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子衿 引子 梦游桃花源
天上挂着一轮微凉的明月。
天空之下，月色如水，静静淌来，漫过山丘，漫过田野，朦胧进那片翠竹林里。
月光穿过婆娑的竹影，星星点点滴落在地上。微风徐来，竹影里几滴月色随风起舞。
一条窄窄的古石板路，弯弯曲曲，在山丘田野间起伏，渐渐向远处迤逦而去，最后朦胧进白茫茫的月色里，消失了。
她感到一丝凉意，下意识缩了缩头，轻轻紧了紧米白色的风衣。
路，一直在脚下延伸。她，一直沿着石板路向前方走去。四周静悄悄的，没一丝声响，只有高跟鞋不停敲打着青石板，空旷的原野里回响起清脆的踢踏声。
“这个地方好像来过？”她问自己。
四周的景致有些熟悉，也有些模糊。依稀的是这样的秋夜，这样的月光，这样的古石板路。模糊的是月光下那个人，月光下那片耳语，月光下那阵轻快的笑声。
她在弯曲的石板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走上一座小山丘，碧绿的菜地在月光的浸润下更加深蓝，夜风轻轻拂来，层层菜叶荡起微微的涟漪。
“下了山丘，该是一拢浓密的竹林了。”她这么想。
果然，转过山丘，她看见了那片熟悉的竹林。
她想跑过去拥抱那拢翠竹，可是，腿却不听使唤，始终跑不起来。她有些懊恼：“昨天还好好的，今儿怎么啦？”她终于放弃了奔跑，慢慢向竹林走去。
竹林越来越近，几乎伸手可触。她伸出右手用力去抓，竹林恍惚往后退，她上前一步，竹林继续往后退缩，总差那么一点点。她突然觉得很无助，想哭，却哭不出来。
一阵夜风吹过，竹林轻飘飘来到她的跟前。她欣喜若狂，一把抓住一根碗来粗的慈竹，忽然，身体绕着慈竹飘起来，她一阵诧异：“今晚究竟怎么啦？”
风渐渐停了，她发现自己站在竹影里了。她开始在竹影里寻觅，一时却忘了寻觅什么？哦，她想起来了，是寻找那棵小小的斑竹，可是，那棵斑竹不见了！
“已经过去十几年了，小斑竹肯定长大了，也许早已被砍掉，烧成灰，变成土了。”她想，有些哀怨，有些忧伤，泪水不知不觉浸满眼眶。
“斑竹上刻下的那两个名字也一同变成土了吧？”她深深叹息，一丝遗憾猛然袭来，泪水悄然而落。
默默流了一会儿眼泪，想起竹林前面那条小溪。记忆里，小溪上横着一座石板桥，桥身雕刻有十来个大大的龙头。
“去看看那座小桥吧。”她这么想。
她扔下那片竹林，独自往山丘下走去。她轻轻地一回头，竹林不见了，月光下，漫山遍野是依约的菜叶。
“都过去十几年了，十几年都过去了，忘了这里曾经发生的一切吧？！”她一边下坡，一边安慰自己。
不知不觉，那座熟悉的龙头桥已浮动在洁白的月色里了。桥面依旧坑坑洼洼，桥身还是那样沧桑。无数条巨龙从河里抬起头，安安静静，依靠在桥面边沿。
她一阵激动，轻快地走了过去，抬手摩挲着巨石雕刻而成的龙脑。
“该是这个动作吧？”她站在一颗龙脑身后，两手轻轻圈住龙脑，面朝溪水流来的方向，脸上洋溢起浅浅的微笑。“一定是这样的动作。”她想，“可惜那张照片早已不知去向。”
桥身之下仅一尺处，溪水静静淌来，流过凸起的岩石，月光下溅起白色的水花。她轻轻弯下腰，随意拨弄着溪水，水凉飕飕的，沁人心脾。她开始低声叹气，一样的月色，一样的石桥，一样的水花。
她突然想起十几年前那个月夜，那个久违了的月夜。于是，她情不自禁诵读起那首著名的元曲“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可是，接下来那句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为什么想不起来？她开始思索，哦，想起来了，十几年前，在这座桥上，因为后面那句与月色下的意境不符，她和他故意把它省略掉了。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一个似曾相识的中年男人的声音，从小溪下游水畔传来，隐隐约约，飘飘渺渺。
刚开始，她以为听错了，可是那个声音真真确确，再次从小溪下游传过来：“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喂——”她拉长了声音，冲小溪下游喊，“是——你——吗？”自己的声音在溪水间打了几个转儿，愈发委婉动听。
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沿着小溪左岸，踩着圆圆的鹅卵石，踏月而来。她感觉自己的心跳加快，再加快，脸开始发烫，且越来越烫。
“是他，就是他！”她在心底惊呼，“那身形，那不慌不忙走路的姿势，还有那不紧不慢的声音。天啦，真的是他！”她突然有些矜持，有些害羞，有些紧张，宛如十几年前一样。
“喂，美女，一个人赏月呀？”一个几分陌生、几分熟悉的声音从桥边传来。
她抬起头，轻轻一回眸，宛如十几年前一样的娇羞。
月光下，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站在溪水旁，两条浓浓的眉毛，一双大而有神的眼睛，高高耸起的鼻梁，略微突起的下巴，安安静静的微笑。她吃惊，随即又升起一丝淡淡的遗憾，怎么会不是他，怎么会不是他？遗憾之余，她又开始庆幸，幸好不是他，要不然，又该怎么去面对？怎么向他解释自己十几年前那次不辞而别呢？
“你好，”她觉得奇怪，面对这个陌生男人，一向胆小的自己居然一点也不害怕，“对不起，我不是来赏月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觉得恍恍惚惚，转眼就到了这个地方。”她的口气很友好。
“以前来过这儿吗？”男人很好奇，“是谁让你来的？”
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第二个问题，只痴痴地笑：“好像来过，这座桥很熟悉。”
“知道这地方叫什么名字吗？”男人追问，有几分得意。
她摇摇头，他让她猜。
“不是奈何桥吧？”说出这句话，她心里一惊，浑身哆嗦了一下。
“胡说什么呀？这儿可不是阴曹地府！这儿是人间仙境。”他有些不高兴，脸色微微一沉，“这座桥叫秋水桥，这条溪叫濠濮涧。”
“不对，不对。”她猛地想起这条溪和这座桥的名字，脸上渐渐绽开了一朵花，“呵呵，别蒙我哟！这个地方我来过的，桥叫龙头桥，溪叫七曲溪。”
男人笑呵呵，眯缝了眼睛，看着她，研究着她：“对，你说得对。这一带的人是这样称呼这条溪和这座桥的。可是，我给它们全起了新名。”
男人呵呵笑，眼睛环绕了一遍远方的山丘：“多好的地方，多美的月色，多悠闲的景！”
不知不觉之间，她跟随男人的视线向远处看去。
月色朦胧，月光下，静静的村落还在酣睡，青青的翠竹在淡雾里宛然飘动。
他们谁也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注视着远方。渐渐地，东方开始露出一缕浅白。
“天快亮了，愿不愿陪我看朝霞？”男人突然说话了，声音有些耳熟，有点像十几年前的他，“嗯，应该问敢不敢陪我看朝霞？”
“敢独自一个人来，怎么就不敢和你一起看朝霞了？”她回避了那个“陪”字，有点像在赌气。她的双眼没看他，只是全神贯注看着天边。
沉默了一会儿，僵持了一会儿，她终于还是走下小桥，来到溪畔，靠近男人，她有点羞怯，心怦怦跳，脸微微红。
一股淡淡的花粉味，从男人灰色夹克里飘过来。她有些奇怪，秋天哪来桃花的味道？
天色蒙蒙，圆圆的月亮慢慢淡下去，淡下去，灰色的天幕上镶上了一块浅色的玉盘。他们肩并肩，沿着小溪侧畔慢慢向前走，面对亦幻亦真的景色，谁也不说话，谁也不愿意说话。
东方的天空，开始出现几缕红线，渐渐幻成了一片绚丽的云霞。
多么绚丽的彩霞呀！
多么恬淡的清晨呀！
他们低着头，盯着脚下的鹅卵石，沿着溪边往前走，轻轻踢着河滩上的小石子。
“十几年前。”他和她，几乎异口同声说出这句话，然后几乎同时转身，面对面站定。
她惊讶，怔怔看他；他微笑，傻傻看她。
她的心快蹦出来了，太像他了，神态，眼神，还有微笑。要不是这个男人高高挺起的鼻梁和微微凸出的下巴，她敢肯定就是十几年前的他。
他还在微笑。他像个绅士，轻轻摊了摊手：“想说什么？你先请。”
听他这么说，她猛然从沉思中醒过来，多少有些慌乱：“看见朝霞，想起了十几年前看琼瑶小说《彩霞满天》时的那些往事。”她编了一个并不高明的谎言，脸上泛起红晕，低了头，紧紧风衣，漫不经心，踢了一下脚下的鹅卵石。
“不对吧？美女。琼瑶小说之风行至少也有二十多年了。”他像小孩般调皮地看着她，眨了眨眼睛。接着，又举头看天边的彩霞，沉默一会儿，他仿佛有所感，轻声道：“琼瑶编织了一个又一个美丽的梦。那时候，糊弄得我们这帮学生一把鼻子一把泪。每个人都渴望一次美丽的邂逅，开始一段浪漫的爱情。男孩子做梦都想碰见一个美丽忧郁、令人怜惜的殷彩琴，女孩子心里都装了一个温柔多情的乔书培。”
她痴痴听他说，没有答话。
天边的云彩层次越来越鲜明，鲜红，淡红，淡紫，灰白，洁白。
她的脸上映满彩霞。
她陶醉进这个清纯的清晨，思绪飘渺，沉醉于那片淡淡的青春、淡淡的哀愁之中，二十年前，自己正是一个追梦的少女。
他们沉默着，静静往前走，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那个爱做梦的年龄。
“喂，刚才你说十几年前怎么啦？还没有告诉我呢！”她突然醒悟过来，眨了眨眼睛，打破了沉默。
“该我交待了，是吧？”他像孩子般狡黠地笑着，“十几年前的一个清晨，我陪着一个女孩子在这溪边漫步，像今晨一样，看彩霞，看日出，谈天说地。回忆起来，这一幕简直像在昨天。”这一刻，男人的脸微微发红，分不清是天边彩霞染红的，还是起伏的情绪涨红的。
“敢不敢讲一讲你十几年前那个清晨？”她想逗逗他，眉毛轻轻向上挑了挑，口气带着明显的挑衅。
“一切都过去了，我还真不敢讲。何况，今晨也很美，你说呢？”男人的思绪终于从遥远的过去飘回来。
他抬手指了指小溪，“你看，溪水流到这儿，一下子小了许多。”
果然，小溪已经变窄。泉水淌过几块较大的鹅卵石，泛起阵阵白色的浪花，发出清脆悦耳的淙淙声。溪水之间，白色、紫色、黄色的鹅卵石在彩霞的映照下，晶莹剔透，是一颗颗多彩的宝石。
慢慢地，她开始有一点点冲动，一点点回到童年的冲动，冲动逐渐变大，一会儿充满了整个心房。忽然，她开始向溪水跑过去，左右摇晃着，眼看要跌倒。
他赶紧跟着跑过来，伸手扶住了她的肩膀。
她终于站稳了，轻轻回了头，冲着他笑笑。
她慢慢蹲下身，低头掬起一捧溪水，任溪水轻轻滑过指间，又轻轻滴落回流淌的小溪。好清爽的泉水，她再次轻轻拨弄溪水，然后向溪畔的鹅卵石洒去。
“过去这么些年，这溪水还是那么干净，依然可以直接喝。”他站在一旁看着她，微笑道，语气中透出自豪。
她没抬头，双手还在水里慢悠悠划来划去。
过了一会儿，她带点玩笑、带点怀疑地问：“可以喝？真的？不骗人？”
他没说话，只是轻轻提了提裤腿，在她身旁蹲下，伸手在缓缓流动的溪水里洗了洗，随即捧起一把，咕咚咕咚喝了几口。
她有些脸红，为刚才的怀疑。她照着他的做法也喝了几口，泉水凉悠悠、甜丝丝，直入心头。
“嗯，很甜，很清冽，比自来水好喝多了。”她由衷地称赞。
“你要急着回家吗？”他突然问她。
她有点莫名其妙，愣愣地看了他一眼。
他也意识到这个问题有些唐突，忙补充道：“放心吧，我不是人贩子，不会拐卖你的。我只是想带你去看看前面那条小河，还有小河两岸的桃花。”
她觉得好奇怪，咯咯笑了起来：“桃花？秋天有桃花？又想蒙我？我可不是小孩子哟。”
听她这么说，他的眼睛突然睁得大大的，吃惊地看她：“怎么是秋天，明明是春天，你怎么啦？”
她有些迷糊了，明明记得刚才是深秋，怎么突然变成了春天？
她放眼四周，小溪畔长满绿绿的青草，青草之间点缀着无名的小花，露珠飘飘然挂在草尖花尖，映着朝霞，闪闪发光。
“还真是春天呀，我咋记得是秋天呢？”她不好意思地看看他，随即咯咯笑了起来。
他也看了看她，禁不住呵呵笑了起来。
想起他的邀请，她有点难为情，一片红霞染上了面庞。
顿一会儿，她又愉快起来：“这么好的清晨，这么好的微风，这么好的彩霞，为什么要拒绝你的邀请呢？只是不知道小河和桃花离这儿多远？你看——”她指着脚下的高跟鞋说。
“不远。过了前面那座桥就到了。”他抬手指了指前方。
一座青色的石板独拱桥，不知道什么时候，悄然跨在了小溪之上。
晨曦之中，古老的石拱桥，潺潺淌着的溪水，杂色的鹅卵石，流动的彩云，凉风吹动的柳条，好一幅 溪水春晨画，妩媚得很动人。
他不再管她，自个儿沿着溪水，踩着缤纷的鹅卵石向小桥走去。
她不由自主轻轻跟在他身后。
渐渐走近小桥，他没有上桥，而是轻轻一跃，跳过溪水，到了对岸。
溪水一米多宽，她怕跳不过去，脸上露出一丝为难。
他微笑着向她伸出右手，她犹豫着伸出手，随即又快速缩了回来。
“怎么？怕羞？”他笑了，笑得很诱人，笑得不容拒绝。
她下意识地紧了紧风衣，缓缓把手伸过去，他稳稳捉住了她的手。他的手暖暖的，柔柔的，一股暖流，穿过她的手指，流过手臂，漫过肩膀，浸润全身。她感到心脏快速乱蹦起来，脸上一股微微辣辣的烫。她有些慌乱，用力往前一跃，身体不由晃了起来，他忙伸出左手扶住她。
“走吧。”他牵着她，他在前，她在后，沿着溪畔的鹅卵石向前走去。她心里开始挣扎，几次想把手缩回来，但最终还是任由他牵着。
他们弯腰穿过桥洞，一条宽阔的小河出现在眼前，河面漂着片片粉红的桃花。
他依然牵着她向前走。突然，他牵着她拔腿向河岸那拢如烟的竹林跑去，她跌跌撞撞跟着跑，微微喘着气：“慢一些，慢一些好不好？”
他放慢了脚步。她飘飘然跟着他来到竹林前。竹的枝条向水面斜去，枝条拂着水面，微风过处，枝条轻轻荡起，而后再次轻抚水面，像是在戏弄河水。竹林深出，一棵柳树斜斜地垂向水面。晨风之下，嫩黄如烟的柳枝轻轻扫过水面。
他仿佛意识到什么，脸上泛起一片红光，轻轻松开了她的手。她突然有点失落，不过，这种失落的情绪只是轻轻一闪，便过去了。
此刻，悠闲流淌的水和自在漂流的桃花，让她感到很放松，很快乐，很惬意。
他背冲着她，开始从柳树上解绳子：“这儿有一条竹筏，常年拴在这棵树上。你看，就是这条。”
一条两米宽的竹筏从柳树的侧面漂出来，竹筏上放有一张竹椅。
他一手牵着绳子，一手从柳树枝条中，变魔术似地抽出一根竹竿。她有些吃惊，有些羡慕他的生活这样浪漫，小桥，流水，竹林，柳枝，落花，竹筏……。
他一定是猜出了她的心思，笑了笑，说：“在都市中呆久了，对这里很羡慕吧？你看，清风，落花，流水，很好的意境。”停了停，又说“请吧，请踏上竹筏，去参观我的地盘吧。”他用牵绳子的手做了个 请的手势，竹筏随着他的手轻轻飘动。
她肯定是陶醉在这个清晨里了，她的目光有些幽深，脸上开满粉色的桃花。
她紧了紧风衣，走过去，拢了拢头发，弯腰脱下高跟鞋，开始挽裤腿。
“没关系的，我划竹筏的技术还算是精湛吧，肯定不会湿了你的裤子。如果挽上裤腿，你就跟我这个渔夫一样了，成了地道的渔妇。”他呵呵笑着。
她的脸腾地红了，所幸正弯着腰，否则他肯定会看见自己绯红的脸。
这次，她很听话，不再挽裤腿，轻轻直起腰，然后试着往竹筏迈去。竹筏轻轻荡起来，她有些害怕，忙缩回了腿。
他把竹竿平放在竹筏上，弯腰扶稳了竹筏：“来吧，没关系，竹筏可以乘四个人的。”
她鼓足勇气，再次迈开步，重重踏上了竹筏，稳稳站定，旋即坐进了竹椅。
“坐稳，我来也。”他轻轻踏上竹筏，拿起竹竿，往水里一撑，竹筏一下离了岸，轻轻向河的上游逆流而去。
小河两岸是一围粗的柳树，柳枝随风摆动，蜻蜓点水般掠过水面。
天上的彩霞更绚烂了。
桃花瓣染红了水面，彩霞点燃了水面，柳枝抚摸着水面，竹竿拨弄着水面，荡起阵阵五彩的涟漪。
她望着水中绚丽的倒影出神，
“这个地方神仙也住得吧？”他一边撑着竹竿，一边问她，竹筏轻快地向上游漂去。
“是的。可是，怎么只见桃花不见桃花林呢？”她问。
“先别急，等小河转了弯，就看见两岸美艳的桃花了。”
小竹筏不知不觉打了个弯，成片的桃树出现在小河两岸。清风吹过，桃花纷纷洒落河面。
“好熟悉的地方，我肯定来过。”她左看看，右盼盼。
“凡是来这里的人都这么说。但我敢肯定你没有来过。”他划着竹筏，神情很陶醉，“之所以来这儿的人都说熟悉，是因为这么个地方一直在他们的大脑里酝酿。自从他们读完陶渊明的《桃花源记》，这种酝酿就开始了。其实，人人心中都有这么一片世外桃源。只是，不同的地方在于我的世外桃源实实在在，他们的世外桃源在心中、在梦中。哦，对了，还记得《桃花源记》吗？”
“真有世外桃源的感觉，难怪这么熟悉！《桃花源记》我记不全了。”
“很多来过这里的人都会被这片桃林，这脉清流感化，彻底抛弃了现实生活，都会不由自主背诵起那段熟悉的句子。”
她想了想，鼓起勇气：“我试着背一背，你别笑话我。好像有几句是这样的：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她停下来，红了脸，看了他一眼。
他正举头四顾，漫不经心，大声接着诵读：“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水穷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宛在水中央。”
她咯咯笑了，笑得前仰后合：“后面那几句不是桃花源记，是从《诗三百》里偷来的。你这人真好玩儿，真以为我是三岁小孩啦。”
他哈哈大笑，猛然用力，迅速撑了一下竹竿，小竹筏“嗖”地往前冲去，她吓得得大声尖叫。他的笑声更洪亮了，响彻河水，响彻桃花林。
“讨厌，居然还笑得出来！”她发现自己的责备声居然如此温和。
他终于止住了笑声，定睛看着她。她急忙躲开他满含询问和挑衅的目光。
他将竹竿横放在筏子上，盘腿坐下，让竹筏自由飘荡。
“前面没有桃花林了？”她似乎没有尽兴。
“当然有，逆流而上，至少还有两公里。”他说。
她张了张口，正想问问他为何停下来，他已经又开口了：“过了桃花林，弃岸而上，有一栋茅屋，那是我的私人领空，陌生人不得入内。”
她静静听着。
“我一向认为，欣赏景色到兴趣盎然时，便已恰到好处，否则，会被没完没了的美景所麻木，欣赏不出好来了，你说呢？”他问。
“有一定的道理，可是，我对没见过的景色依然很好奇，我真不希望带着遗憾回去。”
“好奇是个好东西，可是太好奇就是一个坏东西了。很多人之所以后悔，全是太好奇惹的祸。我这个人一向很武断，很专横，所以，现在必须原路送你回去。”
她没再坚持，没再说什么，心里升起一点点失望，一点点遗憾。
竹筏追逐着片片落花，顺流而下，慢慢向来时的方向飘去。
他们不再说话。
他坐在竹筏上，偶尔捞起几片落红，又顺手抛向水面，脸上透着闲适，透着恬淡，像古代的隐者。
她的目光，随着他的手来回翩跹。
竹筏继续在水面上轻轻飘着。
几只小鸟在竹筏上空盘旋，一圈两圈，然后扑哧着翅膀，落在他的肩上。他抬手轻轻抚摸着小鸟，小鸟轻轻啄着他的手指。
她简直看呆了，手不知不觉向小鸟悄悄伸过去，他摇摇头示意她不要惊动小鸟。
小鸟欢快地在他身上扑哧。
他微笑着，轻声说：“等我送完客人再来，好么？”小鸟听懂了他的话，啁啾着轻轻飞走了。
“这些鸟是你养的？”她带着羡慕的口气问。
他摇摇头：“当然不是我，是大自然养的。在这个地方住久了，又不伤害它们，偶尔和它们说说话，喂喂食，它们就把我当成朋友了。”他微笑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小鸟不怕人，以前只是听说过，现在终于见到了。”她更羡慕了。
“不要这么沉闷，好不好？这么美的环境，难道还不能放弃尘世的面具么？”他悠然道，“我的梦想是经营这么一个环境，让大家都放弃生活的面具，回归本性，自由抒发情绪。比如说说风，谈谈花，聊聊雪，话话月，念念唐诗，颂颂宋词。”
她为他的话所感动，心里暖融融的。是呀，应该放松放松，给自己的心情放个假。
竹筏悠悠，晨风习习，鸟声脆脆，落英纷纷逐水而流。
她被这个清晨彻底征服，抛弃了尘世面具，打开心扉，跟着他谈唐诗宋词，谈风花雪月。
这个清晨过得很快，也过得很愉快。
竹筏悄然来到那棵大柳树下。
他从竹筏上站起来，拿起竹竿，在空中划了一道美丽的弧，然后轻轻向身后点去，竹筏轻轻靠近了河岸。
“再见吧，伊人。”他笑着说，“佛说过，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换得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能够和你一起度过这美好的清晨，不知前世回了多少次眸？”
她开始有种隐隐的不舍，隐隐的疼痛。
她跳下竹筏，微笑着扬起一道弯弯的峨眉：“说不定前世我们还是朋友呢！如果有机会再来，一定还要划着竹筏，沿小河逆流而上。”
他站在竹筏上，脸上荡漾着欢笑：“也许，前世我们还真有一段缘分没完结？玩笑话不说了。真心欢迎你再来，万一我不在，你就直接划这条竹筏，毕竟我们是朋友嘛。”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便弯了腰去穿高跟鞋，她感觉自己的脸烫得吓人。等系好鞋带，再次抬头，水面之上，竹筏飘然而逝，桃花依旧，人面不再。她有点惊慌失措，对着空荡荡的河面大声喊：“喂，你在哪儿——”。
水面上静悄悄的。
山谷里，只有她的声音在回荡。
她有些失落，有些依依，有些伤感。
她突然想哭。于是，真的哭了起来。
眼泪顺着两腮奔涌而出，吴卓尔挣扎着从梦中醒来，枕边已湿漉漉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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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窄窄的古石板路，弯弯曲曲，在山丘田野间起伏，渐渐向远处迤逦而去，最后朦胧进白茫茫的月色里，消失了。
她感到一丝凉意，下意识缩了缩头，轻轻紧了紧米白色的风衣。
路，一直在脚下延伸。她，一直沿着石板路向前方走去。四周静悄悄的，没一丝声响，只有高跟鞋不停敲打着青石板，空旷的原野里回响起清脆的踢踏声。
“这个地方好像来过？”她问自己。
四周的景致有些熟悉，也有些模糊。依稀的是这样的秋夜，这样的月光，这样的古石板路。模糊的是月光下那个人，月光下那片耳语，月光下那阵轻快的笑声。
她在弯曲的石板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走上一座小山丘，碧绿的菜地在月光的浸润下更加深蓝，夜风轻轻拂来，层层菜叶荡起微微的涟漪。
“下了山丘，该是一拢浓密的竹林了。”她这么想。
果然，转过山丘，她看见了那片熟悉的竹林。
她想跑过去拥抱那拢翠竹，可是，腿却不听使唤，始终跑不起来。她有些懊恼：“昨天还好好的，今儿怎么啦？”她终于放弃了奔跑，慢慢向竹林走去。
竹林越来越近，几乎伸手可触。她伸出右手用力去抓，竹林恍惚往后退，她上前一步，竹林继续往后退缩，总差那么一点点。她突然觉得很无助，想哭，却哭不出来。
一阵夜风吹过，竹林轻飘飘来到她的跟前。她欣喜若狂，一把抓住一根碗来粗的慈竹，忽然，身体绕着慈竹飘起来，她一阵诧异：“今晚究竟怎么啦？”
风渐渐停了，她发现自己站在竹影里了。她开始在竹影里寻觅，一时却忘了寻觅什么？哦，她想起来了，是寻找那棵小小的斑竹，可是，那棵斑竹不见了！
“已经过去十几年了，小斑竹肯定长大了，也许早已被砍掉，烧成灰，变成土了。”她想，有些哀怨，有些忧伤，泪水不知不觉浸满眼眶。
“斑竹上刻下的那两个名字也一同变成土了吧？”她深深叹息，一丝遗憾猛然袭来，泪水悄然而落。
默默流了一会儿眼泪，想起竹林前面那条小溪。记忆里，小溪上横着一座石板桥，桥身雕刻有十来个大大的龙头。
“去看看那座小桥吧。”她这么想。
她扔下那片竹林，独自往山丘下走去。她轻轻地一回头，竹林不见了，月光下，漫山遍野是依约的菜叶。
“都过去十几年了，十几年都过去了，忘了这里曾经发生的一切吧？！”她一边下坡，一边安慰自己。
不知不觉，那座熟悉的龙头桥已浮动在洁白的月色里了。桥面依旧坑坑洼洼，桥身还是那样沧桑。无数条巨龙从河里抬起头，安安静静，依靠在桥面边沿。
她一阵激动，轻快地走了过去，抬手摩挲着巨石雕刻而成的龙脑。
“该是这个动作吧？”她站在一颗龙脑身后，两手轻轻圈住龙脑，面朝溪水流来的方向，脸上洋溢起浅浅的微笑。“一定是这样的动作。”她想，“可惜那张照片早已不知去向。”
桥身之下仅一尺处，溪水静静淌来，流过凸起的岩石，月光下溅起白色的水花。她轻轻弯下腰，随意拨弄着溪水，水凉飕飕的，沁人心脾。她开始低声叹气，一样的月色，一样的石桥，一样的水花。
她突然想起十几年前那个月夜，那个久违了的月夜。于是，她情不自禁诵读起那首著名的元曲“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可是，接下来那句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为什么想不起来？她开始思索，哦，想起来了，十几年前，在这座桥上，因为后面那句与月色下的意境不符，她和他故意把它省略掉了。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一个似曾相识的中年男人的声音，从小溪下游水畔传来，隐隐约约，飘飘渺渺。
刚开始，她以为听错了，可是那个声音真真确确，再次从小溪下游传过来：“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喂——”她拉长了声音，冲小溪下游喊，“是——你——吗？”自己的声音在溪水间打了几个转儿，愈发委婉动听。
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沿着小溪左岸，踩着圆圆的鹅卵石，踏月而来。她感觉自己的心跳加快，再加快，脸开始发烫，且越来越烫。
“是他，就是他！”她在心底惊呼，“那身形，那不慌不忙走路的姿势，还有那不紧不慢的声音。天啦，真的是他！”她突然有些矜持，有些害羞，有些紧张，宛如十几年前一样。
“喂，美女，一个人赏月呀？”一个几分陌生、几分熟悉的声音从桥边传来。
她抬起头，轻轻一回眸，宛如十几年前一样的娇羞。
月光下，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站在溪水旁，两条浓浓的眉毛，一双大而有神的眼睛，高高耸起的鼻梁，略微突起的下巴，安安静静的微笑。她吃惊，随即又升起一丝淡淡的遗憾，怎么会不是他，怎么会不是他？遗憾之余，她又开始庆幸，幸好不是他，要不然，又该怎么去面对？怎么向他解释自己十几年前那次不辞而别呢？
“你好，”她觉得奇怪，面对这个陌生男人，一向胆小的自己居然一点也不害怕，“对不起，我不是来赏月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觉得恍恍惚惚，转眼就到了这个地方。”她的口气很友好。
“以前来过这儿吗？”男人很好奇，“是谁让你来的？”
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第二个问题，只痴痴地笑：“好像来过，这座桥很熟悉。”
“知道这地方叫什么名字吗？”男人追问，有几分得意。
她摇摇头，他让她猜。
“不是奈何桥吧？”说出这句话，她心里一惊，浑身哆嗦了一下。
“胡说什么呀？这儿可不是阴曹地府！这儿是人间仙境。”他有些不高兴，脸色微微一沉，“这座桥叫秋水桥，这条溪叫濠濮涧。”
“不对，不对。”她猛地想起这条溪和这座桥的名字，脸上渐渐绽开了一朵花，“呵呵，别蒙我哟！这个地方我来过的，桥叫龙头桥，溪叫七曲溪。”
男人笑呵呵，眯缝了眼睛，看着她，研究着她：“对，你说得对。这一带的人是这样称呼这条溪和这座桥的。可是，我给它们全起了新名。”
男人呵呵笑，眼睛环绕了一遍远方的山丘：“多好的地方，多美的月色，多悠闲的景！”
不知不觉之间，她跟随男人的视线向远处看去。
月色朦胧，月光下，静静的村落还在酣睡，青青的翠竹在淡雾里宛然飘动。
他们谁也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注视着远方。渐渐地，东方开始露出一缕浅白。
“天快亮了，愿不愿陪我看朝霞？”男人突然说话了，声音有些耳熟，有点像十几年前的他，“嗯，应该问敢不敢陪我看朝霞？”
“敢独自一个人来，怎么就不敢和你一起看朝霞了？”她回避了那个“陪”字，有点像在赌气。她的双眼没看他，只是全神贯注看着天边。
沉默了一会儿，僵持了一会儿，她终于还是走下小桥，来到溪畔，靠近男人，她有点羞怯，心怦怦跳，脸微微红。
一股淡淡的花粉味，从男人灰色夹克里飘过来。她有些奇怪，秋天哪来桃花的味道？
天色蒙蒙，圆圆的月亮慢慢淡下去，淡下去，灰色的天幕上镶上了一块浅色的玉盘。他们肩并肩，沿着小溪侧畔慢慢向前走，面对亦幻亦真的景色，谁也不说话，谁也不愿意说话。
东方的天空，开始出现几缕红线，渐渐幻成了一片绚丽的云霞。
多么绚丽的彩霞呀！
多么恬淡的清晨呀！
他们低着头，盯着脚下的鹅卵石，沿着溪边往前走，轻轻踢着河滩上的小石子。
“十几年前。”他和她，几乎异口同声说出这句话，然后几乎同时转身，面对面站定。
她惊讶，怔怔看他；他微笑，傻傻看她。
她的心快蹦出来了，太像他了，神态，眼神，还有微笑。要不是这个男人高高挺起的鼻梁和微微凸出的下巴，她敢肯定就是十几年前的他。
他还在微笑。他像个绅士，轻轻摊了摊手：“想说什么？你先请。”
听他这么说，她猛然从沉思中醒过来，多少有些慌乱：“看见朝霞，想起了十几年前看琼瑶小说《彩霞满天》时的那些往事。”她编了一个并不高明的谎言，脸上泛起红晕，低了头，紧紧风衣，漫不经心，踢了一下脚下的鹅卵石。
“不对吧？美女。琼瑶小说之风行至少也有二十多年了。”他像小孩般调皮地看着她，眨了眨眼睛。接着，又举头看天边的彩霞，沉默一会儿，他仿佛有所感，轻声道：“琼瑶编织了一个又一个美丽的梦。那时候，糊弄得我们这帮学生一把鼻子一把泪。每个人都渴望一次美丽的邂逅，开始一段浪漫的爱情。男孩子做梦都想碰见一个美丽忧郁、令人怜惜的殷彩琴，女孩子心里都装了一个温柔多情的乔书培。”
她痴痴听他说，没有答话。
天边的云彩层次越来越鲜明，鲜红，淡红，淡紫，灰白，洁白。
她的脸上映满彩霞。
她陶醉进这个清纯的清晨，思绪飘渺，沉醉于那片淡淡的青春、淡淡的哀愁之中，二十年前，自己正是一个追梦的少女。
他们沉默着，静静往前走，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那个爱做梦的年龄。
“喂，刚才你说十几年前怎么啦？还没有告诉我呢！”她突然醒悟过来，眨了眨眼睛，打破了沉默。
“该我交待了，是吧？”他像孩子般狡黠地笑着，“十几年前的一个清晨，我陪着一个女孩子在这溪边漫步，像今晨一样，看彩霞，看日出，谈天说地。回忆起来，这一幕简直像在昨天。”这一刻，男人的脸微微发红，分不清是天边彩霞染红的，还是起伏的情绪涨红的。
“敢不敢讲一讲你十几年前那个清晨？”她想逗逗他，眉毛轻轻向上挑了挑，口气带着明显的挑衅。
“一切都过去了，我还真不敢讲。何况，今晨也很美，你说呢？”男人的思绪终于从遥远的过去飘回来。
他抬手指了指小溪，“你看，溪水流到这儿，一下子小了许多。”
果然，小溪已经变窄。泉水淌过几块较大的鹅卵石，泛起阵阵白色的浪花，发出清脆悦耳的淙淙声。溪水之间，白色、紫色、黄色的鹅卵石在彩霞的映照下，晶莹剔透，是一颗颗多彩的宝石。
慢慢地，她开始有一点点冲动，一点点回到童年的冲动，冲动逐渐变大，一会儿充满了整个心房。忽然，她开始向溪水跑过去，左右摇晃着，眼看要跌倒。
他赶紧跟着跑过来，伸手扶住了她的肩膀。
她终于站稳了，轻轻回了头，冲着他笑笑。
她慢慢蹲下身，低头掬起一捧溪水，任溪水轻轻滑过指间，又轻轻滴落回流淌的小溪。好清爽的泉水，她再次轻轻拨弄溪水，然后向溪畔的鹅卵石洒去。
“过去这么些年，这溪水还是那么干净，依然可以直接喝。”他站在一旁看着她，微笑道，语气中透出自豪。
她没抬头，双手还在水里慢悠悠划来划去。
过了一会儿，她带点玩笑、带点怀疑地问：“可以喝？真的？不骗人？”
他没说话，只是轻轻提了提裤腿，在她身旁蹲下，伸手在缓缓流动的溪水里洗了洗，随即捧起一把，咕咚咕咚喝了几口。
她有些脸红，为刚才的怀疑。她照着他的做法也喝了几口，泉水凉悠悠、甜丝丝，直入心头。
“嗯，很甜，很清冽，比自来水好喝多了。”她由衷地称赞。
“你要急着回家吗？”他突然问她。
她有点莫名其妙，愣愣地看了他一眼。
他也意识到这个问题有些唐突，忙补充道：“放心吧，我不是人贩子，不会拐卖你的。我只是想带你去看看前面那条小河，还有小河两岸的桃花。”
她觉得好奇怪，咯咯笑了起来：“桃花？秋天有桃花？又想蒙我？我可不是小孩子哟。”
听她这么说，他的眼睛突然睁得大大的，吃惊地看她：“怎么是秋天，明明是春天，你怎么啦？”
她有些迷糊了，明明记得刚才是深秋，怎么突然变成了春天？
她放眼四周，小溪畔长满绿绿的青草，青草之间点缀着无名的小花，露珠飘飘然挂在草尖花尖，映着朝霞，闪闪发光。
“还真是春天呀，我咋记得是秋天呢？”她不好意思地看看他，随即咯咯笑了起来。
他也看了看她，禁不住呵呵笑了起来。
想起他的邀请，她有点难为情，一片红霞染上了面庞。
顿一会儿，她又愉快起来：“这么好的清晨，这么好的微风，这么好的彩霞，为什么要拒绝你的邀请呢？只是不知道小河和桃花离这儿多远？你看——”她指着脚下的高跟鞋说。
“不远。过了前面那座桥就到了。”他抬手指了指前方。
一座青色的石板独拱桥，不知道什么时候，悄然跨在了小溪之上。
晨曦之中，古老的石拱桥，潺潺淌着的溪水，杂色的鹅卵石，流动的彩云，凉风吹动的柳条，好一幅 溪水春晨画，妩媚得很动人。
他不再管她，自个儿沿着溪水，踩着缤纷的鹅卵石向小桥走去。
她不由自主轻轻跟在他身后。
渐渐走近小桥，他没有上桥，而是轻轻一跃，跳过溪水，到了对岸。
溪水一米多宽，她怕跳不过去，脸上露出一丝为难。
他微笑着向她伸出右手，她犹豫着伸出手，随即又快速缩了回来。
“怎么？怕羞？”他笑了，笑得很诱人，笑得不容拒绝。
她下意识地紧了紧风衣，缓缓把手伸过去，他稳稳捉住了她的手。他的手暖暖的，柔柔的，一股暖流，穿过她的手指，流过手臂，漫过肩膀，浸润全身。她感到心脏快速乱蹦起来，脸上一股微微辣辣的烫。她有些慌乱，用力往前一跃，身体不由晃了起来，他忙伸出左手扶住她。
“走吧。”他牵着她，他在前，她在后，沿着溪畔的鹅卵石向前走去。她心里开始挣扎，几次想把手缩回来，但最终还是任由他牵着。
他们弯腰穿过桥洞，一条宽阔的小河出现在眼前，河面漂着片片粉红的桃花。
他依然牵着她向前走。突然，他牵着她拔腿向河岸那拢如烟的竹林跑去，她跌跌撞撞跟着跑，微微喘着气：“慢一些，慢一些好不好？”
他放慢了脚步。她飘飘然跟着他来到竹林前。竹的枝条向水面斜去，枝条拂着水面，微风过处，枝条轻轻荡起，而后再次轻抚水面，像是在戏弄河水。竹林深出，一棵柳树斜斜地垂向水面。晨风之下，嫩黄如烟的柳枝轻轻扫过水面。
他仿佛意识到什么，脸上泛起一片红光，轻轻松开了她的手。她突然有点失落，不过，这种失落的情绪只是轻轻一闪，便过去了。
此刻，悠闲流淌的水和自在漂流的桃花，让她感到很放松，很快乐，很惬意。
他背冲着她，开始从柳树上解绳子：“这儿有一条竹筏，常年拴在这棵树上。你看，就是这条。”
一条两米宽的竹筏从柳树的侧面漂出来，竹筏上放有一张竹椅。
他一手牵着绳子，一手从柳树枝条中，变魔术似地抽出一根竹竿。她有些吃惊，有些羡慕他的生活这样浪漫，小桥，流水，竹林，柳枝，落花，竹筏……。
他一定是猜出了她的心思，笑了笑，说：“在都市中呆久了，对这里很羡慕吧？你看，清风，落花，流水，很好的意境。”停了停，又说“请吧，请踏上竹筏，去参观我的地盘吧。”他用牵绳子的手做了个 请的手势，竹筏随着他的手轻轻飘动。
她肯定是陶醉在这个清晨里了，她的目光有些幽深，脸上开满粉色的桃花。
她紧了紧风衣，走过去，拢了拢头发，弯腰脱下高跟鞋，开始挽裤腿。
“没关系的，我划竹筏的技术还算是精湛吧，肯定不会湿了你的裤子。如果挽上裤腿，你就跟我这个渔夫一样了，成了地道的渔妇。”他呵呵笑着。
她的脸腾地红了，所幸正弯着腰，否则他肯定会看见自己绯红的脸。
这次，她很听话，不再挽裤腿，轻轻直起腰，然后试着往竹筏迈去。竹筏轻轻荡起来，她有些害怕，忙缩回了腿。
他把竹竿平放在竹筏上，弯腰扶稳了竹筏：“来吧，没关系，竹筏可以乘四个人的。”
她鼓足勇气，再次迈开步，重重踏上了竹筏，稳稳站定，旋即坐进了竹椅。
“坐稳，我来也。”他轻轻踏上竹筏，拿起竹竿，往水里一撑，竹筏一下离了岸，轻轻向河的上游逆流而去。
小河两岸是一围粗的柳树，柳枝随风摆动，蜻蜓点水般掠过水面。
天上的彩霞更绚烂了。
桃花瓣染红了水面，彩霞点燃了水面，柳枝抚摸着水面，竹竿拨弄着水面，荡起阵阵五彩的涟漪。
她望着水中绚丽的倒影出神，
“这个地方神仙也住得吧？”他一边撑着竹竿，一边问她，竹筏轻快地向上游漂去。
“是的。可是，怎么只见桃花不见桃花林呢？”她问。
“先别急，等小河转了弯，就看见两岸美艳的桃花了。”
小竹筏不知不觉打了个弯，成片的桃树出现在小河两岸。清风吹过，桃花纷纷洒落河面。
“好熟悉的地方，我肯定来过。”她左看看，右盼盼。
“凡是来这里的人都这么说。但我敢肯定你没有来过。”他划着竹筏，神情很陶醉，“之所以来这儿的人都说熟悉，是因为这么个地方一直在他们的大脑里酝酿。自从他们读完陶渊明的《桃花源记》，这种酝酿就开始了。其实，人人心中都有这么一片世外桃源。只是，不同的地方在于我的世外桃源实实在在，他们的世外桃源在心中、在梦中。哦，对了，还记得《桃花源记》吗？”
“真有世外桃源的感觉，难怪这么熟悉！《桃花源记》我记不全了。”
“很多来过这里的人都会被这片桃林，这脉清流感化，彻底抛弃了现实生活，都会不由自主背诵起那段熟悉的句子。”
她想了想，鼓起勇气：“我试着背一背，你别笑话我。好像有几句是这样的：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她停下来，红了脸，看了他一眼。
他正举头四顾，漫不经心，大声接着诵读：“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水穷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宛在水中央。”
她咯咯笑了，笑得前仰后合：“后面那几句不是桃花源记，是从《诗三百》里偷来的。你这人真好玩儿，真以为我是三岁小孩啦。”
他哈哈大笑，猛然用力，迅速撑了一下竹竿，小竹筏“嗖”地往前冲去，她吓得得大声尖叫。他的笑声更洪亮了，响彻河水，响彻桃花林。
“讨厌，居然还笑得出来！”她发现自己的责备声居然如此温和。
他终于止住了笑声，定睛看着她。她急忙躲开他满含询问和挑衅的目光。
他将竹竿横放在筏子上，盘腿坐下，让竹筏自由飘荡。
“前面没有桃花林了？”她似乎没有尽兴。
“当然有，逆流而上，至少还有两公里。”他说。
她张了张口，正想问问他为何停下来，他已经又开口了：“过了桃花林，弃岸而上，有一栋茅屋，那是我的私人领空，陌生人不得入内。”
她静静听着。
“我一向认为，欣赏景色到兴趣盎然时，便已恰到好处，否则，会被没完没了的美景所麻木，欣赏不出好来了，你说呢？”他问。
“有一定的道理，可是，我对没见过的景色依然很好奇，我真不希望带着遗憾回去。”
“好奇是个好东西，可是太好奇就是一个坏东西了。很多人之所以后悔，全是太好奇惹的祸。我这个人一向很武断，很专横，所以，现在必须原路送你回去。”
她没再坚持，没再说什么，心里升起一点点失望，一点点遗憾。
竹筏追逐着片片落花，顺流而下，慢慢向来时的方向飘去。
他们不再说话。
他坐在竹筏上，偶尔捞起几片落红，又顺手抛向水面，脸上透着闲适，透着恬淡，像古代的隐者。
她的目光，随着他的手来回翩跹。
竹筏继续在水面上轻轻飘着。
几只小鸟在竹筏上空盘旋，一圈两圈，然后扑哧着翅膀，落在他的肩上。他抬手轻轻抚摸着小鸟，小鸟轻轻啄着他的手指。
她简直看呆了，手不知不觉向小鸟悄悄伸过去，他摇摇头示意她不要惊动小鸟。
小鸟欢快地在他身上扑哧。
他微笑着，轻声说：“等我送完客人再来，好么？”小鸟听懂了他的话，啁啾着轻轻飞走了。
“这些鸟是你养的？”她带着羡慕的口气问。
他摇摇头：“当然不是我，是大自然养的。在这个地方住久了，又不伤害它们，偶尔和它们说说话，喂喂食，它们就把我当成朋友了。”他微笑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小鸟不怕人，以前只是听说过，现在终于见到了。”她更羡慕了。
“不要这么沉闷，好不好？这么美的环境，难道还不能放弃尘世的面具么？”他悠然道，“我的梦想是经营这么一个环境，让大家都放弃生活的面具，回归本性，自由抒发情绪。比如说说风，谈谈花，聊聊雪，话话月，念念唐诗，颂颂宋词。”
她为他的话所感动，心里暖融融的。是呀，应该放松放松，给自己的心情放个假。
竹筏悠悠，晨风习习，鸟声脆脆，落英纷纷逐水而流。
她被这个清晨彻底征服，抛弃了尘世面具，打开心扉，跟着他谈唐诗宋词，谈风花雪月。
这个清晨过得很快，也过得很愉快。
竹筏悄然来到那棵大柳树下。
他从竹筏上站起来，拿起竹竿，在空中划了一道美丽的弧，然后轻轻向身后点去，竹筏轻轻靠近了河岸。
“再见吧，伊人。”他笑着说，“佛说过，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换得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能够和你一起度过这美好的清晨，不知前世回了多少次眸？”
她开始有种隐隐的不舍，隐隐的疼痛。
她跳下竹筏，微笑着扬起一道弯弯的峨眉：“说不定前世我们还是朋友呢！如果有机会再来，一定还要划着竹筏，沿小河逆流而上。”
他站在竹筏上，脸上荡漾着欢笑：“也许，前世我们还真有一段缘分没完结？玩笑话不说了。真心欢迎你再来，万一我不在，你就直接划这条竹筏，毕竟我们是朋友嘛。”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便弯了腰去穿高跟鞋，她感觉自己的脸烫得吓人。等系好鞋带，再次抬头，水面之上，竹筏飘然而逝，桃花依旧，人面不再。她有点惊慌失措，对着空荡荡的河面大声喊：“喂，你在哪儿——”。
水面上静悄悄的。
山谷里，只有她的声音在回荡。
她有些失落，有些依依，有些伤感。
她突然想哭。于是，真的哭了起来。
眼泪顺着两腮奔涌而出，吴卓尔挣扎着从梦中醒来，枕边已湿漉漉一片。
讲述的不仅是一个故事，更多的是一种情绪和氛围。喝点红酒，放上老歌，坐在床上，慢慢来读。求金牌、求收藏、求推荐、求点击、求评论、求红包、求礼物，各种求，有什么要什么，都砸过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