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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卷 第四十章 解冻的迹象

    母亲的角色引起他的注意,他朦胧地意识到,母亲于他的事业是有帮助的。

    他准备用理性原则处理与母亲的关系,调和矛盾,容忍母亲。这种容忍似乎唤醒他某种沉睡的东西,但决不会放弃独立——他视若生命的独立。对母亲的新认识让他的心获得宁静,他愉快地感觉到自己成熟了。

    母亲显然在干涉和干扰他。她与老师保持密切接触,给老师施加压力,迫使老师更多地干涉他。虽干涉不可能有什么效果,但很烦人。另一方面,她在寓所严重地干扰他,使他不能静心地阅读。

    她每天很有规律地到寓所,为铁山安排好一切,比原来住在一起还要考虑得周到。她一定要用更多的牺牲补赎亏欠铁山的,否则,她就不得安宁。只要想出伺候铁山的新招,她就兴奋不已,立即行动。其实她的新招难以逃出贿赂的花样,渐渐地跟生意场的花样混淆起来,只不过,铁山是难以收买的,不像社会上那些官僚,虽然铁山一般地讲,也是来者不拒。想到这点,她也感觉欣慰。

    不过,铁山牢牢地控制她,她得到这样的命令:不准再随便给他买东西,没有得到他的许可,他不再接受贿赂。

    同时,在铁山简短有力的吩咐下,她不得不取消许多琐细的服务,只作必要的照顾。在铁山看来,之所以还容忍必要的照顾,那是为他节约时间。不过,他肯定不久要彻底独立,包括在生活中照顾自己。

    “儿子,你好吗?”她照例关切地问,可并不奢望儿子回答,经验早告诉她,铁山不会理睬。她脸上照例浮现出微笑。微笑表示,她理解并接受儿子的态度,这是她应得的礼遇,不像开始那样难受,而是听天由命,主动去适应儿子;还表示,儿子不论怎样不理睬她,她可永远把他视为心肝。当然,微笑中也有浅浅的悲哀,表示她在心灵深处仍奢望儿子有一天会宽恕她。可是,她怎么能轻松呢?

    铁山看书,母亲忙碌。看铁山的表情,这屋子里根本没有她的存在。偶尔不经意地看一眼母亲,也是奇怪烦腻的神色,仿佛不理解她何以还在这里,随即收回眼光,又像是在说,好吧,既然我必须忍受你的存在,你就待在这里吧。

    母亲觉得沉默的气氛始终充满敌对的不调和的意思,总让她受着负罪的煎熬,她操劳的动作显得急迫而惶乱,神色迷茫,魂不守舍,痴痴呆呆。有种东西憋得她很难受,她想说话。于是她开始自言自语,述说手里做的事:鱼里还得加醋,加葱和蒜,还得加少许白糖,鸡精,酱油……或者:被子太脏得加强力洗洁精……

    但今天,她并不自言自语,因为她想找铁山谈谈。她放下手中的活儿,轻轻地叹口气,又忙活起来。突然,她莽撞地奔到儿子面前,开始说起来。她仿佛暗恋很久的姑娘,突然勇敢地不顾一切地向倾慕以久的男子说起来,连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纵然知道对方要拒绝自己,也要表白心头的痛苦。

    “铁山,妈好久都想对你说,现在我不能不说了。学校已屡次警告我,说你给班级和学校造成极严重的影响,要是再不收敛,你就不能不离开学校。你已经转过好几所学校,我将拿你怎么办?儿子啊,你到何时才是尽头?你折磨我也罢了,为何要毁灭自己呢?千错万错,我就不该结婚!但事实是,我仍爱你疼你,巴望你快乐,能健康成长,甚至还偷偷地盼着你能有出息。你如果还有点良心,就决不能轻易抛弃你的妈,给她无穷无尽的罪受。摸着良心问问,天下还有谁像妈一样爱你,疼你?你看着我在一天天老去,身体越来越糟,难道就一点也不可怜吗?你是妈的心头肉啊,为什么就不能回到妈的身边?……”

    “学校的事我能处理好,不需要你去掺和。我不会毁灭自己的,请你放心……如果你不把我当成儿子,你就会解脱,大家都好……”

    “可我怎么能……”母亲喊道。可铁山根本不让她讲:

    “如果你一定要把我当成儿子,现在他也不需要你,今后可能需要你。我既没有作践自己,也不想折磨你,我已经独立,在努力尝试既不要别人保护更不要别人干涉的生活——其实,你这样,全是自找的,要是你了解我,你该完全放心才是。”

    铁山没想到会说出这番话来,语调是平静的,甚至是冷淡的,但话里透出体贴和同情,最重要的是这些话不像是随便出口的,有种懂事的责任感。

    李经理注视着铁山,像全不认识他,难道这不是日思夜想的堕落儿子?可哪里有堕落之相呢?但也不像是迷途归来的儿子,他的声音听来还是怪陌生的。更重要的是,他不读书,打架恋爱倒热乎。她贪婪地听着这些话,像痛饮着美酒,浑身起了一阵战栗——不知是幸福还是痛楚的战栗。

    “今后可能需要……”

    “现在还早。”冷冷地打断母亲。

    “但妈还对你有用。儿子啊,我实在高兴,妈还不是废物……”她说不下去,泪涌出。“可学校说你不读书,只打架……恋爱?”

    “我既没打架,更没恋爱。我会找学校说清楚——你不要到学校去,校方会乱讲,他们打定主意不让你安宁……”

    “是你,还是学校让我不得……”

    “是学校。打架?我打了谁,证据在哪里?恋爱?跟谁恋爱?我理睬过谁?”

    “听说女生的家长到学校来哭……”

    “请不要干涉我的事……如果你真的疼我,连这里也不用再来……没有你,难道我就不能活了?……我早已独立自主,你来干什么?”铁山懊恼自己说得太多,所以使她纠缠不休,索性把惦记心里的话吐露出来。

    “你要赶走我,铁山?”她抖抖索索地说,泪如泉涌。

    李经理准备用许多眼泪来感化铁山冰封的心灵,想好许多话语来说服铁山热爱自我,珍惜学业,可是,不知为什么,她就是无法开口;现在开了口,铁山又轻易地封住她的口,泪水酝酿不出,话语完全忘掉。她仿佛痴情的女孩,一旦见了面,满心的话儿都不知藏到哪里去了。此刻,泪是汹涌而来,可完全不是为了感化铁山的泪。

    “又来了……”铁山不是冷酷而是苦恼地沉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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