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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4第十二回

    甄世万轻咳两声,皱着一双还未松弛的眉又朝向儿子,甄廷晖这才自知失礼,忙敛了笑,先行朝父亲与伯母请了安。

    崔嫣亦匆匆起身,予甄廷晖行了礼,退至甄夫人身侧。甄廷晖拢近父亲,却朝崔嫣频频悄悄抛去笑眼,不时眨一眨,仿似老相识一般,极尽轻佻狂狼之态,看得崔嫣只能将脑袋移到一边。

    甄世万鼻内沉哼一声,甄廷晖这才转向父亲,进入正题,笑意全弭,身段软了又软,竟比那变脸还快,俊美拧紧,一派可怜凄楚,不晓得的人还以为是受了何等的冤屈,肃穆道:“爹,我方才去账房,管事的陈相公偏不给孩儿支银子。”

    甄世万早料儿子会来投诉,将青瓷杯盖抚了两回,瞧也不瞧他一眼,漠道:“是我说的。”

    甄廷晖自然知道是老爹知会的,暗下翻了白眼,开门见山道:“爹!孩儿明儿还得出去应酬哩,没银子可叫孩儿如何见人,届时丢了甄家的颜面可怎么是好哇。。”

    甄世万沉默不语,甄夫人朝侄子猛使眼色,偏甄廷晖犹自无察,嘴巴里继续窸窣没完。这老爹在京师一贯不管自个儿,对自己事事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在旁人看来是不折不扣的宠溺无度,在自己看来却是老头子一心只顾着往上爬,根本就没闲工夫管自个儿,这次来了彭城,没料老爹陡然翻脸无情,他毕竟气盛年轻,也顾不及去揣测父亲心意,气急之下便念叨起来。

    正是忿忿不平,甄廷晖只觉眼前白光一闪,“咣当“一声,那只本在父亲掌心内捏着的瓷盏已迎面飞过来,在半空咻地一声,一下笔直滑过自己引以为傲的脸颊边,差一点点便要伤了容貌,旋即砰一声落在地上摔成三四块,那飞出来的热水在半空已哗哗泼出杯盏,喷了几点沫子到他面上,烫倒是不曾烫着,却将他吓到,忙不迭嗳哟叫唤两声,惹得身边两名小婢也同时惊呼起来。

    甄夫人醒了神,顿起身慌急斥道:“还不快跪下!”崔嫣在一边看得已是目瞪口呆,只见甄世万甫才还云淡风轻的神色早已不见,眉眼鼻嘴还是那个眉眼鼻嘴,却骤时宛若变了另一个人,原本身上的几分温雅消失殆干,双目鼓瞪,浓眉翻起,尽管尚是坐在圈椅之内,整副身躯却瞬时茁挺了起来。看得连她这局外之人都心肝晃了两晃,暗忖这大概才是甄侍郎平日在衙署为官的模样儿罢,又听得那愠火已升三尺却隐而未放的座上人沉声道:

    “甄家的颜面?甄家的颜面便是你这逆子用银子堆起来的?你若是真能替甄家这块门匾应酬出个子丑演卯,多少金山银海,我吐血拆骨都替你担了,可你如今不是在应酬,你是在掘甄家的祖墓!”

    甄廷晖万万料不到自己不过是拿点银两,怎的突然就成了甄家的掘墓罪人了,听父亲斥得冷硬无情,字字铿锵,这才幡然醒悟果真是发火了。他虽自幼到大被惯事了,可也不是个傻子,长至十几岁,父亲几乎都未打骂于他,此刻情形却与从前大不一般,顿哪还敢硬碰硬,也不敢狡辩,忙双膝一弯,捂了脸,棉条儿一般地“噗”一声跪在地上,即时示弱,嘴上却还是多少带点不甘不愿:

    “儿子知错了。”

    甄世万岂会看不出儿子心口不一不服不爽,道:“昔日你年纪小,我公务繁忙,又怜你自幼失妣,也就罢了,如今你已值束发,再若放纵于你,怕你最后要怨恨于我。我已在彭城内请了西席,入住府内,明日起,定下时辰随先生读书,我会叫曹管家时刻监督,没我允许不得出府门半步,半月后我便会任意出题,抽查策论,若有不妥,加时课业!”

    甄廷晖闻言大惊,还以为出了京城,更是无拘无束,逍遥快活,没料这番可好,倒被禁足啦,这老爹定是官场失意,无事消遣,闲出鸟儿了,才将注意力转移到自个儿头上,还叫那一同随着京城来彭城、向来只听老爹话的曹管家看着自己,更是一时木在当下,方才进来之前的振奋劲儿早就没了,只觉天要塌下来一般,倒不出一个字来,半天才在甄氏的眼色下,由两名僮仆架着扶了出去。

    那甄夫人禁这么一闹一吵的,面色早就有些发白,手脚直打颤儿,无奈旁人皆被甄家父子吸引住,都未注意,只有崔嫣眼尖瞧在眼里,欺身上去道:“夫人可是不舒服?”

    甄世万这才见到母嫂脸色不对劲,急急唤了婢子上来,将甄夫人搀到内帏去歇息,崔嫣叫一名婢子先去通知外头的景嬷嬷,随另名丫鬟将甄夫人一左一右搀了进内间。

    甄世万坐在外头等候了半晌,知甄夫人无恙,方才放了下心,方才还未全熄的火气复卷而升,连叹几口气。

    崔嫣将甄氏安顿躺下,随景嬷嬷与两名婢子一同出来,见甄世万还未离去,正坐于外厅间,握了半边拳搁在案桌上,容色郁郁,又瞥一眼地上,碎瓷块已由下人扫去,却还有茶水印渍,不知怎的,本是要随另三人出去的人,足下一凝,朝他侧转去身,颔首低低道:“老爷,可要小奴重新续杯茶水来?”

    甄世万被这声音唤回心神,瞧见这张与自己儿子差不多大,尚且稚嫩的青春脸庞,蓦地发出几分慨然,挥了挥手将景嬷嬷一干人打发了下去,独留了崔嫣下来。

    众人离的离,退的退,厅内氛围登时凝寂了起来。崔嫣未料这样快便又与这甄大人单独相处,好容易散去的紧张又一点一点滑上来,也不知是不是乍暖还寒的春夜,裸在外头的肌肤竟窜出一排密密麻麻的小疙瘩。

    甄世万感慨是感慨,却也是想趁这机会试探试探这少女。方才一番来回,看得出这崔家小女孩儿虽年纪不大,倒是说话懂得分寸,心思也是细腻,无奈光靠这个,也不定能镇得住那么个非要人搀一把的阿斗,略沉吟,顺口道:“你倒是不惊不乍,不慌不张。”

    崔嫣一顿,道:“老爷过奖了,只是小奴家中时常遇到此类事情,故并不稀奇。”崔家儿女成群,尤其是有崔妙、崔栋两个天煞魔星,成日一言不合便吵个没完,有时尚在厅内围桌吃饭便打闹起来,许氏自是维护自家闺女,常指桑骂槐啐责碧娘母子,崔员外烦了何尝不是筷子一摔,桌子一拍。像这甄家,也算子嗣稀薄了,仅这一名儿子,倒是想闹腾一番,也折腾不起来。

    甄世万一笑,无论举止亦或神情,竟恢复初始,一指那绣凳,吐出俩字:“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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