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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0引骨入室(三)

    当今皇帝身为藩王之时曾住在皇城之外的兴庆坊,待他登极之后便将其置为宫室。开元十四年,又取永嘉、胜业半坊之地,圈入行宫,后又兴建夹城复道,连接皇城,直达长安城南的曲江池。这几日,卤簿仪仗将皇帝从大明宫迎进兴庆宫受朝。

    虽然没有亲眼看到天子銮驾从夹道经过,可身为万年县尉,这事李岫总是知晓的。李岫点了点头,一转眼便瞧见罗瑾嘴角正噙着笑,一脸神秘,他不禁好奇道:

    “怎么了?”

    “知道圣人为何要移驾兴庆宫吗?”罗瑾问。

    在李岫看来,天子每年都会入行宫消夏,这并不稀罕,可罗瑾偏偏摆出一副讳莫如深的姿态,显然这个问题暗藏玄机。

    李岫摇了摇头,罗瑾见状,又问:“那你知道现在谁是京城的第一美人吗?”

    这两个问题听起来根本风马牛不相及,李岫更加困惑了,他老实地继续摇头。

    看到李岫的反应,罗瑾很满意,洋洋自得了一会儿才接道:

    “京城的第一美人自然非寿王妃莫属了。”

    寿王乃皇帝的第十八子,名瑁,是曾经最受圣宠的武惠妃所生。寿王妃杨氏是东都洛阳人士,高祖曾为隋朝的柱国,她早在出嫁之前,便艳名四播,据说胡旋舞跳的极好。李岫虽然不像罗瑾那样热衷宫闱秘闻、坊间奇谈,可这位王妃太过有名,和李岫相熟的金吾卫曾经做过入苑的扈从,在他面前赞美过这位王妃的芳容——一言以蔽之,她是个绝世的美人。

    只不过李岫不明白,罗瑾将皇帝入兴庆宫和寿王妃联系在一起,有何用意?

    罗瑾又怎么看不懂李岫的心思,他“嘿嘿”笑着,凑过来咬李岫的耳朵,道:“听说寿王妃和薨逝的武惠妃生的很像,年初在骊山宫,圣人一眼便看中了寿王妃……”

    罗瑾话还没说完,李岫便蹙起眉打断他,“子良,你这么说这可是毁谤天子!”寿王妃是皇帝的儿媳,翁媳之间……那可是悖德逆伦的!

    “哎哟,李大人,这事早就传遍街头巷尾了,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所谓的英雄难过美人关……更何况在皇家,这种事又不是头一遭了。”大唐立国百年来,李氏皇族内近亲通婚并不罕见,辈份一向十分淆乱,而罗瑾这么说则是暗指过去高宗皇帝册立武氏为后的故事。

    眼见李岫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罗瑾愈发得意,接道:“后宫佳丽三千,要博得圣眷并不容易,寿王妃美则美矣,却不一定美得过众妃嫔……可她却有个法宝能教男人神魂颠倒。”说道这里,罗瑾故意顿了一下,想让李岫接他的话茬,谁知李岫对此并不感兴趣,只是敷衍地“嗯”了一声,罗瑾撅了一下嘴以示不满,而后又自顾自地说下去:“听说成精的狐狸腹中有一颗叫媚珠的东西,能蛊惑男子,寿王妃就有一颗这样的东西。”

    李岫素来是不信鬼神的,不想罗瑾这回居然扯到了狐精妖魅,脸上微微动容,可是念及友人的道士身份,自己也不便在此置喙什么,只是问:“你怎么知道这些?”

    “这是观里的道友们说的,另外我还听玉真公主的从人提起过,公主曾多次携寿王妃出入兴庆宫,圣人甚至还有意其纳入椒房……”

    罗瑾一向口无遮拦惯了,李岫怕他接下来又有惊世骇俗之语,忙打岔道:“子良,修道之人,先修心德,身心宁静,心静不动,再言修道。你总是关心这些,怎么超然物外?”

    罗瑾不屑道:“说得这么有板有眼的,到底你是道士还是我是道士?”

    李岫笑道:“我是怕红尘杂事耽误了你的清修。”

    罗瑾没好气地白了李岫一眼,很快又想到了一个新鲜的话题:“最近永乐坊出了一桩奇事……”

    车马粼粼,人声鼎沸,长安街道上热闹依旧,载着两人的马车朝着乐游原缓缓而行。

    另一边,宣阳坊李岫宅中。

    待李岫和罗瑾走后,小桃手执笤帚重新回到西厢中。李岫甚少在宅中会客,所以西厢一直空置,积攒了不少灰尘杂物,小桃一边清扫着地面,一边在心里埋怨着李岫。他孩童心性,本是想趁着主人出门,溜出去和附近的少年聚在一块儿玩樗蒲的(*古代的一种赌博游戏,类似色子),怎料主人倒好,和友人一道出游,却留下自己做那么多家事,真是越想越不痛快。

    心不在焉地扫着地,小桃忽然抬头瞥了一眼槐树下背身而立的白晓谷,心中嘀咕:主人一副煞有其事的殷勤样子,特地吩咐自己照顾这人的起居饮食,也不知他什么来历?

    小桃这么想着,就唤了一句:“公子。”

    白晓谷不知他叫的是自己,还是静静站着,没有回头。

    小桃以为是自己的声量小了,又大着嗓门唤了一声,见白晓谷没有反应,小桃以为他倨傲,心中老大不开心,于是丢下笤帚走至中庭,绕到白晓谷身前,拱手一揖道:

    “公子,方才小的唐突了,还请公子见谅。”

    眼见小桃给自己赔礼,白晓谷楞了一下,方才明白他口中的“公子”是称呼自己的,他有些无措地扶了小桃一把,一边摇着手示意自己并不介意方才的误会。

    小桃见白晓谷这般似乎并不难相处,眼珠骨碌一转,问:“敢问公子尊讳?”

    白晓谷歪着头看小桃,他听不懂这么文绉绉的说法,小桃等了一会儿渐渐也有些不耐烦了,粗着嗓门道:“怎么称呼您?”

    白晓谷这才恍悟,指着自己憋了半天才吐出“白晓谷”三个字。

    小桃虽然年纪尚小,可是机灵无比,两下便看出来白晓谷举止有异常人,他在李岫身边做了两年侍童,很清楚李岫爱多管闲事的性子,估摸着白晓谷是被他捡回来的,当下便有了轻怠的心思。

    小桃上下打量着白晓谷,暗忖:眼前之人愣头愣脑也不怎么会讲话,说不定住不了几天就要走人,自己何苦为他鞍前马后地忙活?这般想着,小桃打定主意,道:

    “我家主人说了,要留宿的话就劳烦您自己动手收拾。”小桃说罢,拉着白晓谷来到西厢门口,将笤帚一把塞进他的手中:“来,您请便吧。”

    白晓谷一动不动,茫然地看着小桃,显然是不明白他想让自己做什么,小桃撇了撇嘴,轻声嘀咕了一声“笨蛋”,便又夺过了笤帚,做了一下示范,而后又把笤帚丢还给白晓谷,道:“就这样扫,明白了吗?”

    白晓谷乖乖地点了点头,学着小桃先前的样子低头扫起地来,小桃在旁立了一会儿,发觉白晓谷扫得还颇为认真,便又差使他掸灰、擦洗桌椅……几番下来,白晓谷也不叫累。

    小桃见白晓谷完全听任自己摆布,连口头上也不再客气,便放肆地直呼道:“喂,那边的柜子上有灰尘,再擦一下……喂,那边挂落上有蜘蛛网,拂掉它!”

    白晓谷昂起头,看到屋内的墙头上果然张着一只小小的蛛网,他依小桃所言,踮起脚尖,执着鸡毛掸子轻轻挥了一下,便将网子拂掉了。

    一个黑点也在同一时刻坠落在地,白晓谷弯腰瞧了一眼,发觉是只小蜘蛛:通体黝黑,还没有指腹大,先前墙头的那只蛛网大约就是它结的。

    小桃也瞧见了蜘蛛,当下便嫌恶地皱起脸,一抬脚就欲将它踩扁,谁知脚还没来得及踩落下去,身子便猛地一晃——小桃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屁股就先着了地。

    而后,小桃怔怔地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幕:白晓谷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掬起那只小蜘蛛,将它放到了门槛外。小小的黑点在原地转了一圈,又快速地挪动细细的八条腿,隐匿于中庭里的花畦之中。

    看着白晓谷复又站起来,若无其事地转身重新开始打扫屋子,小桃只觉得胸中无名火顿起,他“噌”地一下跳起来,猛地在白晓谷身后推了一把,将白晓谷推了个趔趄。

    “腌臜东西!敢推小爷?我要得你好看!”小桃骂道,一边还不解气捶着白晓谷的背——他虽然年少,可手上劲道不小,一拳砸下去就有“咚咚”的闷响声,好在白晓谷不觉皮肉疼痛,只是任他捶打。

    打了好几拳,见白晓谷也不抵抗,小桃才猛地想起他是自家主人的客人,也不能做地太过分了,悻悻地收起了拳头,朝着白晓谷的身上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白晓谷再不晓人事,也瞧得出小桃待自己态度恶劣,只是他不太明白:自己不过是从他脚下救了一只蜘蛛,他为何那么恼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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