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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24 章

    接近正午时,耶律休哥方才率众将入城。一行人身披盔甲,整齐有序浩浩荡荡地穿过京城主街。入城的将士们士气高昂,夹道欢迎的百姓十分热情,更有少女丢花以示爱慕之意。

    我躲在二楼茶馆和乌里珍一起瞧着大军入城的威武和壮观。

    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正是此次中军主帅耶律休哥,只见他一身亮银盔甲,骑在马上英气威武,所经之处,人们此起彼伏地高喊着:“北院大王,北院大王!”

    两旁有向他丢鲜花的,丢手帕的,丢首饰的,甚至连金步摇都有往他身上丢的,待看清那是女子头上插戴的金步摇我眼角微微抽搐,乌里珍更是吓得捂住了眼睛,“呀——”了一声说:“北院大王会不会被金步摇戳到啊?”我一时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

    比邻的女子偏头瞧了我一眼,察觉到她审视的目光,我回望过去,这才发现站在我身边的女子竟是前几日茶馆遇到的外族女子。

    这时只听女子身边的红衣丫鬟颇为兴奋地指着耶律休哥说:“小姐,原来他就是耶律休哥,我早先还以为他长得一定很凶,没想到长得,长得……”丫鬟似乎一时不知道用什么词来形容耶律休哥,想了半天方才说道,“长得真好看。”

    那小姐没有在意丫鬟说什么,只是微笑着朝我点了点头,我亦回了一笑。

    这时便听乌里珍接话道:“那当然了,北院大王是我们大辽百姓心目中的英雄,不只长相出众,能文能武,还十分擅长丹青,为我们家小姐……”

    “我们该走了。”我打断了乌里珍的话,乌里珍也自觉失言,立刻跟在我身后下了楼去。

    耶律休哥入京后即刻去面圣,自没机会与我相见。

    直到晚上,宫里为众将士举行庆功宴,我才与他有了见面的机会。

    原本这种场合轮不到我和青儿出席,没想到我们被叫了去。青儿得到消息李继迁来了上京,兴奋得打扮了几个时辰。

    在阿月的唠叨下,与乌里珍一起也为我装扮了一番,自然是为了我去见耶律休哥。

    此时,我已近十七岁了,看着镜中身姿绰约的身影,也不仅有些恍惚。出门时,阿月为我披上了白色狐裘,衬着鬓边粉色珠饰,惹来乌里珍不由自主地一声轻赞:“小姐真是美。”

    阿月笑道:“那是自然,我家小姐可是大辽数一数二的美人呢。”

    “莫乱说。”我道。

    “奴婢可没乱说,放眼整个上京,论容貌、论才学有哪家小姐比得过咱们小姐。”阿月坚持己论,乌里珍更是连声附和,我自知她们怜爱我,在她们眼中我自然什么都是最好的。世间美貌女子甚多,也不过是各有千秋,我摇头一笑,不与她们争辩,上了车去。

    照例与青儿同车来到宫中。青儿为了李继迁着实精心打扮了一番,上车后还在反复问身边丫鬟她的妆容如何,我见她如此紧张,不由得想到姐姐明知青儿心意却不将她许给李继迁的缘故。

    辽国需要的是一个能迷住李继迁,并在大是大非面前忠于辽国的女子,不是一个被李继迁所迷,极有可能失去自我的人,所以皇上首选了我,只是不幸被耶律休哥和耶律斜轸一来一往搅了局,后来又看中了不迷恋李继迁出身好又聪慧果敢的耶律衣娃,可惜衣娃也忤逆了皇上。而今再选佳人,却成了一个难题。听姐姐说,如今的李继迁势力不容小觑,已然今非昔比,赐婚一事须比从前还要慎重,皇上为此顾虑重重,姐姐近来也在为此事烦恼。

    一路无话,当我与青儿来到大殿后堂待膳时,忽然想起上次参加晚宴时被耶律斜轸当众说丑,当时还十分讨厌他,现在想起来却只想莞尔一笑。

    下意识逡巡了一番,大部分应邀参加晚宴的人都已来了,又是“百花争艳”的情景,如此煞费苦心,只不过是为了拉拢李继迁。

    宴席还没有开始,大家暂且在此等候。

    红色宫灯映衬着几个年轻少女的芙蓉面,她们时而低语时而微笑,个个美丽动人。也不知怎么,一想到李继迁,就想到了备选侍妾。看向身边青儿,青儿从离家坐上车就开始紧张,此刻更是绞着手帕心绪不宁。

    前几天,青儿不知从哪里得知我助衣娃逃婚的事,主动去求姐姐愿代替衣娃嫁给李继迁。姐姐没有拒绝她也没有应允,只私底下对我说,父亲属意青儿,但她觉得青儿不合适。姐姐作为大辽皇后,思虑自与父亲不同,她说的不合适是指青儿无法完成大辽与党项和亲的真正使命。

    据我所知,青儿与李继迁不过只有一面之缘,二人甚至从未说过话,她却已对李继迁魂牵梦萦到不思茶饭的地步,这样不顾一切莫名其妙地喜欢上一个完全不了解的男子,我有些不能理解。可眼下见她如此,想到她终究不会如意,又有些心生不忍,轻轻拍了拍她扭着手帕的手,她似惊了一下,微微向后收了手,抬眸看向我时眼中有着惊疑。我们一向疏离,她这样怀疑的目光也实属平常,不过,仍令我略觉尴尬。

    幸好这时礼官走了进来,原以为是叫大家入席,没想到礼官径直走到我面前,细声细气地道:“姑娘,皇后娘娘有命,请您随下官暂且移步东阁。”

    我点了点头,道:“烦请公公带路。”

    礼官领着我去了东阁,未经通传,礼官自行撩起了门帘,回头对我笑道:“姑娘请。”

    我看了礼官一眼,礼官低下了头去,不敢与我直视,我便知道,此刻在屋中等着我的人必不是姐姐。想来礼官也不敢乱传姐姐懿旨,此事必是经过姐姐授意的。

    带着疑惑,我提步入内,便见屋中立着一人,果然不是姐姐,而是李继迁。

    闻声,他转过身来,似乎并不奇怪会看到我,当下笑道:“倒是巧了,我躲到这里清闲一会儿也能遇到你。”

    我亦笑道:“总是让李将军见到我,大概李将军都嫌烦了吧。”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又怎会嫌烦。”

    “门外美人如云,将军一会儿见到可莫要害了百般相思。”我笑道。

    “越王楼下春事繁,有美一人心独丹。”他笑言:“美人一个足矣。”

    “我相信,必会有那样一个美人,无绣段兮为君欢。”

    “天崖知已本难逢,奈何吾有意,君无情。”他似叹非叹,嘴角明明噙着笑意,眼中却有一丝苦涩,我虽知他曾对我属意,但从不觉得他非我不可,而今还是第一次听他如此大胆坦言对我的心思,岂料,忽听他又道,“我已决定,不与辽联姻。”

    我惊怔,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与李继迁结盟牵制宋国是战略大局势在必行。若李继迁为了我放弃与辽联姻,我虽觉不太可能,却深知其中利害关系,若他执意如此,辽与李继迁为首的党项一族关系将变得极为微妙。难怪姐姐会安排我在宫里私下见李继迁。

    细想,李继迁来辽提出结亲一事前后两次波折不断,表面上看似都是我坏了他的婚事,但哪一次不是他有意通知我的?这一点姐姐不可能不清楚。

    而今皇上身体欠佳,时常缠绵病榻,国事大都半数交予姐姐,但姐姐心中一直颇有隐忧,姐姐对我这般好,一来是因我们自幼亲近,二来何尝不是因为我将嫁给手握重兵的权臣耶律休哥。

    忽然想到昨日里见姐姐,她突然感叹为何没有两个我这样的妹妹,如今方才明白,一个嫁给辽国权臣可巩固她的地位,一个可派去党项通婚为辽国社稷安稳出力牵制各方势力,岂不两全其美?

    而今,见李继迁对我纠缠不休势在必得的态度,一方面心有怀疑,一方面又不知该如何应对。若这对姐姐是个难题,对我何尝不是?十七年中,我或许活得自私,可在大是大非面前,我亦轻易不敢做出自私的决断,如今这局面对我来说也是两难。可转念又想,李继迁这样一个胸怀大志深谋远虑的人,怎会做出为美人弃江山的愚事?可既然我出现这里,他又明明白白将此话说出口,那就说明,这事不是假的。如此竟然也会想,若是自己能一分为二就好了,一为大辽尽忠,二为自己而活。

    他笑道:“听说你极擅琴,一会儿宴席上,可否为我弹奏一曲?”

    我微感疑惑,一时不明他为何突然想听我弹琴,不想在这样敏感的时候再拂了他的意,便问道:“将军想听什么曲子?”

    “不知你可会弹奏宋国的曲子《化蝶》?”

    我摇了摇头,道:“不会,宋国的曲目我知之甚少。”

    “若我这里有琴谱呢?”他自怀中掏出一本不薄的琴谱。

    “若有琴谱,便可为将军奏之。”我接过琴谱。

    就在我翻看时,他轻声道:“以后要记得,切莫再当着其他男子的面伤害自己了。”

    闻言,我自然想起上次为了不让衣娃嫁给他自毁容颜的事,抬头疑惑地看向他,不知他何以突然提及此事。

    便听他道:“这就是我对你念念不忘的原因。”

    我一怔,他炽烈的目光令我深感不安,我向后退了一步,施礼道:“待看过琴谱,再还与将军,花儿告退。”我转身要走,却听他又说,“我正如你想的那样,不会轻易放弃我想得到的。”

    “将军是个执着的人,何以不知,花儿也是同类人。”我转头看向他,不卑不亢地道,“与其两败俱伤,不如天涯比邻,知己相惜,留有余香。”言罢,我挑帘而出。

    回去寻到青儿,在她身边的空座坐下。

    此时,宴席已经开席,殿中央此起彼伏是对耶律休哥等众将领的恭贺和赞美。

    我举目望去,透过重重宫闱,很容易寻到了大殿前座的耶律休哥。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也向我看来,四目相接时,也不知怎么我下意识避开了他的目光。垂眸时,正看到自己手中拿着的琴谱,有些心不在焉地看了起来。

    青儿自然知道这是琴谱,虽不知我从何处得来,却也没问。

    就在这时,李继迁出席在宴会上,我很明显察觉到了身边青儿僵直了身子,忽然有些后悔贸然答应了李继迁为他当众奏曲。

    皇上今日身体不适,先对耶律休哥等将领论功行赏,又赐封了李继迁为夏国王后,便即离席。宴席在姐姐的主持下继续,众人互相恭贺,你来我往觥筹交错,姐姐也与众臣开怀畅饮,十分高兴。

    我翻看着手中琴谱,《化蝶》这首宋曲并无什么特别之处,只是曲调有些缠绵悲戚,原也翻看过些宋曲,大多是些儿女情长的曲风,都说宋国多风流雅士,在我看来却有些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我不太上心地翻看了一遍,将曲目暗暗记在心中,打算一会儿若李继迁真的提出让我当众演奏,便应付了事。如此翻看着琴谱一时也顾不得吃什么东西,青儿几次拿眼瞄我,大概心里也在奇怪,我为何会废寝忘食地在此时看一个琴谱。

    心下对方才避开耶律休哥的目光有些自责,又一次抬头看向大殿中央,目光寻到耶律休哥,见他刚与人对饮了一杯,也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重重人影外我的目光,与此同时也向我看了过来,目光恰与我的相遇。我遥遥向他举起酒杯,他亦抬起了酒杯。我向他一笑,他亦对我一笑,这时便见坐在他对面背对着我的李继迁蓦然回头向我看来,我立刻收回了脸上的笑,垂眸不再看任何人。

    这时便听李继迁开口道:“今日皇上、皇后赐宴群臣乃庆贺耶律将军凯旋而归,迁却因故姗姗来迟,罚酒三杯不足以表达迁的歉意,恰今日兴起,迁欲以一曲赔罪。”

    “夏国王过谦,能听得王爷一曲,是我等荣幸。”耶律休哥道。

    “那迁就献丑了。”

    原以为他会借故让我弹奏一曲,没想到竟是自己要弹,我自然乐得作壁上观。

    他所奏曲目果然是我手中的这本琴谱《化蝶》,曲音缠绵,由他娓娓抚来,少了些凄婉,多了些怜惜。

    他一边抚琴,一边轻吟道:“东晋时期,玉水河边,有个祝员外之女名英台,美丽聪颖,自幼随兄习诗文,慕班昭、蔡文姬的才学,恨家无良师,一心想往杭州访师求学。祝父见女儿乔扮男装,毫无破绽,为了不忍使她失望,只得勉强应允。英台女扮男装,远去杭州求学,途中,邂逅了赴杭求学的会稽书生梁山伯,二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在草桥亭上撮土为香,义结‘兄弟’。

    “不日,二人来到杭州城的万松书院,拜师入学。从此,同窗共读,形影不离。同窗三载,二人情深似海。英台深爱山伯,但山伯忠厚,始终不知她是女子,只念兄弟之情。

    “祝父思女,催归甚急,英台仓促回乡。山伯十八里相送,依依不舍。英台谎称家中有一九妹,品貌与己酷似,愿替山伯作媒,可山伯家贫,未能如期而至,待山伯去祝家求婚时,祝父已将英台许配给太守之子马文才。

    “美满姻缘,已成沧影。二人楼台相会,泪眼相向,凄然而别。临别时,两人立下誓言:生不能同衾,死也要同穴!后梁山伯被朝廷招为鄞县令。然山伯忧郁成疾,不久身亡。遗命葬鄮城九龙墟。英台闻山伯噩耗,悲痛欲绝,誓以身殉。

    “英台被迫出嫁时,绕道去梁山伯墓前祭奠,在祝英台哀恸感应下,风雨雷电大作,坟墓爆裂,英台翩然跃入坟中,墓复合拢,风停雨霁,彩虹高悬,梁祝化为蝴蝶,在人间蹁跹飞舞。”

    指尖流畅地在琴弦上跃动,乐音清脆如珠玉般越过大殿绕梁盘旋,伴着乐音,他一字一句道:“相爱之人,生时若不能长相守,唯盼死后化蝶同去奈何桥。来生,纵使云海深处,天涯之边,时光深处,纵使万劫不复,纵使弃这江山,也要求得与你的姻缘。”

    李继迁一曲弹罢,殿中已清晰可闻诸女子的泣声。

    众人大多被此故事感动,当下只听李继迁又道:“此曲名为《化蝶》,臣偶然得知其中故事,为其凄美所迷,亲手抄得曲谱带在身上。今日亲手将它赠与思慕之人,只盼,此生不能长相守,也可长相思。”

    我原本因化蝶的故事泪湿眼眶,可在听到李继迁最后一句话时,顿时惊愕当场。

    琴谱我一直拿在手中,自进来饮宴时就一直拿在手里,由始至终没有掩饰过,先不说身边围坐等人看到了我手中拿着琴谱,便是这大殿之上也只有我拿着一本书由始至终废寝忘食地翻看着。

    原以为不过是个琴谱,李继迁又提出要我在大殿之上为他弹奏,所以才一直拿在手里翻阅并将其记在心中,哪曾想过,他不只自己弹出了此曲,还以此引出赠我琴谱的深情如许。

    深情如许,此时此刻大概只有我觉得这深情来得太突然太虚伪了吧?

    想到我方才一直在翻看琴谱,连饭都没顾得上吃,瞧在有心人眼中极有可能会被误认为是爱不释手,再加上各种可能的臆测,他的深情如许,我的着魔,这不是两情相悦又是什么?!

    被人设计的感觉并不好,我想站起来否认,可我否认什么?否认他赠我琴谱?否认他说的长相思是假话?以他如今的身份,皇上、皇后、父亲尚且对他诸般礼遇,我又何德何能敢让他在当众下不了台?!若重提耶律斜轸与我有婚约之事,一来他已经知道那是当初的假意托词,二来我很可能将嫁给耶律休哥,自己尚且解释不清又岂敢重提?

    “原来,他喜欢的人是你。”我清楚地听到身边的青儿对我如此说道,我抬头看向了她,自她复杂的目光中,清楚地看到了凄楚,看到了不甘,看到了埋怨,还有嫉妒和恨,太过强烈而复杂的感情,几乎令我无法招架。

    我抬眸看向耶律休哥,他果然也在看我,不只他在看我,皇上、皇后、父亲和其他相继有所察觉的人都在看我,看我还捧在手里的琴谱。有的直接,有的隐晦,有的窃窃私语,唯独李继迁,由始至终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他何须看,这一切都是他计划好的,步步为营设计我步入他早已布好的局,以他的心思,恐怕我会有的反应都已在他的掌控之中。我甚至清楚地知道,无论我下一步做什么怎么做,他都会有应对的办法。从他送我琴谱开始,不,或许从他隐晦地通知我皇上将衣娃赐给他开始,他已一步步将我困在他刻意编织的网中。

    他仿佛就是那缚住我的茧,而我永不可能破茧成蝶,可我怎么能甘心?!

    此刻,我只有两个选择,要么选择沉默,默认这一切;要么反抗,或鱼死网破,或正中他下怀。这一刻,他得不到所爱的悲伤失意,会让我成为众矢之的,就算是姐姐也再无法护得住我,势必最终会让他予取予求。

    进是错,退亦是错。可不进则退,我没有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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