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十七
夜里，他从梦中惊醒了。梦是噩梦，情景极其可怕。一群警察牵着几条警犬在追赶他。他拼命奔跑，跑得两腿疲软，跑得汗水淋漓，跑得气喘吁吁……他跑进山谷，警犬在他身后；他跑上山顶，警犬在他身后；他在森林里奔跑，警犬扑向森林；他在溪水中奔跑，警犬跃入溪水……无论他跑到哪里，警犬都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似乎他只要稍有松懈，警犬就会把他扑倒。
他腾空而起，眼前闪出一张冷酷的面孔。
“杜正德！你死定了……”
冷酷的面孔闪烁着冷酷的目光。
他跳下山崖，眼前又闪出一张冷酷的面孔。
“杜正德！你死定了……”
冷酷的面孔闪烁着冷酷的目光。
他奔向荒漠，眼前还是闪出一张冷酷的面孔。
“杜正德！你死定了……”
冷酷的面孔闪烁着冷酷的目光。
他环顾四周，到处都是警犬在狂吠，到处都晃动着一张张冷酷的面孔。排山倒海的声音惊天动地。
“杜正德！你死定了……”
“杜正德！你死定了……”
“杜正德！你死定了……”
“杜正德！你死定了……”
……
他极力挣扎，拼命反抗。然而，两条手臂似乎被什么东西压住，怎么也抽不出来；两条腿似乎陷进了泥淖，怎么也拔不出来；身体也似乎被什么东西裹住，怎么也动弹不得……
“我是何忠……”
“我是何忠……”
“我是何忠……”
“我是何忠……”
……
“忠哥，醒一醒！”有人在旁边用力推他。
他终于睁开眼睛，迷瞪了好久，才逐渐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孟秀兰拿了一条湿毛巾，给他擦拭头上的汗水。他这才发现，孟秀兰披着衣服，站在床下，目光里既透着焦虑，也透着温柔。他伸出一只手，搂住孟秀兰的腰部，又伸出一只手，去抓孟秀兰的胸部。因为用力过猛，他把孟秀兰的乳罩扯了下来，露出两只雪白的丰满的乳房。孟秀兰没有在意，继续给他擦拭。
“忠哥，做了么斯梦？”
“梦见了妹妹……”
“你为么斯总喊‘我是何忠’？”
“妹妹生气了，她不理我……”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真是个好哥哥，妹妹在九泉之下会高兴的。”
“妹妹不会怪我吧？”
“咋会呢？”
“我还说什么啦？”
“你只是不断地喊‘我是何忠’。我猜也是妹妹生气了，不想理你了。其实她只是在撒娇。”
“你希望有我这样的哥哥吗？”
“不希望，我只希望有你这样的老公。”
他的心情逐渐平复下来。他下了床，喝了口杯子里的剩茶，坐在椅子上，脑子也逐渐地清醒过来。噩梦让他出了一身大汗，好像被雨水浇透了。现在，汗水是停止了流淌，湿透的衣衫却紧紧地贴在他的肉皮上，凉飕飕的。孟秀兰给他擦完汗，马上从衣橱里拿出衣衫，帮他换上。
“秀兰，你真好……”他的眼泪止不住地落了下来。
“憨话！我是你老婆，不对你好对哪个好？”孟秀兰的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万一我……”
“‘万一’么斯？不许胡说！”
他拉着孟秀兰，在自己的身边坐下。孟秀兰双手抱着他的手臂，轻声地哼了起来。
与董郎配夫妻情深意厚，
恨父王御旨下拆散鸾俦。
董郎夫他在那前面行走，
哪知道张七女要归斗牛。
将身去到三岔路，
请董郎缓缓走暂把步留。
……
孟秀兰喜欢楚剧，经常在嘴里哼哼几句。不过，孟秀兰只是哼哼，从不肯放开嗓门大声唱。他不停地用目光打量着孟秀兰，情不自禁地长声叹了……
“秀兰，我要去一趟保康。”
“去保康？做么斯？”
“买修光刀。”
“你不是有吗？”
“坏了……”
他的脸一阵阵发热。这种心血来潮的谎话让他惶恐不安。只有他自己清楚，他可以缺吃的，可以缺穿的，唯独不缺木雕工具。无论走哪里，他的随身行李都装着打坯刀、修光刀、磨石、磨刀砂纸等木雕工具。来到神农架以后，他又陆续添置了角磨机、电磨、铣机、拉花机等机械。他的木雕工具一应俱全，得心应手。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谎话居然脱口而出。
“真的不能用？”
“真的。”
“忠哥为么斯那么急？”
“我想尽快把舅舅的活干完。舅舅是场面人，他是要送礼的，耽搁不得。”
“忠哥想去就去吧。”
“我现在就去。”
“现在才十二点多！”
“到保康来回得一天，我想早去早回。”
“镇里没有卖的吗？”
“小地方怎么会有呢？”
“明天村里要是有人去保康，托他们不行吗？”
“他们不懂木雕，不会买。”
“忠哥，一路都是山路，可要当心。”
“我会当心的。”
他立即起身，连洗漱都顾不上，就急急忙忙地把衣服穿好，又把放在柜子里的头盔找了出来。
“忠哥，骑摩托车？”
“嗯……”
“天凉了，开车吧！”
“不，我把车开走，家里有事，不就耽误了吗？”
“不会的。”
“走山路还是摩托车方便。”
“可不许喝酒！”
“我这个人，你还不知道吗？”
从屋里出来，他站在窗户外面，一动也没有动。听到孟秀兰上床的声音，又看到灯光熄灭，他才感到松了一口气。他背靠在墙上，又一次止不住地流下了眼泪。
一天二十四小时里，这是仙山农家乐最安静的时刻，也是二欢喜村最安静的时刻。客人们都已经进入了梦乡。也许他们正在梦中寻绎白日的行踪，复制白日的景致，玩味白日的欢乐；也许他们正在梦中与恋人相会，与亲人相聚，与友人相逢……他们来自四面八方，他们又将返回四面八方。来的时候，他们带着一脸的憧憬和期待；走的时候，他们带着一脸的欣喜和满足。二欢喜村在他们的簇拥下，一天天地兴旺起来。二欢喜村虽然不大，胸怀却不小，像神农架一样，每天都在用欢笑迎接天下的来客，每天又在用欢笑送走天下的来客。这些匆匆来去的过客，他们的欢颜笑语难道都是真实的吗？
天幕依然涂着厚厚的一层墨汁，似乎下定决心要把黑暗进行到底。闪闪烁烁的星星毫无规则地排列着，宛若无边的黑缎上印着无数的碎玉小花。月亮显得特别大方，露出了大半张面孔，皎洁的银辉均匀地洒向了大地，田野、道路、树木、房屋……全都含情脉脉地露出它们的身影，虽然有些蒙眬，却也在恍惚中给人们带来了无限的遐思。路边的树丛中，传来了鸟的呻吟；远处的村落里，响起了狗的狂吠。淙淙流淌的溪流映着月光，一如白天的样子，不知疲倦地奔流不息，只有那水波激荡的声音，比起白天更加清晰，更加悦耳。奇怪的是，竟然听不到青蛙的鼓噪声，它们似乎躲在什么地方酣睡。倒是几只不甘寂寞的蟋蟀，时不时地抖擞精神，亮开嗓门唱几句，也许这是它们在向这个世界进行最后的一次祷告吧。夜是那样的深沉，风是那样的清爽，露水大概也在黑暗中悄悄地凝聚，为日出以后的闪亮登场积蓄力量。突然，引擎声划破了夜空，搅乱了四周的宁静，强烈的灯光也越过了双孔石拱桥，不停地向左右晃动着。
摩托车终于上路了，还是那辆豪爵银豹125。这辆摩托车性能很好，骑上它，翻山越岭，纵横驰骋，感觉极爽。利用夜色的掩护，他驾驶摩托车，缓缓地上了公路，然后他狠踩油门，让摩托车飞快地向前奔驰。车速很快，风在他的耳边呼呼直响。他的脑子出现了一片空白。前面出现了路口。往东走三个多个小时，就可以到达保康县。他没有向东走，却把车头折向北方，继续奔驰。他不断地加速，摩托车变得疯狂起来，在阒无人迹的公路上，箭一般地飞去，公路两侧的树木也都一掠而过。他也没有想到，速度竟然能够改变一切。刚才的忧伤此时统统烟消云散，脑海里充斥的只有一种强烈的冲动。冲动使他的热血沸腾，冲动使他精神焕发，冲动给他带来了无穷无尽的力量。即使前面出现了万丈深渊，他也会无所畏惧地飞跃过去。黑夜是伟大的，因为黑夜制造了速度，黑夜制造了疯狂。
摩托车很快进入了209国道。沿着209国道继续北上，也是三个多小时的路程，就可以直接进入房县。孟秀兰的父亲孟庆祥说过，野人谷就在房县城南的桥上乡，离房县有几十里远，正好在209国道的旁边。老人说，这几年，经常有各种考察团到野人谷寻找野人，不过，他们除了找到一些所谓的野人毛发和脚印，都一无所获。也许野人们在等待。等待什么？机会吗？也许野人们认为，他们才是神农架真正的主人。也许野人们认为，神农才是他们的始祖。也许野人们蠢蠢欲动，他们在酝酿发动起义，他们要夺回神农架，夺回他们的家园。野人们愿意和他见面吗？愿意和他交流吗？愿意和他切磋吗？
夜间的公路非常寂静。看不见一辆车，也看不见一个人。这条公路的起点是内蒙古的呼和浩特，终点是广西的北海，中间经过内蒙古、山西、河南、湖北、湖南、广西六个省份。既然是国道，路况自然要好一些，他可以放心地让摩托车在公路上飞驰。他几乎毫不怀疑，野人一定会欢迎他的。如果野人愿意，他可以成为野人中的一员。他可以带领野人，在神农架建立自己的家园。把神农架变成野人的天下，有什么不好的呢？
带有寒意的夜风扑面而来，他的心情越来越快活。从他出狱以来，似乎这是他最快活的一天。他第一次领略到黑暗的魅力。难怪野人宁肯躲进深山老林里，也不肯出来品尝现代化的滋味。各种考察团带着各种科学仪器，却寻找不到野人的踪迹，这说明野人不是愚昧，而是聪明。他觉得自己的心和野人的心贴在一起。他理解野人，也喜欢野人。他相信，野人也一定理解他，喜欢他。他和野会成为好朋友的。
突然，前面传来了歌声，歌声在黑夜中格外刺耳。
你曾说永远不离不弃，
怎么到了现在却各奔东西？
怎会如此苦涩，怎么如此寂寞，
从你离开以后我的生活昏沉地过。
究竟怎么才能忘记脑海中你的轮廓，
我不想一个人躲在角落偷偷地难过。
……
他抬头往前看，强烈的灯光晃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不一会儿，一辆小轿车从他身边飞驰而过。轿车的司机居然把音响调到最大的音量。
真他妈的混蛋！他恶狠狠地骂道。天色太黑，他没有看清是一辆什么轿车，只是感觉那车的速度不同凡响。也许司机和他一样，也在享受黑夜带来的快感。
“‘老拐’，要是事情办砸了呢？”他问“老拐”。
“那就各奔东西。”“老拐”说。
“你打算奔哪儿？”
“别问！”
“为什么？”
“你想让警察一勺烩呀？”
……
“各奔东西”真好。不过，不是什么时候都可以各奔东西的。那个混蛋懂吗？那个混蛋肯定不懂。那个混蛋只是一只鹦鹉。真可惜，鹦鹉被另一个混蛋摔死了。
“你和杜春茂有仇吗？”女检察官问。
“没有。”他机械地回答。
“他欠你的债，或者你欠他的债吗？”
“没有。”
“你把他打倒在地，仅仅因为一袋香肠？”
“还有……他骂我。”
“骂了什么？”
“骂我是杂种，骂我是榆木疙瘩……”
“后来呢？”
“后来我又给了他一刀。”
“刀子是你事先准备好的吗？”
“不是，是杜春茂的刀。”
“是一把什么刀？”
“切西瓜的刀。”
“你从哪里拿的？”
“就在他的柜台上。”
……
女检察官年纪好像不老。有三十岁？也许是三十五岁。最让他受不了的是女检察官每一次发问，脸上的肌肉都一动也不动，好像患了面瘫。公里公道地说，女检察官长得不丑。要不是患了面瘫，扔进模特队里，谁也看不出肥瘦来。
“老师，什么是负数？”他问。
“上课又没有听讲？”老师训斥道。
“听啦，就是不懂。”
“打个比方说，你挣了一百块钱，这一百块钱是你的，属于是正数；现在你没有钱，你借了一百块钱，这一百块钱不是你的，你将来要还的，属于负数。”
“我还是不懂。”
“你怎么这么笨？怎么不懂？”
“比方说，我第一次借了你一百块钱，我第二次又借了你一百块钱，负负得正，这两百块钱就是正数了，我就可以不还钱了，是这个意思吗？”
“你……榆木疙瘩！”
……
“榆木疙瘩”就是榆木瘿，那可是好东西，是木雕的优质材料。中国的瘿木可以分为南瘿、北瘿。南瘿多半是枫木樱，北瘿多半是榆木瘿。榆木瘿的花纹又大又多。他在廊坊崇义轩木雕坊雕过一个榆木瘿笔筒，这块榆木瘿是从榆树的腰部横切下来的，是瘿结最多的一段。他把中间挖出圆洞，没有刻意雕琢修饰，只是配了个底座，使笔筒显得自然古拙。老板看了赞叹不绝，听老板说，卖的价钱还不错。钱？都装进老板的腰包里。
他转过头，看看路边。路边黑黢黢，什么也看不到。从时间推断，他早已进入房县地界了。那么，野人谷在哪儿？在左边还是在右边？管他呢！他看见旁边有一条狭窄的盘山路，便把车头一扭，冲了上去。
房县的南面都是山区，山势险峻陡峭，海拔多半超过了一千米。他沿着盘山路，绕着山体转来转去，很快就转到了山腰。他熄了火，从车上下来，观察周围的情况。这里的地势崎岖不平，一侧是耸天的悬崖，在月光下抬头望去，陡峭的崖壁似乎从天上压下来，他感到自己变得那么渺小，仿佛是崖壁下面一块不起眼的鹅卵石。他走到另一侧，另一侧也是悬崖，只不过这侧的悬崖是向下凹下去的，站在边缘往下看，下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让人胆战心惊，生怕一时失足，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隐隐约约的，可以听到河水流淌的哗哗声。再看看四周，除了树木、岩石，还是树木、岩石。当然，还有黑压压的天空，金灿灿的月亮，光闪闪的星星。
好地方！他很高兴。这是什么地方？是野人谷吗？管他呢！只要是好地方，是哪里都一样。他把摩托车推过来，支在悬崖旁边，又把头盔摘下，扣在车的坐位上。他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瓶子，打开瓶盖，把里面的汽油洒在摩托车上。接着，他拿出打火机，先点了一支烟，然后再把摩托车点燃。
熊熊烈火很快把摩托车包裹起来，也映红了他的面庞。
太阳落山时，他拖着疲惫的身子，推开了家门。
“忠哥！咋啦？”孟秀兰看他狼狈的样子，大吃一惊。
“车子被人偷了。”他一屁股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咕嘟咕嘟地喝了个痛快。
“在哪儿？”
“马桥镇。”
“还没到保康？”
“不，从保康回来。”
“咋丢的？”
“我饿了，就到一家饭馆吃饭，吃完饭，车子就没了。”
“忠哥，那就再买一辆吧。”
“买一辆就买一辆。”
“今天就买。要么斯牌子？”
“还是原来的牌子吧。”
“原来是么斯牌子？”
“你不知道？”
“我咋知道！”
“大阳牌的，是洛阳出的。”
“大阳？”
“就是‘太阳’两个字少一个点。”
吃罢晚饭，他钻进工作间，拿起他正在雕刻的观音像。这是他为孟秀兰的舅舅雕刻的观音像。几天前，他曾经仔细打量这块黄杨木的长短粗细，想选择一个与木料相符的观音形象，使木料的利用率达到最高的程度。他想来想去，脑子里闪出一尊观音的形象。那是他在河北正定隆兴寺看到的倒坐观音塑像。
当年，他在廊坊崇义轩木雕坊打工时，曾经跟老板到正定谈一笔生意。生意谈完以后，老板一时兴起，带他游览了隆兴寺。在摩尼殿佛坛北壁的后侧，他看到了这尊造型奇特的观音塑像。塑像是把整堵墙壁作为背景，采用平地浮凸加彩绘的手法进行堆塑，模拟了观音菩萨的道场——普陀珞伽山座座高峰、道道险壑的壮观场景。无数的巉岩巨石突兀而起，无边的碧波雪浪汹涌澎湃。狮子、白象分立两侧，天神、罗汉点缀其间，气氛热烈而不失之庄严，色彩绚丽而不失之凝重。观音菩萨侧身坐在中央，顶戴百宝头冠，颈饰八珍璎珞，身披锦绣帔帛，右腿非常自然地放在左腿的上面，右手绕过右腿膝盖，轻轻握住左手的腕部。两只脚都是赤足，左脚踩着被海水托出来的一朵莲花。那个观音菩萨的形象是那么美丽，神情是那么飘逸，举止是那么娴静，姿态是那么优雅。整座塑像的比例非常匀称，线条非常流畅。无论瞻仰者站在哪个角度，都可以接受到观音的目光，仿佛观音在和瞻仰者默默地进行情感交流。他看得目瞪口呆，站在那里久久不肯离开。这么美的观音，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心里感受到的是一种难以言表的震撼。
“老板，为什么叫倒坐观音？”他问。
“寺庙供奉佛佗、菩萨，塑像一般是坐北朝南，那样的观音叫正坐观音。这里的观音不是坐北朝南，是坐南朝北，所以叫倒坐观音。”老板说。
“为什么要塑倒坐观音呢？”
“因为寺庙的原因呗。寺庙一般是坐北朝南，所以观音也坐北朝南。有些寺庙因为地势的原因，不得不坐南朝北，观音也只好坐南朝北。”
“这尊倒坐观音是什么时候立的？”
“有石刻落款，写着‘明嘉靖四十二年六月初一日立’。”
“老板，能不能搞个木雕？”
“你倒是敢想。”
“搞不了吗？”
“木料且不说，就看技法吧，圆雕、浮雕、镂雕……差不多都得用上，这可不是一个小工程。”
……
他反复打量这块黄杨木，觉得如果随形雕刻，完全可以把正定隆兴寺的倒坐观音作为范本，当然背景是无法采用，只保留下面的一点海水和那朵莲花。主意拿定，他立即上网找出正定隆兴寺倒坐观音的图像资料，反复观看，反复揣摩，心里有了万全的把握之后，他就开始捏制泥稿。泥稿出来以后，他又用铅笔在木料上画出轮廓，然后毫不犹豫地进行雕刻。现在这尊观音已经基本完成，剩下的工作就是修光。修光是木雕工艺中最后的一道工序，就是用修光刀修去细坯中的刀痕凿垢，修光的目的不仅要使作品的表面达到细致完美的程度，还要把各部分的细枝末节及其质感完整地表现出来。
他耐心地一刀一刀地片下去。成败在此一举，他很清楚，这是非常关键的一步，这一步最重要的技艺就是薄刀密片法。只有熟练地掌握了薄刀密片法，无论圆转还是板直，都可以做到一丝不苟，使刀迹清楚而又细密。
“小杜，手艺不错。”老板双手捧着茶杯，站在旁边观看。
“老板，还不行，还差得太远。”他说。
“知道不行，就是行的开始。”
老板喜欢他的心灵手巧，不厌其烦地给他详细讲解了木雕工艺三个过程的要领，应当如何凿粗坯，应当如何掘细坯，应当如何修光。尽管他的技艺已经非常精熟，非常出色，甚至已经超过老板，老板依然喜欢以导师的口吻跟他说话。
“小杜，记住这几句口诀：‘留得肥大能改小，唯愁脊薄难复肥’，‘内距宜小不宜大，切记雕刻是减法’。”
“老板，我明白。”
……
他把观音的两只赤足修好，心里不免有几分得意。他相信，这尊观音一定是精品，只是不知孟秀兰的舅舅要送给谁。如果送给一个识货的人，这个人一定知道这尊观音的价值。他希望这个人能够珍惜这尊观音，否则，他的一番心血便付之东流。
“老板……我……”他出了监狱以后，第一天就踏进崇义轩木雕坊的大门。
“哟！小杜？一眨眼就是十年，你变得我快认不出来了。”老板热情地说。
“老板，我还能回来吗？”
“这个……小杜，不瞒你说，现在生意实在不好做……你有手艺，到大地方闯吧。咱这里庙太小，容不下大佛。”
“老板……”
“小杜，廊坊是什么地方？何必留恋它？”
……
他捧起观音，上下左右反复细看。一个问题又出现在他的脑海里，这尊观音在寺庙里是倒坐观音，离开了寺庙，自然也就谈不上倒坐了。那么称为什么？正坐观音？那也不准确，观音的身体明明侧向一边，两条手臂和两条腿也都显得很随意，怎么能称为“正坐观音”呢？他决定把这尊观音称为“侧坐观音”。他把桌子上的东西全部推开，把侧坐观音放在桌子中央，继续观看。他越看越喜爱，嘴角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喜悦的微笑。
“兄弟，都在道上混，都不容易，抬抬手就过去了。还想要什么？要车？要人也行，只要把命留下……”好像空中有人在对他说话。
他的心头瞬间猛然一悸，嘴角的笑意顿时荡然无存。他来到房门，听了听外面的动静，便迅速把门闩插上，又拉了拉，房门非常牢固，根本拉不开。他这才来到床边，从床底下翻出一个木头盒子，搬到桌子上。
这是一个制作精良、不同寻常的首饰盒。这个首饰盒，是使用海南黄花梨独板制作的，没有任何拼接的痕迹。整个首饰盒大约有二十厘米长，宽有十二三厘米，高不到十厘米。他仔细观察这个首饰盒，又有了新的发现，这个首饰盒的包浆非常厚重，极有可能是老东西，说不定属于清代的文物。如果那样，这个首饰盒的价值就没有办法估量了。
抱着首饰盒，他蹑手蹑脚地来到院子里，四处转悠起来。他要找个地方，这个地方除了孟秀兰，任何都无法找到。看看这里，又看看那里，哪里都无法掩藏这个首饰盒。从前院，他又来到后院，仍然没有找到合适的地方。
他只好又抱着首饰盒返回工作间，重新塞进床底下。他拿出手机，看看时间，已经很晚了，如果他再不回去，孟秀兰就会过来看他的。他挠挠头，无可奈何地苦笑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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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正德！你死定了……”
“杜正德！你死定了……”
“杜正德！你死定了……”
“杜正德！你死定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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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何忠……”
“我是何忠……”
“我是何忠……”
“我是何忠……”
……
“忠哥，醒一醒！”有人在旁边用力推他。
他终于睁开眼睛，迷瞪了好久，才逐渐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孟秀兰拿了一条湿毛巾，给他擦拭头上的汗水。他这才发现，孟秀兰披着衣服，站在床下，目光里既透着焦虑，也透着温柔。他伸出一只手，搂住孟秀兰的腰部，又伸出一只手，去抓孟秀兰的胸部。因为用力过猛，他把孟秀兰的乳罩扯了下来，露出两只雪白的丰满的乳房。孟秀兰没有在意，继续给他擦拭。
“忠哥，做了么斯梦？”
“梦见了妹妹……”
“你为么斯总喊‘我是何忠’？”
“妹妹生气了，她不理我……”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真是个好哥哥，妹妹在九泉之下会高兴的。”
“妹妹不会怪我吧？”
“咋会呢？”
“我还说什么啦？”
“你只是不断地喊‘我是何忠’。我猜也是妹妹生气了，不想理你了。其实她只是在撒娇。”
“你希望有我这样的哥哥吗？”
“不希望，我只希望有你这样的老公。”
他的心情逐渐平复下来。他下了床，喝了口杯子里的剩茶，坐在椅子上，脑子也逐渐地清醒过来。噩梦让他出了一身大汗，好像被雨水浇透了。现在，汗水是停止了流淌，湿透的衣衫却紧紧地贴在他的肉皮上，凉飕飕的。孟秀兰给他擦完汗，马上从衣橱里拿出衣衫，帮他换上。
“秀兰，你真好……”他的眼泪止不住地落了下来。
“憨话！我是你老婆，不对你好对哪个好？”孟秀兰的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万一我……”
“‘万一’么斯？不许胡说！”
他拉着孟秀兰，在自己的身边坐下。孟秀兰双手抱着他的手臂，轻声地哼了起来。
与董郎配夫妻情深意厚，
恨父王御旨下拆散鸾俦。
董郎夫他在那前面行走，
哪知道张七女要归斗牛。
将身去到三岔路，
请董郎缓缓走暂把步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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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兰，我要去一趟保康。”
“去保康？做么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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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有吗？”
“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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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不能用？”
“真的。”
“忠哥为么斯那么急？”
“我想尽快把舅舅的活干完。舅舅是场面人，他是要送礼的，耽搁不得。”
“忠哥想去就去吧。”
“我现在就去。”
“现在才十二点多！”
“到保康来回得一天，我想早去早回。”
“镇里没有卖的吗？”
“小地方怎么会有呢？”
“明天村里要是有人去保康，托他们不行吗？”
“他们不懂木雕，不会买。”
“忠哥，一路都是山路，可要当心。”
“我会当心的。”
他立即起身，连洗漱都顾不上，就急急忙忙地把衣服穿好，又把放在柜子里的头盔找了出来。
“忠哥，骑摩托车？”
“嗯……”
“天凉了，开车吧！”
“不，我把车开走，家里有事，不就耽误了吗？”
“不会的。”
“走山路还是摩托车方便。”
“可不许喝酒！”
“我这个人，你还不知道吗？”
从屋里出来，他站在窗户外面，一动也没有动。听到孟秀兰上床的声音，又看到灯光熄灭，他才感到松了一口气。他背靠在墙上，又一次止不住地流下了眼泪。
一天二十四小时里，这是仙山农家乐最安静的时刻，也是二欢喜村最安静的时刻。客人们都已经进入了梦乡。也许他们正在梦中寻绎白日的行踪，复制白日的景致，玩味白日的欢乐；也许他们正在梦中与恋人相会，与亲人相聚，与友人相逢……他们来自四面八方，他们又将返回四面八方。来的时候，他们带着一脸的憧憬和期待；走的时候，他们带着一脸的欣喜和满足。二欢喜村在他们的簇拥下，一天天地兴旺起来。二欢喜村虽然不大，胸怀却不小，像神农架一样，每天都在用欢笑迎接天下的来客，每天又在用欢笑送走天下的来客。这些匆匆来去的过客，他们的欢颜笑语难道都是真实的吗？
天幕依然涂着厚厚的一层墨汁，似乎下定决心要把黑暗进行到底。闪闪烁烁的星星毫无规则地排列着，宛若无边的黑缎上印着无数的碎玉小花。月亮显得特别大方，露出了大半张面孔，皎洁的银辉均匀地洒向了大地，田野、道路、树木、房屋……全都含情脉脉地露出它们的身影，虽然有些蒙眬，却也在恍惚中给人们带来了无限的遐思。路边的树丛中，传来了鸟的呻吟；远处的村落里，响起了狗的狂吠。淙淙流淌的溪流映着月光，一如白天的样子，不知疲倦地奔流不息，只有那水波激荡的声音，比起白天更加清晰，更加悦耳。奇怪的是，竟然听不到青蛙的鼓噪声，它们似乎躲在什么地方酣睡。倒是几只不甘寂寞的蟋蟀，时不时地抖擞精神，亮开嗓门唱几句，也许这是它们在向这个世界进行最后的一次祷告吧。夜是那样的深沉，风是那样的清爽，露水大概也在黑暗中悄悄地凝聚，为日出以后的闪亮登场积蓄力量。突然，引擎声划破了夜空，搅乱了四周的宁静，强烈的灯光也越过了双孔石拱桥，不停地向左右晃动着。
摩托车终于上路了，还是那辆豪爵银豹125。这辆摩托车性能很好，骑上它，翻山越岭，纵横驰骋，感觉极爽。利用夜色的掩护，他驾驶摩托车，缓缓地上了公路，然后他狠踩油门，让摩托车飞快地向前奔驰。车速很快，风在他的耳边呼呼直响。他的脑子出现了一片空白。前面出现了路口。往东走三个多个小时，就可以到达保康县。他没有向东走，却把车头折向北方，继续奔驰。他不断地加速，摩托车变得疯狂起来，在阒无人迹的公路上，箭一般地飞去，公路两侧的树木也都一掠而过。他也没有想到，速度竟然能够改变一切。刚才的忧伤此时统统烟消云散，脑海里充斥的只有一种强烈的冲动。冲动使他的热血沸腾，冲动使他精神焕发，冲动给他带来了无穷无尽的力量。即使前面出现了万丈深渊，他也会无所畏惧地飞跃过去。黑夜是伟大的，因为黑夜制造了速度，黑夜制造了疯狂。
摩托车很快进入了209国道。沿着209国道继续北上，也是三个多小时的路程，就可以直接进入房县。孟秀兰的父亲孟庆祥说过，野人谷就在房县城南的桥上乡，离房县有几十里远，正好在209国道的旁边。老人说，这几年，经常有各种考察团到野人谷寻找野人，不过，他们除了找到一些所谓的野人毛发和脚印，都一无所获。也许野人们在等待。等待什么？机会吗？也许野人们认为，他们才是神农架真正的主人。也许野人们认为，神农才是他们的始祖。也许野人们蠢蠢欲动，他们在酝酿发动起义，他们要夺回神农架，夺回他们的家园。野人们愿意和他见面吗？愿意和他交流吗？愿意和他切磋吗？
夜间的公路非常寂静。看不见一辆车，也看不见一个人。这条公路的起点是内蒙古的呼和浩特，终点是广西的北海，中间经过内蒙古、山西、河南、湖北、湖南、广西六个省份。既然是国道，路况自然要好一些，他可以放心地让摩托车在公路上飞驰。他几乎毫不怀疑，野人一定会欢迎他的。如果野人愿意，他可以成为野人中的一员。他可以带领野人，在神农架建立自己的家园。把神农架变成野人的天下，有什么不好的呢？
带有寒意的夜风扑面而来，他的心情越来越快活。从他出狱以来，似乎这是他最快活的一天。他第一次领略到黑暗的魅力。难怪野人宁肯躲进深山老林里，也不肯出来品尝现代化的滋味。各种考察团带着各种科学仪器，却寻找不到野人的踪迹，这说明野人不是愚昧，而是聪明。他觉得自己的心和野人的心贴在一起。他理解野人，也喜欢野人。他相信，野人也一定理解他，喜欢他。他和野会成为好朋友的。
突然，前面传来了歌声，歌声在黑夜中格外刺耳。
你曾说永远不离不弃，
怎么到了现在却各奔东西？
怎会如此苦涩，怎么如此寂寞，
从你离开以后我的生活昏沉地过。
究竟怎么才能忘记脑海中你的轮廓，
我不想一个人躲在角落偷偷地难过。
……
他抬头往前看，强烈的灯光晃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不一会儿，一辆小轿车从他身边飞驰而过。轿车的司机居然把音响调到最大的音量。
真他妈的混蛋！他恶狠狠地骂道。天色太黑，他没有看清是一辆什么轿车，只是感觉那车的速度不同凡响。也许司机和他一样，也在享受黑夜带来的快感。
“‘老拐’，要是事情办砸了呢？”他问“老拐”。
“那就各奔东西。”“老拐”说。
“你打算奔哪儿？”
“别问！”
“为什么？”
“你想让警察一勺烩呀？”
……
“各奔东西”真好。不过，不是什么时候都可以各奔东西的。那个混蛋懂吗？那个混蛋肯定不懂。那个混蛋只是一只鹦鹉。真可惜，鹦鹉被另一个混蛋摔死了。
“你和杜春茂有仇吗？”女检察官问。
“没有。”他机械地回答。
“他欠你的债，或者你欠他的债吗？”
“没有。”
“你把他打倒在地，仅仅因为一袋香肠？”
“还有……他骂我。”
“骂了什么？”
“骂我是杂种，骂我是榆木疙瘩……”
“后来呢？”
“后来我又给了他一刀。”
“刀子是你事先准备好的吗？”
“不是，是杜春茂的刀。”
“是一把什么刀？”
“切西瓜的刀。”
“你从哪里拿的？”
“就在他的柜台上。”
……
女检察官年纪好像不老。有三十岁？也许是三十五岁。最让他受不了的是女检察官每一次发问，脸上的肌肉都一动也不动，好像患了面瘫。公里公道地说，女检察官长得不丑。要不是患了面瘫，扔进模特队里，谁也看不出肥瘦来。
“老师，什么是负数？”他问。
“上课又没有听讲？”老师训斥道。
“听啦，就是不懂。”
“打个比方说，你挣了一百块钱，这一百块钱是你的，属于是正数；现在你没有钱，你借了一百块钱，这一百块钱不是你的，你将来要还的，属于负数。”
“我还是不懂。”
“你怎么这么笨？怎么不懂？”
“比方说，我第一次借了你一百块钱，我第二次又借了你一百块钱，负负得正，这两百块钱就是正数了，我就可以不还钱了，是这个意思吗？”
“你……榆木疙瘩！”
……
“榆木疙瘩”就是榆木瘿，那可是好东西，是木雕的优质材料。中国的瘿木可以分为南瘿、北瘿。南瘿多半是枫木樱，北瘿多半是榆木瘿。榆木瘿的花纹又大又多。他在廊坊崇义轩木雕坊雕过一个榆木瘿笔筒，这块榆木瘿是从榆树的腰部横切下来的，是瘿结最多的一段。他把中间挖出圆洞，没有刻意雕琢修饰，只是配了个底座，使笔筒显得自然古拙。老板看了赞叹不绝，听老板说，卖的价钱还不错。钱？都装进老板的腰包里。
他转过头，看看路边。路边黑黢黢，什么也看不到。从时间推断，他早已进入房县地界了。那么，野人谷在哪儿？在左边还是在右边？管他呢！他看见旁边有一条狭窄的盘山路，便把车头一扭，冲了上去。
房县的南面都是山区，山势险峻陡峭，海拔多半超过了一千米。他沿着盘山路，绕着山体转来转去，很快就转到了山腰。他熄了火，从车上下来，观察周围的情况。这里的地势崎岖不平，一侧是耸天的悬崖，在月光下抬头望去，陡峭的崖壁似乎从天上压下来，他感到自己变得那么渺小，仿佛是崖壁下面一块不起眼的鹅卵石。他走到另一侧，另一侧也是悬崖，只不过这侧的悬崖是向下凹下去的，站在边缘往下看，下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让人胆战心惊，生怕一时失足，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隐隐约约的，可以听到河水流淌的哗哗声。再看看四周，除了树木、岩石，还是树木、岩石。当然，还有黑压压的天空，金灿灿的月亮，光闪闪的星星。
好地方！他很高兴。这是什么地方？是野人谷吗？管他呢！只要是好地方，是哪里都一样。他把摩托车推过来，支在悬崖旁边，又把头盔摘下，扣在车的坐位上。他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瓶子，打开瓶盖，把里面的汽油洒在摩托车上。接着，他拿出打火机，先点了一支烟，然后再把摩托车点燃。
熊熊烈火很快把摩托车包裹起来，也映红了他的面庞。
太阳落山时，他拖着疲惫的身子，推开了家门。
“忠哥！咋啦？”孟秀兰看他狼狈的样子，大吃一惊。
“车子被人偷了。”他一屁股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咕嘟咕嘟地喝了个痛快。
“在哪儿？”
“马桥镇。”
“还没到保康？”
“不，从保康回来。”
“咋丢的？”
“我饿了，就到一家饭馆吃饭，吃完饭，车子就没了。”
“忠哥，那就再买一辆吧。”
“买一辆就买一辆。”
“今天就买。要么斯牌子？”
“还是原来的牌子吧。”
“原来是么斯牌子？”
“你不知道？”
“我咋知道！”
“大阳牌的，是洛阳出的。”
“大阳？”
“就是‘太阳’两个字少一个点。”
吃罢晚饭，他钻进工作间，拿起他正在雕刻的观音像。这是他为孟秀兰的舅舅雕刻的观音像。几天前，他曾经仔细打量这块黄杨木的长短粗细，想选择一个与木料相符的观音形象，使木料的利用率达到最高的程度。他想来想去，脑子里闪出一尊观音的形象。那是他在河北正定隆兴寺看到的倒坐观音塑像。
当年，他在廊坊崇义轩木雕坊打工时，曾经跟老板到正定谈一笔生意。生意谈完以后，老板一时兴起，带他游览了隆兴寺。在摩尼殿佛坛北壁的后侧，他看到了这尊造型奇特的观音塑像。塑像是把整堵墙壁作为背景，采用平地浮凸加彩绘的手法进行堆塑，模拟了观音菩萨的道场——普陀珞伽山座座高峰、道道险壑的壮观场景。无数的巉岩巨石突兀而起，无边的碧波雪浪汹涌澎湃。狮子、白象分立两侧，天神、罗汉点缀其间，气氛热烈而不失之庄严，色彩绚丽而不失之凝重。观音菩萨侧身坐在中央，顶戴百宝头冠，颈饰八珍璎珞，身披锦绣帔帛，右腿非常自然地放在左腿的上面，右手绕过右腿膝盖，轻轻握住左手的腕部。两只脚都是赤足，左脚踩着被海水托出来的一朵莲花。那个观音菩萨的形象是那么美丽，神情是那么飘逸，举止是那么娴静，姿态是那么优雅。整座塑像的比例非常匀称，线条非常流畅。无论瞻仰者站在哪个角度，都可以接受到观音的目光，仿佛观音在和瞻仰者默默地进行情感交流。他看得目瞪口呆，站在那里久久不肯离开。这么美的观音，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心里感受到的是一种难以言表的震撼。
“老板，为什么叫倒坐观音？”他问。
“寺庙供奉佛佗、菩萨，塑像一般是坐北朝南，那样的观音叫正坐观音。这里的观音不是坐北朝南，是坐南朝北，所以叫倒坐观音。”老板说。
“为什么要塑倒坐观音呢？”
“因为寺庙的原因呗。寺庙一般是坐北朝南，所以观音也坐北朝南。有些寺庙因为地势的原因，不得不坐南朝北，观音也只好坐南朝北。”
“这尊倒坐观音是什么时候立的？”
“有石刻落款，写着‘明嘉靖四十二年六月初一日立’。”
“老板，能不能搞个木雕？”
“你倒是敢想。”
“搞不了吗？”
“木料且不说，就看技法吧，圆雕、浮雕、镂雕……差不多都得用上，这可不是一个小工程。”
……
他反复打量这块黄杨木，觉得如果随形雕刻，完全可以把正定隆兴寺的倒坐观音作为范本，当然背景是无法采用，只保留下面的一点海水和那朵莲花。主意拿定，他立即上网找出正定隆兴寺倒坐观音的图像资料，反复观看，反复揣摩，心里有了万全的把握之后，他就开始捏制泥稿。泥稿出来以后，他又用铅笔在木料上画出轮廓，然后毫不犹豫地进行雕刻。现在这尊观音已经基本完成，剩下的工作就是修光。修光是木雕工艺中最后的一道工序，就是用修光刀修去细坯中的刀痕凿垢，修光的目的不仅要使作品的表面达到细致完美的程度，还要把各部分的细枝末节及其质感完整地表现出来。
他耐心地一刀一刀地片下去。成败在此一举，他很清楚，这是非常关键的一步，这一步最重要的技艺就是薄刀密片法。只有熟练地掌握了薄刀密片法，无论圆转还是板直，都可以做到一丝不苟，使刀迹清楚而又细密。
“小杜，手艺不错。”老板双手捧着茶杯，站在旁边观看。
“老板，还不行，还差得太远。”他说。
“知道不行，就是行的开始。”
老板喜欢他的心灵手巧，不厌其烦地给他详细讲解了木雕工艺三个过程的要领，应当如何凿粗坯，应当如何掘细坯，应当如何修光。尽管他的技艺已经非常精熟，非常出色，甚至已经超过老板，老板依然喜欢以导师的口吻跟他说话。
“小杜，记住这几句口诀：‘留得肥大能改小，唯愁脊薄难复肥’，‘内距宜小不宜大，切记雕刻是减法’。”
“老板，我明白。”
……
他把观音的两只赤足修好，心里不免有几分得意。他相信，这尊观音一定是精品，只是不知孟秀兰的舅舅要送给谁。如果送给一个识货的人，这个人一定知道这尊观音的价值。他希望这个人能够珍惜这尊观音，否则，他的一番心血便付之东流。
“老板……我……”他出了监狱以后，第一天就踏进崇义轩木雕坊的大门。
“哟！小杜？一眨眼就是十年，你变得我快认不出来了。”老板热情地说。
“老板，我还能回来吗？”
“这个……小杜，不瞒你说，现在生意实在不好做……你有手艺，到大地方闯吧。咱这里庙太小，容不下大佛。”
“老板……”
“小杜，廊坊是什么地方？何必留恋它？”
……
他捧起观音，上下左右反复细看。一个问题又出现在他的脑海里，这尊观音在寺庙里是倒坐观音，离开了寺庙，自然也就谈不上倒坐了。那么称为什么？正坐观音？那也不准确，观音的身体明明侧向一边，两条手臂和两条腿也都显得很随意，怎么能称为“正坐观音”呢？他决定把这尊观音称为“侧坐观音”。他把桌子上的东西全部推开，把侧坐观音放在桌子中央，继续观看。他越看越喜爱，嘴角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喜悦的微笑。
“兄弟，都在道上混，都不容易，抬抬手就过去了。还想要什么？要车？要人也行，只要把命留下……”好像空中有人在对他说话。
他的心头瞬间猛然一悸，嘴角的笑意顿时荡然无存。他来到房门，听了听外面的动静，便迅速把门闩插上，又拉了拉，房门非常牢固，根本拉不开。他这才来到床边，从床底下翻出一个木头盒子，搬到桌子上。
这是一个制作精良、不同寻常的首饰盒。这个首饰盒，是使用海南黄花梨独板制作的，没有任何拼接的痕迹。整个首饰盒大约有二十厘米长，宽有十二三厘米，高不到十厘米。他仔细观察这个首饰盒，又有了新的发现，这个首饰盒的包浆非常厚重，极有可能是老东西，说不定属于清代的文物。如果那样，这个首饰盒的价值就没有办法估量了。
抱着首饰盒，他蹑手蹑脚地来到院子里，四处转悠起来。他要找个地方，这个地方除了孟秀兰，任何都无法找到。看看这里，又看看那里，哪里都无法掩藏这个首饰盒。从前院，他又来到后院，仍然没有找到合适的地方。
他只好又抱着首饰盒返回工作间，重新塞进床底下。他拿出手机，看看时间，已经很晚了，如果他再不回去，孟秀兰就会过来看他的。他挠挠头，无可奈何地苦笑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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