的一片。依然落地就融化，消失得无影无踪。道路脏兮兮的，房屋湿漉漉的，树木潮乎乎的，只有那些阴暗的角落，雪花堆积得越来越多。它们分布在各个地方，傲视四周，仿佛在嘲笑那些匆匆落地化为污水的同伴。光秃秃的树枝也开始凝结出洁白的雪絮，毛茸茸的，好像纵横交错的鹿角，在空中组合成形形色色的图案。落在车窗玻璃的雪花也在不断地叠加，形成了一层令人厌恶的视觉屏障。于继文不得不时时地启动雨刷，清扫这些不速之客。
两个人吃完了早餐，继续观察前面的情况。
“潘队，他真的会来吗？”
“你得问他。”
“我真的服你，杜正德的活动好像都在你的手心里。”
“因为他也是人。”
突然，潘石峰的眼睛一亮，眼睛一下子瞪得滚圆。
“继文，看！”
“在哪儿？”
“厕所门口。”
从马路另一侧的厕所里，走出了一个人，头上戴着细线纺织的套头帽，身上穿着米色立领风衣，领子竖得高高的，深色的墨镜把他的眉目遮住，看不清这个人的面孔。这个人左手拎着一个长方形的浅灰色的纸质包装盒，包装盒的下面明显地有“Lenovo”的几个英文字母，右手插在风衣的兜里。
“潘队！是杜正德！是他！”于继文顿时兴奋起来。
“和监控画面里的形象一样。”潘石峰说。
“他拿的什么？笔记本电脑？潘队，和你送给蓉蓉的一样，都是‘联想’！”
“型号也一样。”
“怎么办？动手吧？”
潘石峰没有说话，他沉默着，脑子陷入了思索。
“他的右手握着枪！”于继文说。
“看见了……”潘石峰说
“动手吧！他离医院还有几十米……”
“不……”
“不？为什么？”
“让他进去。”
“潘队，谷局不是说，绝不能让他走进医院吗？”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潘石峰立即拿起对讲机，果断地下达了命令。
“各组注意！各组注意！目标已经出现！目标已经出现！一组跟上，但不要惊动他，更不要在医院里动手。二组、三组在医院门口两侧埋伏好，等他从医院里出来时，前后夹击……”
他放下对讲机，又把手枪掏了出来，仔细检查了一番，又放回衣兜里。
“继文，这是医院，尽可能不要开枪。我们从正面出击，你的擒拿术很好，枪法也准，我要你一招制敌。”
“舒服！总算又听了潘队一句好话。放心！交给我啦！”
“米色风衣”目不旁瞬地向前走，走到医院门口，便顺着人流进去了。
潘石峰又把对讲机拿起来。
“各组注意！目标有枪，绝对不能在医院周围开火。狙击手注意，盯着目标的手，只要目标拔枪，立即开火，决不给目标开枪的机会。”
他放下对讲机，便和于继文从车上下来，向前走了几步，在医院大门的对面站住。潘石峰向四周环视一眼，发现他的队员和河西区的警方都在行动。他知道，医院周围已经被完全封锁，杜正德插翅也难以逃出重围。
当他来到病房门口时，听到病房里传出了欢快的声音。
“……昨天，老师来了，同学也来了。老师说，坐位还给我留着，等我出了院，就给我补课。同学都说，等我出院了，他们还要和我一起跳皮筋……”
是蓉蓉的声音。声音里没有了忧伤，没有悲痛，只有甜蜜，只有喜悦。这声音他十分熟悉，婷婷也曾经有过这样的声音。这声音令人心醉，令人难以忘怀。
“你是谁？”
“不告诉你……”
“什么时候上我的车？”
“刚才……”
“‘刚才’是什么时候？”
“就是刚才……”
“你……你想干吗？”
“想让你杀了我。”
“为什么？”
“因为你是坏蛋……”
……
他缓缓地推开房门，刹那间，那张熟悉的面孔一下子映入他的眼帘。面孔还是白白的，只是面颊多出了几分红润。头上也戴着细线纺织的套头帽，颜色是红的。蓉蓉坐在床上，双手还抱着那个核桃木雕的观音像。
“蓉蓉……”
“坏蛋！大坏蛋！你怎么才来呀？”
蓉蓉想从床上下来，被妈妈拦住了。蓉蓉的爸爸李凤珍眼含热泪向他走过来，两只粗糙的大手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臂。
“兄弟……谢谢……”
“不要谢我。”
“你对蓉蓉有再造之恩，真是好心人哪！”
“不……不……”
他很难为情，脸上露出了尴尬的笑容。他走到床前，把装有电脑的纸质包装盒放在床上。
“蓉蓉，我答应过你，现在我送给你……”
“潘叔叔已经给我啦！”
蓉蓉指了指床头柜，哧哧地笑了。
他抬眼看去，床头柜上果然也放着一个同样的纸质包装盒，盒上也有“Lenovo”几个英文字母。
“潘叔叔就是刑侦大队的大队长。”李凤珍解释说。
“好哇！蓉蓉有两台电脑啦！一台放在家里用，一台拿到学校用。”他把电脑也放在床头柜上。
两台完全相同的电脑摞在一起，码得很整齐。
他想起了和蓉蓉在一起度过的那一夜，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那一夜的经历竟然在他的脑海里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记。他看了看蓉蓉，心里一下子涌出了无限的伤感。此时此刻，他真的很想和蓉蓉多待一会儿，哪怕说几句话也好。
“蓉蓉，再见……”他整了整风衣，镇定地说。
蓉蓉突然爬起来，一下子扑到他的怀里，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不肯松手。
“坏蛋，我知道你姓什么，你是杜叔叔。”蓉蓉贴着他的耳朵小声地说。
“你怎么知道？”他也压低了声音。
蓉蓉举起那个核桃木雕的观音，把底面翻过来。
“土——木——斋——土木为杜。”
“谁告诉你的？”
“潘叔叔告诉我的。”
“哦……是吗？”
他突然感到自己全身僵硬，手脚都有些麻木了。在神农架生活的情景，刹那间，一幕一幕全都浮现在他面前。多么让人留恋的二欢喜村……多么让人留恋的仙山农家乐……
送相公来到了凉亭四里，
哥回家赌博场切莫进入。
赌场内聚歹徒乌烟瘴气，
摇的摇押的押他们凑在一堆。
哥你想赢他的钱买田置地，
他也想你输光卖掉寒衣。
越输越想赌，
越赌越会输。
只输得，卖房屋，卖田地，
卖了儿女又卖妻。
自古是图横财终难致富，
靠双手勤劳动何愁穿吃。
……
孟秀兰哼哼的楚剧竟是那么动听。他恨自己笨嘴拙舌，一句也没有学会。将来如何有机会，他一定一句一句地跟孟秀兰学。然而，机会还会有吗？
“等我出院了，我一定去看你。”蓉蓉说。
“为什么……”他盯着蓉蓉问。
“坏蛋！因为我爱你……”
“是……是吗……”
他的眼睛顿时湿润了。出狱以来，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头放出笼子的野兽，除了四处觅食，还知道什么呢？他四处奔波，经常看到拆迁公司在墙壁上用白灰写个“拆”字，上面再加画个不规则的圆圈。他感到自己就像那个画了圆圈的“拆”字，冷冰冰的，似乎不那么招人喜欢。
“憨子！大憨子！你喜欢我咋不开口？”
“秀兰，我……我是怕我不配……”
“憨子！憨子！我觉得配就配！”
“我……我是有案底的人……”
“我才不管呢！就算你杀过人，那也是过去的事情，我不在乎，真的，一点儿也不在乎。”
“秀兰，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你太好了……你给了我一个家，我……我做牛做马都愿意……”
“瞎说！我不要你做牛做马，我要你做我的老公！永远永远，今生今世，还有来生来世……”
……
神农架人骂人“傻瓜”都是说“憨子”。孟秀兰动辄骂他“憨子”，他听了那么舒服。是啊，他难道不是“憨子”吗？
“坏蛋，你知道什么是爱吗？”蓉蓉问。
“我……也许不知道……”他迟疑地说。
蓉蓉在他的左脸吻了一下，又在他的右脸吻了一下。
“懂了吗？这就是爱。”蓉蓉说。
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眼泪竟刷地流了下来。
“谢谢……”
“说定了，我一定去看你。”
“你知道我在哪儿？”
“我当然知道……”
蓉蓉头一歪，哧哧哧地又笑了起来。接着，蓉蓉把核桃木观音像塞在他手中。
“坏蛋，我的病已经好了，不用观音保佑了，还给你，让观音保佑你吧。”蓉蓉说得非常认真。
雪渐渐地停了。天空的阴云也渐渐地散去，恢复了原来的模样，蓝晶晶的，像一片汪洋大海。太阳也出来了，绚烂的光辉洒在树木上，洒在房屋上，洒在马路上，星星点点的积雪此时也闪烁出喜悦的色彩。不过，只一会儿的工夫，这些积雪便开始融化了，雪水顺着屋檐或者树枝，滴滴答答地往下流淌。马路上的人似乎也多了起来。嘈杂声四起，仿佛是在向造物主宣示人类生存的强烈欲望。行色匆匆的路人看不出马路上有任何异常的情况，他们并不知道，儿童医院的四周，已经处于警方的掌控之中。
“潘队，他怎么还没出来？”于继文有些沉不住气了。
“你急什么！”潘石峰说。
“他会不会从其他地方逃走？”
“如果他能钻进老鼠洞，也许我们就没有办法了。”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大约等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米色风衣”终于又在医院的门口出现。“米色风衣”两手空空，步履非常从容悠闲。
“潘队，他的两只手都在外面，好像没有防范。他是不是以为我们……”于继文小声说。
“先观察一下再说。”潘石峰目不转睛地盯着“米色风衣”。
“上吧！还等什么？”
“急什么！”
“米色风衣”走到医院门外，突然站定，两只手缓缓抬起来，举向空中，一只手的拳头紧紧地攥着，似乎握着什么东西。
“炸弹！”于继文惊叫一声，随即掏出手枪。
砰！清脆的枪声震惊了医院门外的人群。人群愣了片刻，便惊恐万状地四下逃散。
医院门外刹那间变得空荡荡的，只有“米色风衣”呆呆地立在那儿，身子晃了晃，便慢慢地倒下了。
“你……”潘石峰狠狠地瞪了于继文一眼。
他来不及说什么，拔腿便冲了过去。
他跑到“米色风衣”面前，只见“米色风衣”的胸口汩汩地淌着鲜血。“米色风衣”瞪着眼睛，缓缓地抬起了右手。他看得很清楚，“米色风衣”手中握的是那个观音雕像，雕像的底面清晰地刻着“土木斋”三个字。
“你叫什么？”他问。
“杜……正……德……”“米色风衣”说。
“坚持住，医生马上就到。”
“枪……枪……在右边的……兜里……”
“米色风衣”说完，头一歪，眼睛就合上了。
潘石峰伸手从杜正德的风衣右边的兜里掏出一把手枪。这正是一支五四手枪，保险已经打开。他又检查了弹匣，数了数，一……二……三……四……五……六……正好是六发子弹。他不由得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壬辰年十一月写于北京郎奚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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