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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33V章

    33、醉妻学舌

    丁思集听从吩咐搬来数坛高粱酒,都是乡里人家自己酿的,又纯又烈,甚至沾上丁点儿火星就能燃起来。除此之外,沐乘风还要了许多生姜,只道越多越好。

    老屋里弥漫着浓烈的酒气,沐乘风用酒煮姜,一斤配三两的比例,然后又往里加了半夏、附子、桂枝、干草等东西,最后熬出一碗药液,逼着左芝喝了下去。

    酒液热辣,生姜也是热性的,左芝喝的时候觉得口腔喉咙都要烧起来了,入腹更是滚烫,全身变得通红。她伸出舌头扇风,“哈哈哈”像只初生小犬,喘着气说:“木头,好辣、辣,嘘——”

    沐乘风让她含了口凉水,道:“稍微忍忍,药性发作过了便好。”

    左芝嘴里包着水,腮帮子鼓起,含糊不清说道:“唔……这、方子……好怪,真的有、有用?”

    沐乘风一本正经道:“你长疹子是由于气血凝滞毒素未散,只得从表皮渗出来,只要这写污秽物排出来就好。此乃霍乱转筋酒方配合浆水散,两者都是治疫病的方子,疏气散毒。从前我得病,也是这般治好的。”

    左芝“噗”一下把水吐掉,惊讶道:“你也得过?”

    “嗯。”沐乘风垂着眼,轻描淡写道:“幼时与父母在乡下居住,有次呕吐腹泻,病症与时疫有些相似,母亲便用酒煮姜与我喝,后来就好了。”

    缺医少药的流放之地,沐家又属戴罪之身,当时窘迫得连请大夫出诊的钱也没有。幸而沐夫人用这个土法子一试,拼了命把沐乘风从鬼门关拉回来。那个时候,一家人落魄到了极点,所以沐乘风才憋着一口气想要出人头地。以至于成年后他总是不愿回忆那段往事。

    左芝自是不懂落难人家的生活艰辛,只觉以酒作药的方子十分新奇,赞叹道:“我以为酒只会醉人伤身,没料到还能入药……”高粱酒性子太烈,才说两句话左芝就酒气上头,晕乎乎倒在沐乘风怀里。

    “木头,我大概、要醉了,你当心……”

    沐乘风打横抱起她,准备让她睡上一觉,他估计了药性起效可能出现的症状,叮嘱道:“酒与姜都是发散恶气之物,一会儿可能会出大汗,兴许还会腹泻。吱吱你莫怕。”

    烈酒醉人,左芝月眸就像罩上了一层霜雾,有些朦朦胧胧的,她呵呵地笑,伸手去摸沐乘风:“你莫怕。”

    沐乘风以为她安慰自己,微微含笑:“我不怕。”

    左芝也笑:“我不怕。”

    她活泼胆大的模样甚是可爱,沐乘风情不自禁吻她唤她:“吱吱……”

    “吱吱!”

    左芝出人意料地没有喊他木头,而是兴冲冲叫出自己的名字。沐乘风一怔,垂眸见她笑颜如花,抿着唇摇头晃脑,一副俏皮模样。

    他迟疑地问:“吱吱?你怎么了?”

    左芝果然又鹦鹉学舌起来:“吱吱你怎么啦!”

    “你认得我么?”

    “你认得我、呃!么……”

    沐乘风眼角抖了抖,总算反应过来她方才为何要特意告之醉了,还叮嘱他小心。难道除了学人说话,她还会做什么其他出格的事不成?

    忽然,左芝在他怀里不安分地蹭起身,朝着他额头猛亲一口。

    沐乘风这下彻底明白了,她醉了以后不仅学人说话,还要学人动作。

    他快步把她抱上床躺着,牵过厚棉被把她捂住:“快些睡。”

    哪晓得左芝醉后力大无比,突然直腾腾坐了起来,反手把被子扔去他身上,死死按住被角,严肃道:“快些睡。”

    沐乘风哭笑不得,捧起她的脸耐心安抚:“吱吱听话。”

    “吱吱听话。”左芝酡红着脸,伸指揪住沐乘风脸皮,没轻没重狠力拧着,不断重复他的话,“听话!听话!”

    沐乘风俊俏的脸蛋儿被她扯得通红,他费力才拉开她的胳膊,索性抱臂把她圈进怀里,紧紧箍住。左芝不甘落后,也张开双臂死死搂着他,甚至连两只腿儿也盘上他腰际。

    她得意地仰起头,醉眼迷离哼了一声似是挑衅:“哼!”

    沐乘风垂眼凝望她片刻,镜湖般的眸子里都是她的倒影。须臾,他嘴唇忽然动了动,问道:“左芝嫁与沐乘风?”

    左芝学舌,斩钉截铁道:“左芝嫁与沐乘风。”

    “夫妻情深?”

    “夫妻情深!”

    “忠贞不二?”

    “忠贞不二!”

    “永不变心?”

    “永不变心!”

    ……

    沐乘风就像逗八哥鹦鹉似的让左芝说话,左芝脑子不清醒,糊里糊涂跟着他重复,自己倒什么也不记得了。过一会儿药性发作,她浑身出汗热得滚烫,难受得一直哼哼,想用手去抓疹子。

    “别抓。”沐乘风牢牢钳住不安分的小手,把左芝抱得愈发紧,“忍。”

    “忍……忍……”左芝喃喃重复,哭啼啼道:“不忍,不忍……难受……”

    这剂药有些猛,开始左芝还只是哭闹,后来就完全不受控制,对着沐乘风又抓又打,还死命地咬他。沐乘风不吭一声,按住她的手不让她抓伤自个儿。煎熬一天一夜之后,他又灌了她两回药,红疹终于渐渐退去。

    见这方子起了奇效,沐乘风便告之了丁思集,叫他依法熬给那群乞儿服下。衙役们把染病的人分开绑住,喂了药后用软布塞住嘴巴,以防他们耐不住药性咬掉自己的舌头。

    五六日过去,疫病得到控制,土地庙的乞丐们渐渐好了起来,就连傻子杨大头也能吃能喝了,一顿还是要吃掉八、九个大馒头。而老屋关闭许久的门,也终于在这日清晨开了。

    “哎呀——”左芝站在门口迎接晨光,伸了个懒腰,感慨道:“我总算重见天日了!”

    正巧丁思集来例行公事地汇报情况,老远看见一张娇脸仰沐在金色晨曦之中,携着甜蜜与幸福的笑意。他不觉足下一顿,微微失神了片刻。

    左芝尽情享受着劫后余生的惬意,被憋在小院子里快十日了,她放眼四望,恰好看见丁思集站在不远处,愣愣望着这方发呆。她挥臂呼唤:“四季豆!”

    忽然被她发现,丁思集慌张地别过脸,挪走视线。

    左芝一怔,很快道:“四季豆你甭怕啊,我病都好了,不会传给你的,过来呀!”

    丁思集本欲趁她不备溜走,听她这样一说,改了主意急忙跑近,大为惊骇:“吱吱姑娘……郡主,您也染上时疫了?!”

    “是呀,不过已经好了。”左芝大大方方承认,把白嫩嫩的手背伸给他看,“疹子都没了,也不痒了,我也不是丑八怪了!”

    丁思集眼睛有些热,仓皇垂眸:“我竟不知你病了……原来沐大人闭门制药是为了……”

    他心里头浮上更多酸苦。平心而论,丁思集觉得左芝与沐乘风是不相配的,用世俗人的眼光看,沐乘风无可挑剔地完美,而左芝属于除了脾气样样都不出挑的女子,再加上种种难听的传言,他理所当然认为,沐乘风可能并不喜欢这个所谓的郡主夫人,娶她大抵真的是联姻所需罢。所以,当他知道左芝就是鼎鼎大名的相府夫人后,心底的那丝热络也还是没有熄灭。大概他觉得这样的夫妻是难以长久维系的,如果以后他们分开,他是不是有一点点的机会再接近她?

    就算知道这样的想法荒唐,丁思集还是忍不住偷偷想,那样明艳活泼的女子,为什么非要待在如此冷漠的人身边?她是一具血肉之躯,身体里新鲜的血液奔腾涌动,显得如此青春、有活力。在真实又平凡的世界里,她不是可望不可及的美月,她是春日暖阳溢出的光芒,洒在身上暖暖的、热热的,驱走了寒冬腊月的冰冷,看起来那么普通平凡,却有着令万物复苏的力量。左芝是凡间女子,他也是区区九品的凡夫俗子,凡人与凡人,不是才最相配么?

    可是他不知道,皑皑冰原上寒风料峭的雪峰,也是向往这等春暖的。沐乘风渴望拥着绵绵暖光,化了这腔冻凝冰雪。

    仰慕之人娶了心仪之人,而且发觉他俩如此默契、相互依赖爱恋、不离不弃……丁思集心底酸极了、涩极了。他称不上嫉妒,只是深深地羡慕,对比自己的半生,总觉得自己好像白活了。

    “什么事?”

    两人正在说话,沐乘风出来了,见到丁思集在此,他不动声色揽住左芝的肩头,问他何事登门。

    丁思集赶紧收敛了伤怀的情绪,拱手见礼:“沐大人,染病的人差不多好了,只是长久居住在庙中也不是办法。我们不敢擅做主张,想请您去看看,如果确无大碍,便可以放他们离开。”

    沐乘风没有着急答复,倒是左芝眼睛一亮,雀跃问:“孩子们的病都好了吗?我要去看!”

    她拿了主意,沐乘风通常都不会反对,于是三人一同去了上山。破破烂烂的土地庙经过修葺,又有人烟在此,看起来宛如家常庭院般热闹。小乞丐们不被允许出门,于是在院子中央玩儿老鹰捉小鸡的游戏。他们看见大门口钻进来的粉俏身影,纷纷扑了过去。

    “吱吱姐姐!吱吱姐姐!”

    一群脏小孩儿洗了脸,换上干净衣裳,差点叫左芝认不出来了。她惊喜地看着这群拽住自己的小鬼,摸摸这个的头捏捏那个的脸,欢喜得不得了。

    那日偷炊饼的小女孩儿笑嘻嘻望着左芝,脸蛋秀气可爱,左芝揪了揪她头上乱糟糟的辫子,问:“谁给你的梳的头发?难看死了!”

    女孩儿依旧不怎么说话,撅起嘴指了指丁思集。左芝回眸瞪丁思集一眼,骂他:“笨蛋四季豆!瞧你梳的什么?还不过来重梳!”

    丁思集的脸一下就红透了,低眉赧然道:“在下尚未娶妻生子,所以……不是很精通此道。”

    左芝才不会放过他,吼道:“不会就学呀,快过来!”

    孩子们见县令大人被骂,笑得抱作一团。丁思集窘迫不已,磨磨蹭蹭挪不开步子。倒是沐乘风走过去,替这孩子解开头发,淡淡吩咐道:“梳子。”

    他和丁思集不同,冷着脸不怎么笑,说话也不带情绪,听不出心情好坏。孩子们顿时噤声,送上把小小的木头梳子,不约而同瞪大眼看他,大气都不敢出一口。被他捏着头发的小女孩儿更是紧张不已,不知道这个冷冰冰的怪人会做什么。

    修长的手指不仅能拿刀握笔,还在细细的头发中间灵巧穿梭,不一会儿双丫髻就梳好了。看着众人艳羡惊叹的眼神,左芝显摆地指着自己脑后,炫耀道:“我家木头可厉害着呢,这个也是他梳的。”

    连坐在一旁的大傻子杨大头也一边啃着馒头,一边傻笑:“好看、嘿嘿,好看。”

    沐乘风用蓝色的绸带叠出花型,系在了小姑娘头上,欣赏着自己的作品,满意颔首:“好了。”

    “我也要我也要——”

    这下所有女孩子一拥而上,围着沐乘风要他扎辫子。杨大头看见大伙儿扎堆,连馒头也不吃了,跑上去凑热闹,跟着孩子们喊。

    左芝想起这家伙害自己染病,这会儿还要来缠沐乘风,气得踢他一脚:“傻大个!”

    别看杨大头憨憨的,却也知道别人是在骂他,气呼呼又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是、不是傻子……”

    左芝伶牙俐齿,冲他做了个鬼脸:“你就是你就是,噗噗噗!”

    她吐舌头的动作让杨大头气红了脸,大傻子瘪着嘴都要哭了,转眼捏起拳头想揍她:“不许说我傻!”

    大如牛蹄的拳头扑面而来,左芝吓得尖叫一声,赶紧抱住了头蹲下。

    头顶掠过一阵拳风,左芝还闭着眼,就听到杨大头痛苦的嚎叫。

    “痛、痛——”

    原是沐乘风一拳对了上去,直接把杨大头打得趴下。他弯腰扶起左芝,怜惜地抚着她背脊:“没事了。”

    刚才的一幕把孩子们都吓坏了,他们不敢再缠着沐乘风,怯怯地四散开来,躲得老远。就连丁思集也一口气堵在喉咙出不来,直勾勾盯着他看。

    杨大头吃痛不已,坐在地上嚎哭撒赖:“你打、打我……坏人,我叔叔会罚你……啪啪、打手心……”

    左芝虽然怨大傻子不好,可见他又哭又闹的,想起他总是有异于常人,便也生出几分不忍。她问:“你叔叔是谁?我送你去他家好不好?我不会再说你傻了,我保证。”

    哪晓得杨大头不领情,翻个白眼,指着她鼻尖骂道:“坏人!你、你们抢东西,都是我叔叔的。”

    左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们抢什么了?我不认识你叔叔啊!”

    杨大头任由鼻涕挂在脸上,扳着指头一一数来:“门、井、桌子、凳子、床……竹子、树……柿子,可以吃的,你都抢了……”

    “谁稀罕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左芝正嗤之以鼻,忽然灵光一现。傻大个说的是他们现在住的地方么?坡脚家老屋!

    她惊喜地问:“你认识跛脚?!”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个傻大个竟认识跛脚!

    可是杨大头接下来又让她失望了,他懵懵懂懂摇头:“谁?”

    “你不是说我住了你叔叔的屋子么?那屋子是跛脚的,跛脚就是你叔叔!”左芝见杨大头还是不明白,干脆直起身学跛脚走路,一瘸一拐的。她学得活灵活现,边走边回头问:“你叔叔是不是这样?走路不大方便,像鸭子?”

    啪啪啪,杨大头拍手鼓掌,嘴巴念叨:“叔叔、像叔叔……”

    那就是了!

    左芝高兴地跑回来,抓着他肩头问:“你叔叔呢?现在哪里?”

    杨大头咬着手指想了想,抓起地上一把土,痴傻道:“下面。”

    左芝怔了怔,诧异问:“死了?你把他埋了?”

    杨大头摇脑袋:“没有死,在下面。”

    左芝气不打一处来,凶巴巴吼道:“在地底下还不死?你以为是耗子打洞呢!”

    这时,沐乘风过来按住左芝肩头,幽幽道:“地下之人不一定已死。”

    丁思集与左芝不约而同纳闷。

    “为什么?”

    “此话怎讲?”

    沐乘风眉宇间又凝重起来,默了片刻才说:“历来修建王陵地宫,往往有数万工人居于地下,不见天日住所龌龊,因此疫病常发。如今通州借筑造行宫之名,暗招匠人在先,劳工无踪在后,还有无法确认身份的男尸,以及瘟疫……恐怕,这行宫之下有些名堂。”

    作者有话要说:霍乱转筋酒方和浆水散都是中医里有的,但是这个时疫呢就是我编的啦,随便看看就行~~~

    醉酒的吱吱可爱不?\(^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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