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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第五章 711

    司凌云打电话向司霄汉讲了司建宇的决定,司霄汉良久没有说话。她也不愿意再做无谓解释,“情况就是这样。大哥决心已定,我影响不了谁,也帮不了谁。与其夹在中间操可笑的心,不如做好自己份内的事。我已经把手头的工作安排好了,明天我会去K市。”

    K市离汉江市两百余公里距离,出城之后便是高速公路,司凌云头一次独自跑长途,起初还有些小心翼翼,开出几十公里以后,发现专心行驶在笔直平坦的道路上,倒也颇能让心绪放松宁静下来。三个小时后,她顺利抵达,直接去了K市法院,与头一天到那边的白婷婷、小伍碰面。

    他们目前办公的地方,这里是本地一间律师事务所,经天律师事务所早与他们联系好合作,协助调查取证,并提供办公室。接下来几天,司凌云都跟他们一起工作,收集与本案相关的法律、法规和司法解释,准备答辩状。

    白婷婷告诉她,“这边刘律师提出可以行一步险棋,反诉对方合同欺诈。我觉得也相当可行,不过跟老侯联系,他浇来一盆冷水,不同意这个方案。”

    “理由呢?”

    “他就是一心想把一审弄到省高院进行,眼看开庭日期将近,一点动静也没有,看样子未必能够如愿。

    司凌云知道,老侯是投合司霄汉热衷于法庭外运作公关的心思,根本不重视庭审阶段的工作,她点点头,“不用理他,我这几天跟你们一起把该做的准备工作做好,回去我会再找他商量这件事。”

    他们三个人足足花了四天时间,将所有材料准备好,到完工时刻,白婷婷揉着脖子,大叹精力不如从前,司凌云也觉得头昏眼花,只有小伍看上去还颇为精神,兴致勃勃地计划去唱歌消除压力。他们进电梯,韩启明和另一个律师正站在里面。双方客气地相互点点头,便全是默然目不斜视看着前方。狭小空间内,不自觉便有尴尬感。

    电梯到了一楼,他们出来,韩启明突然开口,“凌云,请留步。”

    白婷婷与小伍交换一下目光,“我们去对面等你。”

    她点点头,转身看着他,春日黄昏柔和的光线下,他拎着大大的公事包,穿着笔挺的深灰色西装,打灰蓝色条纹领带,衬衫雪白,看上去沉稳干练,身上再也没有丝毫青涩味道,完全是标准律师模样,甚至他凝视着她的眼睛,也如深井般平静,没有透露任何内心波动。

    “生日快乐,凌云。”

    今天确实是她27岁生日,早上她已经接到了司凌峰打来的问候电话,依旧是祝她十八岁生日快乐。她微微一笑,“谢谢。”

    “前几天看过报纸,顶峰以天价拍下同仁里地块,要将那里开发成综合商业中心,相比之下,棉纺厂这件债务官司实在微不足道,居然会吸引你过来,一待好几天,我很意外。”

    “韩律师,你不会是打算跟我讨论案子吧,那可不合适。”

    “我早跟你说过,不管你愿意与否,我们还会在法庭上见面。”

    “开庭时我不会在场,希望你的表现足够精彩。我也早就跟你说过吧,你会成为一个很不错的律师。现在我仍然这么看。”

    三年前,韩启明头一次独立处理完一起颇为棘手的经济合同官司,胜诉之后,恰好正逢她生日,他带她出去吃饭庆祝,她对他说过这句话,而韩启明当时握紧她的手,眼睛里闪着光,说她对他的肯定远胜于上司的嘉奖。这样的回忆成功在他心底掀起了波澜,他张张嘴,仿佛要说什么。

    “不过,官司会很漫长,胜负还很难说,希望你有足够心理准备,有对我足够的恨撑下去。”

    “你永远不会知道支撑我这样做下去的理由——”

    她微微眯起眼睛,冷冷地说:“我不需要了解一切。”

    这时一个声音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响起,“抱歉打断一下,不过我的女朋友该下班了。”

    司凌云回头,傅轶则正站在几步开外,似笑非笑看着他们。韩启明脸色一变,一言不发转身走了。

    “你怎么来了?”

    “今天是你生日,身为男友,怎么可能忘记。不过只三个小时的车程,似乎不够让你感动的。”

    “说得我该有多不解风情、不知好歹。”她笑,“男朋友特意过来看我,我当然是开心的。”

    “上车。”

    “稍等一下。”

    她过马路,小伍和白婷婷都注视着这边,显然将刚才的一幕尽收眼底,白婷婷叹息,“这简直是我长久以来梦想的现实版——累得万念俱灰地下班,有前男友的纠缠,更妙的是,还有帅得过分的现任男友过来,前男友黯然走开。凌云,我妒忌你。”

    小伍“嗤”地一笑,白婷婷瞪他,“你还太小,不懂职业女性的白日梦是怎么回事,趁早别说话。”

    司凌云苦笑,她想,如果别人知道所有幸运的背后是什么,也许都只能苦笑,顺手将车钥匙递给小伍,“你送白律师回酒店去。”

    小伍与白婷婷上车走后,司凌云坐上傅轶则的车子,问他,“去哪里?”

    “别问目的地,随便我往哪里开,我会觉得你是真开心了。”

    她笑着叹气,“你太难取悦了。”

    傅轶则看她一眼,“在这一点上,我们很相似。”

    她只得闭上嘴,靠在椅背上。她来这边三天,靠GPS指路,除了去法院与医院,便是在宾馆和写字楼之间往返,心无旁骛,并没有去其他地方。此时雨中夜色迷蒙,陌生的街道在车窗外一闪而过,微湿的路面反映着灯光,车内忽明忽暗,Leonard Cohen苍老和缓的歌声在车内回荡着:

    Trav'ling lady, stay awhile 旅行中的女士,暂时停留片刻,

    until the night is over.直到黑夜结束

    I'm just a station on your way,我只是你旅途中的一站,

    I know I'm not your lover.我知道我不是你的爱人

    ……

    她不知不觉辨认着那一句句歌词,无端涌起一个念头,其实每个人都在身不由己地旅行,每个人都不过是别人旅途中的一站而已,然而又自嘲地觉得这感叹未免过于抒情。倦意袭来,她在几分钟后便开始打盹了,再睁开眼睛时,外面天色全黑了下来,车已停下,曲子换成了不知哪一首歌的吉他和弦伴奏,长而散漫,带着比歌声更难掩饰的萧瑟之意。傅轶则关上音响,“我们下去走走吧。”

    她出来才发现,车子停在K市边缘一座小山的山脚下,山道修得工整而平坦,天色半明半暗,有情侣两两牵手散步,也有人慢跑而过,十分幽静,与喧闹的城市形成鲜明对比。他们慢慢向山上走着。

    “建宇兄已经接受了我提出的融资方案。”

    “大哥昨天下午打电话跟我说了。”

    “可以不用再为这件事跟我冷战了吧。跑到这边一待三四天,接到我的电话三言两语就挂断。”

    “你要不相信我在这边真有工作,我可没话说了。”她苦笑,“大哥的项目需要资金,你需要对你的股东和老板负责,你们各取所需,达成一致。我没什么不高兴的。”

    “但你确实不高兴了,”他也轻轻笑了,“我不会介意闹情绪,但我不喜欢你对我隐藏你的不满、失望。”

    有一些话在瞬间涌到了她嘴边:她并没有对谁抱不切实际的期望,所以谈不上失望;她内心郁积的那些负面情绪,其实更多是因为父亲兄长的言行;相比较之下,傅轶则带来的不满或者失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可是她想,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她确实非常沮丧,宁可一个人跑到这个乏味的小城,把自己埋在工作里,又怎么可能瞒过一向对他人心理有洞察能力的傅轶则。在他面前当透明人并不难,他只是期待她主动在他面前袒露内心而已。她保持着沉默。

    “建宇兄跟我详细谈过他的想法,我持部分保留意见。要求以差不多价值八亿的项目股权做抵押,提供两亿的第一期开发资金,分得项目三分之一的利润作为回报,看似不够公平,但在目前这种经济形势下,我需要承担的风险是客观存在的。建宇兄清楚这一点,不过,我更在意的是你的感受,希望你能理解。”

    再继续缄默下去,就更近似单纯的赌气了,她耸耸肩,“这些我都想到了,不过还是谢谢你的解释。”

    “别对我打官腔,凌云,女朋友是有特权任性的。”

    她实事求是地说:“不用你纵容,我就已经够任性了。可在这件事情上任性,如果能够换来你的让步,倒像是我牺牲自己为顶峰换取利益——顶峰不至于到了要让我做这个牺牲的地步,我也想不出有什么利益值得我这样做;如果你不让步,我岂不是自取其辱?”

    “同样的道理,我让步,你会感激我,同时会轻视我。”

    她仰头笑,承认他不无道理,他们确实有一样的处事方法,宁可受到误解、埋怨,甚至是憎恨,也不愿意被轻视。这样的两个人,要做到相互理解也许并不难,可是却很难做到相互迁就,更别提为对方牺牲了,这中间的逻辑清晰冰冷,足以冻结一个比她更冷漠的心。她只能耸耸肩,“我们还是谈点别的吧,你看,春天这么好,没人像我们这样煞风景,专程跑来这里谈生意的。”

    他伸手搂住她的肩,“不如我们结婚吧。”

    她一下停住脚步,他也随之站定,她疑惑地看着他,他微微含笑,可是眼神并无玩笑意味。“你今天不会是专程过来求婚吧?”

    “有什么礼物会比把自己打包送给你更有诚意?”

    “其实收收鲜花、香水,或者李乐川最爱送的围巾作为生日礼物,我就很满足了。”

    “你可真会打击我。”他低头俯向她,声音放得低而温柔,“凌云,我确实想跟你结婚,不然不会早早放风说跟你订婚了。可惜你对什么都不肯当真,非要我明明白白跪下来求婚的话,这里也不错。”

    “别——”她无端紧张起来,脱口而出。

    他被她的惊吓逗乐了,作势往西裤口袋里一摸,“戒指我都备好了,要不要看一下。”

    她摆手不迭,“别别,别拿出来。”

    他大笑,她意识到反应过度,有些懊恼地瞪他,“玩我?小心我一口答应下来,你后悔都来不及了。”

    “你认为我是一时冲动,肯定会后悔?”

    “我可没把你想得这么幼稚。不过我觉得——”

    她没法说下去了。就算她已经满了27岁,之前父母以不同方式提醒过她,她一样觉得,她和傅轶则之间的关系甚至连恋爱都算不上,说不清什么时候就会结束,婚姻离他们应该是十分遥远、不可想象的事情。

    他带着调侃的口吻,代她讲出来,“你只是觉得,我不像是会安于婚姻生活的那种男人。”

    她没好气地说:“别自视过高,也许我考虑得更多的是,我比你更不适合婚姻生活。”

    “看来我们的共同之处越来越多了。”

    司凌云无话可说,沿着那条灰白蜿蜒的水泥路继续向前走,他不疾不徐地陪在她身边。

    “你没有抱独身主义吧。”

    “哪来那么多主义?起码上一次恋爱中我想过结婚这件事的。”

    “他?”傅轶则显然知道她指的是韩启明,做了一个轻蔑的表情,“他可实在不像是能够激发你爱恋的男人。”

    这时他们已经走上了半山腰,有一个小小的亭子,可以驻足远眺,山实在不算高,下面城市正慢慢沉入夜色之中,远远近近灯火次第亮起,绵延不尽,而她曾经认真设想过与之结婚的男人,恰好也正在这个城市里,莫名地仇恨着她,准备在一起官司里与她针锋相对。意识到这一点,她异样惆怅,“只能说他跟你完全不一样。”

    “没人会和我一样。”

    他这个毫不掩饰的傲慢口气终于把她也逗乐了,她将头抵在他胸前直笑,“是是是,错过了你,我该有多遗憾。”

    “在你之前,我没有过跟谁结婚的念头。”

    她定住,停了好一会儿,抬起头,夜色中他的轮廓英挺,嘴角纹路令那点笑意异样温存。为了他此刻看她的眼神,她几乎可以不假思索答应他任何事情,可是也只是几乎而已。毕竟对她来说,让自己断然迷失,还是需要足够的勇气与冲动,或者是足够的爱——这个念头来得如此清晰,以至她的心如同被针刺一般,紧缩起来。

    “可是我实在想不出婚姻有什么用。”

    “坚持用实用主义解释一切,你会丧失很多乐趣。”

    “不然怎么解释?合法地住在一起,好像没那么大吸引力吧。”

    “这个理解太庸俗了。可以分享更亲密的关系,可以过更有趣的生活,对你没有吸引力吗?”

    她哑然,只能承认,她所见识过的婚姻范本来自父母,实在无法激发她的向往。所谓更亲密的关系、更有趣的生活,有如隔云端的缥缈意味。可是她想,作为一个离异家庭长大的女孩子,如果对于感情已经没什么奢望,那么傅轶则许诺的婚姻也许是她能得到的最好礼物。

    停了好一会儿,她轻声说:“我们给彼此一点时间。如果到了明年这个时候,我们还在一起,你还想娶我,我们就结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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