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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16意彷徨离魂愁绪

    第十六回.意彷徨离魂愁绪

    翩鸿列阵南渡晚,铁马齐喑暮归急。

    马队驮着劫到手的财物和枪械,踏着夜色匆匆折返。绕出了城,一头扎进荒漠边缘的老林子中。

    一个受伤的伙计被驼在马背上颠着,这时大约是捱得快不行了,一头栽了下来。

    镇三关看了一眼,说道:“这里僻静,大伙歇个脚。红儿,给他把枪子儿取出来,好歹一条人命啥的,别给瞎糟蹋了!”

    夜半的林子里阴风阵阵,迷烟滚滚。巨大的胡杨树撑开高高耸立的枝桠,倔强地刺向天空。寒风啸叫着将满树奇形怪状的枝条卷扭成狰狞的弧度,枯黄的落叶在半空中起起沉沉,挥洒不去。

    一伙人找着个避风的土岗子,在那背风的坳洞处蜷坐在一起。

    息栈现如今也逐渐习惯了绺子里这一套木乃伊般的奇怪装束。

    把面上的黑巾裹紧,将凌虐的黄沙隔绝在口鼻之外,掖了掖脖颈缠的白布条子,防止寒风倒灌进皮袄。又将自己从潘老五那里领的一顶裘皮小帽儿牢牢扣在脑袋上,护住冻得红彤彤的脑门子和小耳朵。

    所以说,要相信淳朴劳动人民从生活经验中积攒的智慧。

    慕红雪拿烫红的一把小猎刀,将那名伙计左肩膀上嵌着的枪子儿给楔了出来,刀刃下的人被三名大汉按在地上,“嗷嗷”地惨烈嚎叫。

    “哪个带烧刀子啦?”慕红雪轻喊道。

    “老子这儿有一口!”黑狍子将自己怀里揣着的小酒壶递了过去。

    慕红雪给那伤号嘴里灌了一口烧酒,又说:“这人失血过多,缺水,得多来点儿水,咱还有多少水?”

    “每人也就小半个皮囊的水了,你看着办吧!”

    “得整点儿热水来给他喝。”

    “热水?他娘的,凉水都不够,哪给他弄热水,没锅没灶的!”

    镇三关伸头看了一眼,那伙计已经失血昏迷,看着是快要躺了,不禁皱眉说道:“上回雷腿子肚子上给打穿了,你们看见四爷是咋个起死回生,把雷腿子给整活了的?”

    黑狍子道:“军师是啥人,那就是半个神仙儿!上回不就是用柳五崽子的一泡尿把雷腿子给整得活蹦乱跳的!”

    镇三关挑眉:“柳小五的尿咋成神仙水了?”

    慕红雪啐道:“呸!什么神仙水啊!军师说那是童子尿,能起死回生的,我看就是瞎扯!”

    镇三关“噗哧”乐了:“柳小五呢,再让他给尿一泡!”

    慕红雪递给他一个白眼:“那娃子又不能打不能杀的,您今儿个就没把他带出来,山上打更值夜呢!”

    黑狍子“嘿嘿”乐了几声:“好说好说,来,来,来,老子给他尿一泡尝尝!”

    慕红雪道:“你滚一边儿去吧!军师说童子尿才管用,你那个是啥,驴尿!!!”

    众人顿时哄然大笑。

    黑狍子咕咕哝哝地说:“他奶奶的……”回头瞄了一圈儿,一双招子忽然点亮:“唉?那个谁,小剑客过来!来给爷爷们上一泡热乎乎的童子尿!”

    息栈正在人堆的角落里蜷腿端坐,闭目养神,听得那黑厮叫喊,连眼皮子都没有抬,根本就不搭理他。

    黑狍子吼道:“唉,叫你呐,过来救命啦!照着这人嘴里撒泡尿,快点儿!”

    息栈眯起眼睛横了这厮一眼,不动弹。

    “咋个啦?是让他喝你的尿,又不是让你喝他的尿,你这小崽子墨迹个屁啊!”

    周围一圈儿看热闹的伙计捂着嘴开始“咯咯咯咯”地乐。人群里有人邪气地调笑道:“哎呦呦,小剑客,是不是童子呐?开/苞了么?”

    四下里众人由窃笑变成嚣张地狂笑。

    息栈眉头微蹙,脸色渐渐阴沉,又不好发作,口气不悦地答道:“没有。”

    身边儿有人淫/笑:“没有啥?没有尿还是没有开/苞?”

    息栈憋了一肚子火,简直想抬手抡起剑鞘打人,竖起眉眼瞪着镇三关,给大掌柜的露出了一脸昭然的不悦:管管你手下这群恶奴!

    镇三关挑了挑眉,看看那快要咽气儿的伙计,又看看少年,冲息栈勾了勾手掌:“来,尿一泡,这是救命的,真不是哄你玩儿的!”

    少年冷冷地回答:“没尿。”

    有尿也不在这里放!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你想让我解裤子,小爷才不干呢!

    镇三关眉头立时拧上了一把锁,眨巴了眨巴暗夜里明晃晃的一双眼睛,嘴巴一撇,慢悠悠地迈过地上坐着的一堆人,径直向着少年走了过来。

    息栈不由得一愣,你要做什么?你仗着自己是大掌柜想要使强扒我裤子?

    你敢动我一下试试?!小爷削了你!

    大掌柜踱到面前,轻哼了一声,咧开一嘴白牙,唇角掀起一抹耐人寻味的笑,伸手摘了自己的裘皮帽子丢给他:“去转到那胡杨树后边儿尿去,尿这帽子里,赶紧给端过来,手脚快点儿,要热呼的才管用,去吧!……嗯?”

    四周一圈儿几十口子的眼睛齐刷刷仰望着镇三关,那无比尊崇的马屁/眼神儿分明就是在说:瞧瞧咱绺子的大掌柜办事儿,要不然人家能当大柜呢,弟兄们服气呀!

    息栈瞪视着那挑动的硬朗浓眉和黑漆漆、亮油油的一双招子,死瞪了半晌。四目交火,终究还是扛不住大掌柜的一贯压倒性的华丽眼神儿,败下阵来。

    憋气,无奈,接过了帽子,一言不发,去了胡杨树后。片刻出来了,将盛了一泡尿的帽子递给黑狍子。

    要不说那丰四爷就是个半仙儿呢,连带这童子尿竟然也成了神仙水!

    那昏迷的伙计出于吃水的本能,咂吧咂吧地喝光了一帽子的热尿,竟然哼出了一口气儿来,慢慢转醒了!

    伙计们大乐,纷纷打趣道:“哎呦呦,小剑客的尿真他娘的管用,果然是货真价实的小童子呦!老子下次也想尝尝这神仙水呦~~~~”

    众伙计还在那里一阵叽喳乐呵、笑闹打趣的时候,镇三关已经板起脸来,招呼众人上马集结,将伤员继续驮在马上,整队进发。这半道上前不着村儿,后不着店儿的,毕竟不宜久留。

    大掌柜的没了裘皮帽子,也不计较,只将颈上挂着的黑色面巾解下来,将大半个脑袋包上,抵挡凛冽的风沙。

    息栈翻身上马时,脑顶上扣的帽子差点儿滑落,幸好反应快,一手捞了回来。

    慕红雪自他身边儿策马而过,随口说道:“娃子,你这帽子大了吧?回去跟五爷换一顶去!”

    息栈低低“嗯”了一声,没有言语,帽子挡住了一对儿煮熟的小红耳朵。

    他骑在马上,不时用手悄悄按住帽檐,生怕一阵风刮过来,这帽子就给吹跑了,追不回来……

    一双细长凤眼不时瞟过前方唯一一个没有戴帽子的身影。

    那黑巾遮掩下的一双招子,在雾茫茫的深渊夜色之中格外亮眼。一路上警惕地审视着前前后后,目光在每个马队伙计的脸庞扫过,如同照亮暗夜的两枚火把,烈焰在夜空中熊熊燃烧……

    那一夜将近天明才回到绺子,军师和一众后勤的喽罗早已等在寨门口相迎。

    镇三关在马上乐呵呵地高声吆喝:“四爷,你就是个神算!果然就像你算的,昨个晚上那是碧什么星高照,砸窑点儿正、兰头海!”

    慕红雪在他身后发出清脆笑声:“当家的,又露怯了,军师说的是碧虚凝阳,吉星当空!”

    “呵呵呵呵呵~~~啥‘必须’不‘必须’的?反正就是大箱儿的银子、大筐的枪!”

    绺子里灯火辉煌,欢声笑闹。大伙儿都毫无睡意,直接在院子里围着清点起了收获的片子和各种物件儿。

    聚义厅门口的那口大锅上照例咕嘟咕嘟地煮着吃食。今儿个是得胜回山的日子,因此不要那羊杂碎汤了,煮的是羊排骨汤,下了面片,热烘烘的,白气缭绕,香浓醉人。

    可惜,又是息栈不得吃的东西。

    少年自己溜去没人的厨房,从水盆里捞了一块豆腐出来,起个小砂锅,做了一道简简单单的小葱烧豆腐,里边儿还焖上泡发的香菇丁,看起来清清淡淡,白白绿绿。

    院子当中的长条桌热热闹闹挤满了人,息栈端着饭碗在人缝里捡了个凳子坐上,埋头吃豆腐。

    斜对面儿的黑狍子正在稀哩呼噜干掉他的第三碗羊肉排骨面,准备招呼第四碗。

    身边儿的红姑奶奶已经吃饱了,盘腿利索地坐在凳子上,拿两根葱管手指夹着一块羊肋骨,细细地啃,吸了一口羊骨髓,舔舔秀唇,眼神飘向坐在长条桌顶头的大掌柜。

    大掌柜的跟丰四爷、潘老五胡吹乱侃了一通砸窑的过程,又被俩伙计揪着划拳,划得不亦乐乎。酒喝掉了满满一坛子,两眼一圈儿通红,愈发显得那一对黑眉俊目摄人心魂,浓郁的五官在灯火之下赫赫发光。

    黑狍子偶然瞥见息栈竟然端着一碗豆腐在那里细嚼慢咽,立刻就叫唤开了:“哎呦喂,小剑客,你咋个不吃这上好的羊肉汤面,吃那个豆腐咧!”

    息栈是一贯将那黑厮的聒噪当作耳边风,自顾自地吃豆腐,眼睛里流露出难得轻松的神情。

    “哎呦喂,俺瞧瞧,这碗豆腐咋个这么像老毕家院子里,那几个被‘汉阳造’摘瓢的倒霉蛋的脑浆子唉!小剑客,你是不是把人家脑浆子给盛了来,做成豆腐脑咧?我告诉你吧,这人脑瓤子得用那热乎乎的白馍馍沾着吃,吃新鲜的,还带着浓浓的血腥味儿,吃了补脑子!唉,当家的,四爷,你们说对吧,对吧?!”

    黑狍子一个劲儿地煽风点火,一桌儿的人明知道他是在打趣小息栈,乐得跟着起哄架秧子,一起拍桌子说“对”!

    息栈被这黑厮说得,立刻就觉得嘴里的味道不对了,低头一看这碗焖得酥酥软软的水豆腐,白花花的,中间还夹杂着香菇丁,分明就像是一碗兑了人肉臊子的脑浆子!

    顿时就没了胃口!

    气得他一双凤目恶狠狠地瞪了黑狍子一眼。没处撒火,忍不住伸出两手扒住桌沿,身子忽然潜到桌下,伸脚勾住黑狍子坐的凳子腿,暗暗发力,两腿一绞,来了个釜底抽薪!

    燕翎摆尾,小凤潜渊,身手干脆利索!

    黑狍子没有防备,那凳子立时绞得脱离了他的屁股,被拽飞了。这厮身子下边儿一空,两腿没有撑住,立刻就坐到了地上,羊肉面汤撒了一身!

    震山响的锤桌大笑声中,黑狍子从地上狼狈地爬起来嚎叫:“谁?谁暗算老子?!”

    一抬眼看见少年的眉眼中饱含得逞后酣畅的笑容,怒道:“你个小崽子,你敢拆爷爷的凳子,看爷爷不收拾你的!”

    桌子一头儿传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十分爽朗的笑声。大掌柜端着酒碗拍着大腿,张扬地狂笑,骂黑狍子:“活该自找,打不过人家还老是招人家!

    掌柜的一开口,说得黑狍子只敢瞪眼儿,不敢还嘴,嘟嘟囔囔,捂着屁股走了。

    息栈心中得意,淡淡的眼神不由得落在大掌柜身上,掠过舒展的眉心,沿着修得整齐的髭须,划过微微抖动的喉结,落到敞开的衣领处那一片汗气潮涌的宽阔胸口……

    一直看到自己心中莫名颤动,浑身燥热,才觉得十分不好。

    屏息定神,默念心诀,勉强收回蠢蠢欲动的视线,低头收起碗筷,起身离席。

    黎明时分的野马山苍凉而静谧,豪放而安宁。

    朝阳漫射,一缕金纱缓缓穿透沉沉暮霭,与西边天际之处一弯收山的残月遥遥相对。

    息栈独自坐在聚义厅大门前的门坷垃上,望着那天景儿,惆怅之情浮上心头,自言自语地念出两句诗来:

    “一树寒枝栖月影,满山翠色倚朝霞。”

    身旁坐过来一个火红色的俏丽身影:“呦,小剑客,可以啊你,还会做七言诗?”

    “红当家的,军师前几天教给我的格律,说这是唐人的时兴。”

    “小息栈,想不到你还文武全才呐!这诗怎么才两句,后边儿两句呢?”

    “……”

    息栈怔怔地看着远处玄寂难测的灰蓝色天空,近处满眼热络喧嚣的人群,眼底渐渐影影绰绰,素水潋滟,半晌念出了后两句:

    “忘川饮马听风鼓,浮世离魂莫问家……”

    慕红雪蓦然挑眉看向少年,眼帘之下露出恻隐神色,嘴上却笑道:“忘川饮马,浮世离魂,太悲了。不如我给你改改,嗯……党河饮马听风鼓,不误逍遥处处家!你看如何呢,小剑客?”

    息栈抬头看向慕红雪,见那女子的眼光温热柔和,心中顿时更加惆怅,一时不知接什么话,只得应声道:“红当家的说的是……不误逍遥……处处家。”

    “以后改口叫红姐姐!”

    “嗯……红姐姐。”

    息栈却不知道,此时在不远处那长条桌上,大掌柜和军师也正在谈论着他。

    镇三关端了一碗酒,凑过头说道:“来,四爷,老子得谢谢你!上回你给小剑客画的那地图,是有心把那老王家羊肉饭铺给标出来的吧?老子一找就找着这娃子了,果然在那店里呢,还跟人家要烧鸡吃,哈哈哈~~~~”

    丰老四微微一捋短胡须,眯缝的两眼闪出精细的光芒,低声耳语道:“还是当家的厉害,那敦煌城四下里到处贴的,都是通缉快刀仙绺子财物马匹的官家告示,当家的是故意把那匹惹眼的黄骠马让他骑了去的吧?这一闹,再一救,当家的这招儿都快赶上那水泊梁山的智多星计赚玉麒麟了!”

    镇三关俊眉一挑,咧嘴笑了:“哎呦,呵呵呵呵,什么都瞒不过四爷你呐!”

    “当家的如此有心,一定要留下这娃子,想必是真看上了他?”

    镇三关笑容收敛,神色庄重起来:“是,他一个人这么走出去,恐怕难有活路,怕是要被歹人欺侮,不如留下跟着俺。”

    “哦,只是这样?”

    掌柜的略一沉吟,坦率说道:“这小剑客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旧主子都蒙难了,早就过身了,还这么念念不忘。对旧主既然能这样,平日里为人做事不会有差。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吃馍馍都要沾人血,当真是白银易取,忠义难寻!俺就是看上这娃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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