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5执墨轻轻染（四）
“砰！！”一声闷响，谁痛呼一声，一头埋进了花花白雪。
九重神尊的小侍女整个趴在了皑皑雪地上，身上的雪白大氅将小身板堪堪盖了个密实。若不仔细看，倒以为她凭空消失了。
墨浔转身将她扶起，见她满脸沾着雪花，只剩两颗深紫瞳仁羞窘地转溜呀转溜……
抿唇，笑靥浅浅一绽，轻斥：“笨拙。”
他笑得和风细雨，深黑的眸底浮起一丝罕见的暖意。池染呆了呆，忽然觉得与他之间的距离好像也不是那么的遥远。
被他话中的笑意惹红了脸，她羞恼地拂去满脸雪花，竟敢微鼓了鼓粉腮，嗫嚅道：“一点点而已。”
墨浔微怔，摇头失笑。红梅落雪倒映在那眸光里，潋滟无双。他的脸上竟然也会有这种表情？她的心底忽然升起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仿佛她体内某一个重要部分，曾不小心地遗落在了谁的掌心。
“天色已晚，走吧。”
他转过身招来一朵水雾。池染回神，忙红着脸爬了上去。
回到灵几殿的时候，雪已经停了。一轮弯月散着皎洁薄亮，映得雪地白影泛泛。
临别回房之时，九重神尊忽然回过头来。“明日需外出下凡。”
嗳，下凡！池染一喜，双眼豁亮，“阿池也可以跟着去么？”
哪知墨浔却摇了摇头，罕见地向她解释：“今日闻帝君言，最近凡间有些动乱，似有妖魔扰乱六界。且动因，来历皆未明朗，众天将甚感棘手。”
原来如此。她拧了拧衣角，失望转为了担忧。“那……神尊大人，何时回来？”
“不出七日。
好久……池染默默地低下了头，“那……阿池帮神尊大人收拾包袱。”
“不必。”
“哦。”她黯然地转身向膳房，“那阿池去做些点心，路上带着。”
墨浔一拉她的辫子，“不必。”
“那，那……”她咬了咬唇，声音泄露出一丝颤抖。“以防万一，阿池去药阁备点——”
“阿池。”他一声喟叹，无奈转身，轻轻拉住她的手腕。看她这副担忧不安的模样，他不由得为自己常留她一人在灵几殿而觉得有些愧疚。
“……七日之内，必定回来。”
长睫蓦然一颤，她低着头，望向被他轻握着的手腕，静默半刻，终十分贤惠地点了点头。
“是。”
***
虽说只是短短七天，可池染却吃不好，睡不好，感觉十分难熬。眉角还总是一抽一跳的，她甚感疑惑。
一日，月下仙人邀她过姻缘殿听曲儿。
“花信来时，恨无人似花依旧。又成春瘦，折断门前柳……天与多情，不与长相守。分飞后，泪痕和酒，沾了双罗袖……”
耳畔的江南小调婉转绵绵，可池染哪里有心思，只在一旁心不在焉地发呆。 忽然眉角又跳了几下，她终忍不住侧身问了句：“何以眉角抽跳？”
月下仙人听戏听得入迷，随意答了句：“左跳财，右跳灾呗。”
池染一愣，伸手摸了摸右眉，“左？右……啊，是右！”
她脸色煞白，忍着鼻腔的酸涩，低头嘤嘤道：“月下仙人……阿池要先回去了，明日……神尊大人就要，就要回来了。”
说罢，脚步虚浮，凌乱而去。
身后月下仙人一脸不满，大吼：“明日才回来，你现在赶回去作甚？！”
九重神尊下凡的第六夜，池染捂住右眉不让它再跳，眼巴巴地望着远处的太虚天梯，彻夜未眠。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她连早膳也没心思吃，收拾妥当，便坐在灵几殿门口开始等。
天光渐渐浮现，头顶那一片幽蓝渐渐变得透明。石阶上，池染和雪几相互依靠，任冷风吹得瑟瑟发抖，也岿然不动。
“快回来，快回来，快回来……”
她这般喃喃念着，不知不觉，已到了下午。滔滔云海，太虚天梯蜿蜒其中……空无一人。
她摸了摸小团子的头，将脑袋埋在双膝之间。良久，瓮着鼻子，将哭未哭地低语一声：“怎么……还不回来……”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声响，池染一顿，大喜，抬起头，还未转过去已大喊道：“神尊大人！你回——”
话尾陡然一滑，她低落地看着身后那两只不知愁苦玩得正乐的小精灵，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小团子忙凑上去，拱了拱她以表安慰。
池染点点头，表示了解。回头看了几眼，见时辰不早，便领着雪几往膳房走去。
“神尊大人很快就会回来的，我们得去准备晚膳……”一路自言自语，她自嘲地笑了笑，“乱想什么呢……神尊大人那么厉害，不会有事的……”
何况……他说过，一定会如期回来的。
这七天，池染的心情都不甚爽利，今夜更是郁郁寡欢。虽然，她一个劲儿地忍着眼泪安慰自己，可，可如今，黄昏早过了，饭菜都热了好几趟了，他为何还未回来？
她愈发坐立不安，时而走到窗边看一两个时辰，才退回来坐一盏茶时间，而后又巴巴地望上三两个时辰……
这一望两望的，月亮终是爬过柳树梢儿，开始西斜了。
浮月当空，星蒙如尘。深黑的夜，徒留一房灯盏尤亮。那站在窗边默默等候的身影随着烛光的摇摆不定而显得格外落寞……
沧水青莲浴水而出，清涟出尘……好似那剪剪夜雨中，他在伞下朝她微微一笑。
空空庭院轻铺薄霜，清透薄亮……一如他温柔时冷漠时发怒时……流转的眸光。
“啪！”蓦然关上窗。
她忽然什么都不敢看，看见什么都似是他……眼看漫漫长夜就要过去，她等的人还未回来。她惶恐而茫然，缓缓地沿着墙壁蹲了下来……
怎么办……怎么办？神尊大人定不会轻易毁约，定是遇到什么事了……会不会是……受伤了？
手背忽然砸落一阵灼人的热，她慌神地摸了摸脸，才知已是泪流满面。
“神尊大人……神尊大人……”
池染睁着空洞的眸子，一遍一遍地唤。她不晓得自己为何明知他不在却还是要唤，只觉得这世界仿佛变得空空荡荡，连她自己都不复存在。
她的力量微不足道，也没有可以拜托的朋友，她不知道自己可以为他做些什么。
灯油已烬，一片黑暗吞没了最后一点光亮。黑暗中，那软弱女子的抽泣声更显清晰。
她无助地哭着，直到一缕日光从窗棂投映在她的背脊。她伸了伸手，正好握住了那三吋日光。
“七日之内，必定回来。”
她豁然抬头，只觉心中某一道墙垣轰然崩塌。
匆匆跑回房去，三两下地收拾了些东西，又匆匆而去。上次寒鞘带她下凡，教过她下凡的法术。她背着小包袱，毫不停歇地往虹桥奔去。
自虹桥上望下，什么都看不见。池染有些害怕，咬了咬唇，只犹豫了一会儿，便念了一诀，纵身坠入滚滚红尘……
***
池染从花丛中撑起身来，连满身花瓣也忘了拍落，傻愣愣地看着周遭。满目皆是紫苍花，深深浅浅的紫，无丝毫杂色，如天上的紫云不小心掉落了几朵。明明是冬季，迎面吹来的风却是暖煦煦的，夹着清雅的紫苍花香。
如此绚烂，仿似从不经衰败。
不小心绊了什么，俯身一看，一块小石碑上深深地刻了二字——念丘。
念丘？念丘……细细地嚼了这两个字，似乎有些熟悉。池染不解地皱了下眉，捡过一旁的包袱，沿着山路跑去。
神尊大人会在哪里……
花海中央是一间小木屋，木栏小亭，简朴清幽。池染凝神观了观，惴惴地往那边挪去……
阿弥陀佛，希望遇到一个好脾气的人。
庭中葡藤仍青葱，一口水井却已无滴水。池染唤了几声，见无人应答，便小心翼翼地推开木门。
“吱呀~~”
门悠悠开了，屋里空无一人。
她有些失望，径自走进屋里。虽是朴素的摆设，却别有一番味道。只是打扫得这么干净，为何没有人在呢？
确认无人，池染正欲离开，却瞥见褐木橱柜顶上有一个陶罐子。不过是普普通通的陶罐子，她却仿似被胶了目光，怎么也移不开。
鬼使神差地，她搬了一旁的小木凳，踩了上去，踮着脚去够那陶罐子……
“谁？！”
身后兀地响起一声，池染吓得急忙缩手，只闻“啪”的一声，那陶罐子已摔在地上，碎了。
淡淡的甜味扩散开来，原是一罐放得过久而变了质的花蜜。
“对不起，对不起……”池染转过身，不断鞠躬道歉。
门口的老人拄着一根手杖，白胡子长得及地。在池染转过身的那一瞬，佝偻的身躯蓦然一震，连连后退了几步，靠着手杖才堪堪站得稳。“你……你是……”
池染忙答应：“老人家，我叫阿池。打碎您的花蜜，实在是对不——”
“阿池？真的是你……”老人圆着小眼睛，手指指着自己，不断颤抖。“我，我是爷爷，老树精爷爷啊……”
池染有些奇怪，但也不疑有它，只愧疚地道歉。“老爷爷，阿池真的不是有意的，真的对不起。”
“不，不对……”老人慢慢地平复下来，双手拄着手杖思索了会儿，一缕恍色悄然滑过。长长地叹了口气，拭了拭眼角，他缓缓地摆了摆手， “无妨无妨，姑娘不必介意……陈年旧物而已。”
真是个好人……池染感激一笑，这才敢抬头看他。他大概很老很老了，脸上的皱纹如沟壑纵横。头发胡子都是白花花的，头上还戴着一个树根绕成的头圈。
他不甚利索地在一旁椅子坐下，看她的表情和蔼可亲。“姑娘这是要去哪里？”
她心中暖暖的，一点也没有平日面对陌生人时的害怕。“阿池要寻人，可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
“唔……那人是去了哪里？”老人捋了捋胡子。
“听说人间有动乱，他去伏魔了。”她又开始忧心忡忡，“老树精爷爷，你可知道什么？能不能为阿池指指路？
“倒是有听说一些……只是，你一个道行尚浅的小花妖，去那里太危险了。”
“真的？爷爷知道是在哪儿？”她忙跪下，叩了个响头。“老爷爷，求求你告诉我，就算有危险，阿池也必须去的。”
“你啊……”老人扶她起来，低低地念了一句：“还是如当初一样固执。”
池染未听清，只急切央求：“老爷爷，老爷爷……”
“好了好了。”老人揉了揉她脑袋，指了指南边，“往那边走，若我没猜错，你要寻的人该是去婆娑古林了。”
“婆娑古林……”池染感激极了，好歹有个方向了。“谢谢爷爷，谢谢爷爷！”
“丫头……”老人欲言又止，终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一路小心。”
“嗯嗯！”
池染连连答应，又道了几声谢，方辞了老人，急忙上路。
刚走出屋门，身后那道沧桑的声音远远传来，“紫苍开得正好，不若采了几朵去？”
池染愣了愣，望了望漫山紫苍，大声地回了句：“不了，老爷爷，我走了……有机会，定来看你！”
夕阳的余晖洒满整片念丘，风卷起数瓣紫苍轻柔入屋，恍恍惚如梦似幻。老人透过窗棂，看着那瘦弱的身影渐行渐远，终宽慰一笑，吃力地拄着手杖弯腰拾起那一地破碎的陶罐片……
“忘了也好……忘了也好……”
落花时节不逢君，空捻空枝空倚门。
***
已是月上中天，光亮却甚是微弱，照在这周遭，仍是黑漆漆的一片。池染赶了一夜的路，累得慌，只好降下云头，寻个地方歇息须臾。
四周重峦叠嶂，远远望去，如一群野兽正张着血盆大口，蛰伏欲出。北风从浓密的树林里呼啸而过，风声不似平日清劲，倒像是忘川河的鬼魂哭号。更奇异的是，天空明明下着大雪，可地面却不见一点积雪。
池染越想越觉诡异，不免有些胆寒心怯，停在原地不敢动，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沙沙沙……”身后一阵动静。
“谁？”池染心中一跳，“咻”地转过身去，却只见黑乎乎一片，连方才的声响也消失了。
是错觉吧……她拍拍胸脯，试着往进来的方向返回等天亮再作打算。然而，摸索了大半个时辰，非但进口没找到，连方向也辨不清了。
这里更显阴深诡谲，几棵形态怪异的大树如盖一般遮在头顶，半点光线不透。池染禁只觉后背发凉，毛骨悚然，下意识地往后退……
退了几步，忽然一僵。好似有什么在她裙角滑过……低眸一看，竟见满地都是流窜的老鼠！
“啊！！”
尖叫，转身，没命地跑……
头顶树叶簌簌抖动，有什么倾巢而出，从她发顶心掠过……黑得诡异的夜，忽然出现成千上万双绿莹莹的眼睛，寒渗渗地看着她……
她骇得叫都叫不出来，用包袱包着头，只想当做什么都没看见。
空洞死寂的黑夜，忽然变得分外骚动。蝙蝠夜行，鼠蚁遍地，空深深的树林里忽然响起一阵又一阵尖锐阴鸷的笑声，忽远忽近。
神尊大人……你在哪里？神尊大人……
无法分辨方向，亦不知何时才是尽头。寒冬夜里，她全身都是冷涔涔的汗，发髻早已散乱，衣裳也不知何时被勾得破破烂烂……
不知跑了多久，正在虚脱之际，忽见前方隐约现出一丛火光。池染像是看到救命的稻草，拼劲最后一份力气向前奔去，最后匍匐在一片凄凄芳草中……
身后骤然一片宁静，仿似方才的凄厉与诡谲，从未存在过。
煌煌火堆旁，那人一身浅菊衣袍，不染月色已是皎洁。深紫的长发如瀑披散在背，无一簪以绾。
他似听到动静，侧过脸来。一双眼眸狭长入鬓，端的是风流邪魅。瘦削的脸颊描着艳丽的油彩，乍一看来，倒似是那戏台上缠绵悱恻的唱戏人……
他将那倒在地上，脸色惨白的少女仔细地扶了起来，微微一笑，眼尾随之睨起，脸上的油彩瞬间又换了另一副式样……
“姑娘可是迷路了？”
九重神尊的小侍女整个趴在了皑皑雪地上，身上的雪白大氅将小身板堪堪盖了个密实。若不仔细看，倒以为她凭空消失了。
墨浔转身将她扶起，见她满脸沾着雪花，只剩两颗深紫瞳仁羞窘地转溜呀转溜……
抿唇，笑靥浅浅一绽，轻斥：“笨拙。”
他笑得和风细雨，深黑的眸底浮起一丝罕见的暖意。池染呆了呆，忽然觉得与他之间的距离好像也不是那么的遥远。
被他话中的笑意惹红了脸，她羞恼地拂去满脸雪花，竟敢微鼓了鼓粉腮，嗫嚅道：“一点点而已。”
墨浔微怔，摇头失笑。红梅落雪倒映在那眸光里，潋滟无双。他的脸上竟然也会有这种表情？她的心底忽然升起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仿佛她体内某一个重要部分，曾不小心地遗落在了谁的掌心。
“天色已晚，走吧。”
他转过身招来一朵水雾。池染回神，忙红着脸爬了上去。
回到灵几殿的时候，雪已经停了。一轮弯月散着皎洁薄亮，映得雪地白影泛泛。
临别回房之时，九重神尊忽然回过头来。“明日需外出下凡。”
嗳，下凡！池染一喜，双眼豁亮，“阿池也可以跟着去么？”
哪知墨浔却摇了摇头，罕见地向她解释：“今日闻帝君言，最近凡间有些动乱，似有妖魔扰乱六界。且动因，来历皆未明朗，众天将甚感棘手。”
原来如此。她拧了拧衣角，失望转为了担忧。“那……神尊大人，何时回来？”
“不出七日。
好久……池染默默地低下了头，“那……阿池帮神尊大人收拾包袱。”
“不必。”
“哦。”她黯然地转身向膳房，“那阿池去做些点心，路上带着。”
墨浔一拉她的辫子，“不必。”
“那，那……”她咬了咬唇，声音泄露出一丝颤抖。“以防万一，阿池去药阁备点——”
“阿池。”他一声喟叹，无奈转身，轻轻拉住她的手腕。看她这副担忧不安的模样，他不由得为自己常留她一人在灵几殿而觉得有些愧疚。
“……七日之内，必定回来。”
长睫蓦然一颤，她低着头，望向被他轻握着的手腕，静默半刻，终十分贤惠地点了点头。
“是。”
***
虽说只是短短七天，可池染却吃不好，睡不好，感觉十分难熬。眉角还总是一抽一跳的，她甚感疑惑。
一日，月下仙人邀她过姻缘殿听曲儿。
“花信来时，恨无人似花依旧。又成春瘦，折断门前柳……天与多情，不与长相守。分飞后，泪痕和酒，沾了双罗袖……”
耳畔的江南小调婉转绵绵，可池染哪里有心思，只在一旁心不在焉地发呆。 忽然眉角又跳了几下，她终忍不住侧身问了句：“何以眉角抽跳？”
月下仙人听戏听得入迷，随意答了句：“左跳财，右跳灾呗。”
池染一愣，伸手摸了摸右眉，“左？右……啊，是右！”
她脸色煞白，忍着鼻腔的酸涩，低头嘤嘤道：“月下仙人……阿池要先回去了，明日……神尊大人就要，就要回来了。”
说罢，脚步虚浮，凌乱而去。
身后月下仙人一脸不满，大吼：“明日才回来，你现在赶回去作甚？！”
九重神尊下凡的第六夜，池染捂住右眉不让它再跳，眼巴巴地望着远处的太虚天梯，彻夜未眠。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她连早膳也没心思吃，收拾妥当，便坐在灵几殿门口开始等。
天光渐渐浮现，头顶那一片幽蓝渐渐变得透明。石阶上，池染和雪几相互依靠，任冷风吹得瑟瑟发抖，也岿然不动。
“快回来，快回来，快回来……”
她这般喃喃念着，不知不觉，已到了下午。滔滔云海，太虚天梯蜿蜒其中……空无一人。
她摸了摸小团子的头，将脑袋埋在双膝之间。良久，瓮着鼻子，将哭未哭地低语一声：“怎么……还不回来……”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声响，池染一顿，大喜，抬起头，还未转过去已大喊道：“神尊大人！你回——”
话尾陡然一滑，她低落地看着身后那两只不知愁苦玩得正乐的小精灵，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小团子忙凑上去，拱了拱她以表安慰。
池染点点头，表示了解。回头看了几眼，见时辰不早，便领着雪几往膳房走去。
“神尊大人很快就会回来的，我们得去准备晚膳……”一路自言自语，她自嘲地笑了笑，“乱想什么呢……神尊大人那么厉害，不会有事的……”
何况……他说过，一定会如期回来的。
这七天，池染的心情都不甚爽利，今夜更是郁郁寡欢。虽然，她一个劲儿地忍着眼泪安慰自己，可，可如今，黄昏早过了，饭菜都热了好几趟了，他为何还未回来？
她愈发坐立不安，时而走到窗边看一两个时辰，才退回来坐一盏茶时间，而后又巴巴地望上三两个时辰……
这一望两望的，月亮终是爬过柳树梢儿，开始西斜了。
浮月当空，星蒙如尘。深黑的夜，徒留一房灯盏尤亮。那站在窗边默默等候的身影随着烛光的摇摆不定而显得格外落寞……
沧水青莲浴水而出，清涟出尘……好似那剪剪夜雨中，他在伞下朝她微微一笑。
空空庭院轻铺薄霜，清透薄亮……一如他温柔时冷漠时发怒时……流转的眸光。
“啪！”蓦然关上窗。
她忽然什么都不敢看，看见什么都似是他……眼看漫漫长夜就要过去，她等的人还未回来。她惶恐而茫然，缓缓地沿着墙壁蹲了下来……
怎么办……怎么办？神尊大人定不会轻易毁约，定是遇到什么事了……会不会是……受伤了？
手背忽然砸落一阵灼人的热，她慌神地摸了摸脸，才知已是泪流满面。
“神尊大人……神尊大人……”
池染睁着空洞的眸子，一遍一遍地唤。她不晓得自己为何明知他不在却还是要唤，只觉得这世界仿佛变得空空荡荡，连她自己都不复存在。
她的力量微不足道，也没有可以拜托的朋友，她不知道自己可以为他做些什么。
灯油已烬，一片黑暗吞没了最后一点光亮。黑暗中，那软弱女子的抽泣声更显清晰。
她无助地哭着，直到一缕日光从窗棂投映在她的背脊。她伸了伸手，正好握住了那三吋日光。
“七日之内，必定回来。”
她豁然抬头，只觉心中某一道墙垣轰然崩塌。
匆匆跑回房去，三两下地收拾了些东西，又匆匆而去。上次寒鞘带她下凡，教过她下凡的法术。她背着小包袱，毫不停歇地往虹桥奔去。
自虹桥上望下，什么都看不见。池染有些害怕，咬了咬唇，只犹豫了一会儿，便念了一诀，纵身坠入滚滚红尘……
***
池染从花丛中撑起身来，连满身花瓣也忘了拍落，傻愣愣地看着周遭。满目皆是紫苍花，深深浅浅的紫，无丝毫杂色，如天上的紫云不小心掉落了几朵。明明是冬季，迎面吹来的风却是暖煦煦的，夹着清雅的紫苍花香。
如此绚烂，仿似从不经衰败。
不小心绊了什么，俯身一看，一块小石碑上深深地刻了二字——念丘。
念丘？念丘……细细地嚼了这两个字，似乎有些熟悉。池染不解地皱了下眉，捡过一旁的包袱，沿着山路跑去。
神尊大人会在哪里……
花海中央是一间小木屋，木栏小亭，简朴清幽。池染凝神观了观，惴惴地往那边挪去……
阿弥陀佛，希望遇到一个好脾气的人。
庭中葡藤仍青葱，一口水井却已无滴水。池染唤了几声，见无人应答，便小心翼翼地推开木门。
“吱呀~~”
门悠悠开了，屋里空无一人。
她有些失望，径自走进屋里。虽是朴素的摆设，却别有一番味道。只是打扫得这么干净，为何没有人在呢？
确认无人，池染正欲离开，却瞥见褐木橱柜顶上有一个陶罐子。不过是普普通通的陶罐子，她却仿似被胶了目光，怎么也移不开。
鬼使神差地，她搬了一旁的小木凳，踩了上去，踮着脚去够那陶罐子……
“谁？！”
身后兀地响起一声，池染吓得急忙缩手，只闻“啪”的一声，那陶罐子已摔在地上，碎了。
淡淡的甜味扩散开来，原是一罐放得过久而变了质的花蜜。
“对不起，对不起……”池染转过身，不断鞠躬道歉。
门口的老人拄着一根手杖，白胡子长得及地。在池染转过身的那一瞬，佝偻的身躯蓦然一震，连连后退了几步，靠着手杖才堪堪站得稳。“你……你是……”
池染忙答应：“老人家，我叫阿池。打碎您的花蜜，实在是对不——”
“阿池？真的是你……”老人圆着小眼睛，手指指着自己，不断颤抖。“我，我是爷爷，老树精爷爷啊……”
池染有些奇怪，但也不疑有它，只愧疚地道歉。“老爷爷，阿池真的不是有意的，真的对不起。”
“不，不对……”老人慢慢地平复下来，双手拄着手杖思索了会儿，一缕恍色悄然滑过。长长地叹了口气，拭了拭眼角，他缓缓地摆了摆手， “无妨无妨，姑娘不必介意……陈年旧物而已。”
真是个好人……池染感激一笑，这才敢抬头看他。他大概很老很老了，脸上的皱纹如沟壑纵横。头发胡子都是白花花的，头上还戴着一个树根绕成的头圈。
他不甚利索地在一旁椅子坐下，看她的表情和蔼可亲。“姑娘这是要去哪里？”
她心中暖暖的，一点也没有平日面对陌生人时的害怕。“阿池要寻人，可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
“唔……那人是去了哪里？”老人捋了捋胡子。
“听说人间有动乱，他去伏魔了。”她又开始忧心忡忡，“老树精爷爷，你可知道什么？能不能为阿池指指路？
“倒是有听说一些……只是，你一个道行尚浅的小花妖，去那里太危险了。”
“真的？爷爷知道是在哪儿？”她忙跪下，叩了个响头。“老爷爷，求求你告诉我，就算有危险，阿池也必须去的。”
“你啊……”老人扶她起来，低低地念了一句：“还是如当初一样固执。”
池染未听清，只急切央求：“老爷爷，老爷爷……”
“好了好了。”老人揉了揉她脑袋，指了指南边，“往那边走，若我没猜错，你要寻的人该是去婆娑古林了。”
“婆娑古林……”池染感激极了，好歹有个方向了。“谢谢爷爷，谢谢爷爷！”
“丫头……”老人欲言又止，终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一路小心。”
“嗯嗯！”
池染连连答应，又道了几声谢，方辞了老人，急忙上路。
刚走出屋门，身后那道沧桑的声音远远传来，“紫苍开得正好，不若采了几朵去？”
池染愣了愣，望了望漫山紫苍，大声地回了句：“不了，老爷爷，我走了……有机会，定来看你！”
夕阳的余晖洒满整片念丘，风卷起数瓣紫苍轻柔入屋，恍恍惚如梦似幻。老人透过窗棂，看着那瘦弱的身影渐行渐远，终宽慰一笑，吃力地拄着手杖弯腰拾起那一地破碎的陶罐片……
“忘了也好……忘了也好……”
落花时节不逢君，空捻空枝空倚门。
***
已是月上中天，光亮却甚是微弱，照在这周遭，仍是黑漆漆的一片。池染赶了一夜的路，累得慌，只好降下云头，寻个地方歇息须臾。
四周重峦叠嶂，远远望去，如一群野兽正张着血盆大口，蛰伏欲出。北风从浓密的树林里呼啸而过，风声不似平日清劲，倒像是忘川河的鬼魂哭号。更奇异的是，天空明明下着大雪，可地面却不见一点积雪。
池染越想越觉诡异，不免有些胆寒心怯，停在原地不敢动，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沙沙沙……”身后一阵动静。
“谁？”池染心中一跳，“咻”地转过身去，却只见黑乎乎一片，连方才的声响也消失了。
是错觉吧……她拍拍胸脯，试着往进来的方向返回等天亮再作打算。然而，摸索了大半个时辰，非但进口没找到，连方向也辨不清了。
这里更显阴深诡谲，几棵形态怪异的大树如盖一般遮在头顶，半点光线不透。池染禁只觉后背发凉，毛骨悚然，下意识地往后退……
退了几步，忽然一僵。好似有什么在她裙角滑过……低眸一看，竟见满地都是流窜的老鼠！
“啊！！”
尖叫，转身，没命地跑……
头顶树叶簌簌抖动，有什么倾巢而出，从她发顶心掠过……黑得诡异的夜，忽然出现成千上万双绿莹莹的眼睛，寒渗渗地看着她……
她骇得叫都叫不出来，用包袱包着头，只想当做什么都没看见。
空洞死寂的黑夜，忽然变得分外骚动。蝙蝠夜行，鼠蚁遍地，空深深的树林里忽然响起一阵又一阵尖锐阴鸷的笑声，忽远忽近。
神尊大人……你在哪里？神尊大人……
无法分辨方向，亦不知何时才是尽头。寒冬夜里，她全身都是冷涔涔的汗，发髻早已散乱，衣裳也不知何时被勾得破破烂烂……
不知跑了多久，正在虚脱之际，忽见前方隐约现出一丛火光。池染像是看到救命的稻草，拼劲最后一份力气向前奔去，最后匍匐在一片凄凄芳草中……
身后骤然一片宁静，仿似方才的凄厉与诡谲，从未存在过。
煌煌火堆旁，那人一身浅菊衣袍，不染月色已是皎洁。深紫的长发如瀑披散在背，无一簪以绾。
他似听到动静，侧过脸来。一双眼眸狭长入鬓，端的是风流邪魅。瘦削的脸颊描着艳丽的油彩，乍一看来，倒似是那戏台上缠绵悱恻的唱戏人……
他将那倒在地上，脸色惨白的少女仔细地扶了起来，微微一笑，眼尾随之睨起，脸上的油彩瞬间又换了另一副式样……
“姑娘可是迷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