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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三 卷 43盘涂

    伏魁花心在他的身体里跳动,平笙伸手捂了捂,感觉到那妖心如一杯冰雪贴着他的心口,令他全身的血液四肢都冰冷下来。

    这颗花妖的心是冷的,他已经习惯了古见刹那颗佛心的滚烫温度,突然没了,全整人都生出一股难言的失落来。

    可这不就是他想要的吗?

    平笙低头看了看手上的佛心,轻轻将其揣入怀里去:既然这佛心已拿出来了,就应该把他还给古见刹,只要把他还给古见刹,平笙想:从此以后他与那和尚就没有任何瓜葛了。

    长听洞的地面上落着一层轻薄的黑烟,是鹤眉的化身的鬼气萦萦袅袅。平笙伸出手来,将这些鬼气拢于掌心,飞身出了长听洞。

    他在洞外站了一会,走到一颗枯木边,用妖力劈出一块木头,掏空成一条木匣,转身又回到长听洞。

    那里还散落着罗灱的骨架,一根根黑色如遒枝一般,他将蹲下身去一条条捡起来放进匣里,合上木盖,飞身离开了。

    平笙想:依罗灱那样的性子,如果活着,不会喜欢葬身在这荒芜阴冷的地方。

    伏魁花的这颗妖心修行不下千载,蕴含的妖力与平笙自己的妖丹不相上下,尽管刚开始那冰冷的温度令他极度不适,但同为妖道,这种不适很快便淡去了。

    等平笙走出平凉山,他那破败不堪的身体已经得到恢复,他的羽衣重新涣发出醉人的光泽,撩开胳臂,原本疤痕错综的皮肤干净得如同春日刚抽出的嫩芽。

    他站在树荫底下抬头看远处的天空,怔怔望了许久,展翅飞出了盘地。

    金色的阳光透过云层落在他的身上,平笙飞了一阵,觉得身体被这光线灼着疼痛起来,于是不得已又落身下去,在山峦背阴处化为人形。

    那伏魁花常年生于洞底,见不得阳光,如今这颗妖心融在他身上,竟让平笙也惧怕起阳光来。

    这到底不是自己的妖心,如何奢望舍了佛心,便能恢复如初呢?平笙循着林子里的水声走到溪边,他蹲下身掬水喝了一口,看到自己倒映在水里面容。

    他的眸色已不是从前的金色,如同一滴血墨融进眼眶,将眼角都晕出了浅红。那伏魁集了万千妖魔的污秽,本是邪恶至极的魔魁,如今映照到平笙身上来,令他整个面庞都透出一股绮丽的妖艳。

    这面容看着真是别扭,但总好过支离碎散的不堪。平笙站起身来,踩着溪中的石块过河往东去。

    这林子的东面有一块坟地,平笙走到时天已入夜。坟间阴气森然,风吹鬼哭,暗处隐约可见莹莹的鬼火。平笙慢慢走着,在坟边找到一个立棺。

    这立棺专门用来装殓那些死于非命的人,因为死不瞑目怨气深重,死后并不立即下葬,而是将棺立在荒野一段时间,等怨气化了再入土。

    平笙走上去,掀开盖在棺上的大红伞,五指幻成利爪抠进那棺盖,稍一用力,便将那棺木撕裂开来。一具半腐的尸体直倒下来呯地砸在地面上,几缕未散的怨魂从那人身体里散出来,平笙一摊手,将那怨魂收纳于掌。

    他身体里的鹤眉感受到这股怨魂,簌簌如烟般从平笙的袖口里窜出来,鬼气与地怨魂结合在一处,袅袅现出鹤眉半透明的身体。

    “王……”鹤眉唤了一声,那身形如水中的倒映,晃啊晃地总稳不下来。平笙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只见鹤眉的身体呼地一散,如被风吹散般又落成一地鬼烟。

    “王,这缕怨魂实在太单薄了,支撑不起我的身体……”

    平笙低头看着,道:“别担心,我会帮你找到一个更好的魂魄的。”

    那鬼烟籁簌缠着平笙的尾翼,声音轻飘飘的没有着落点。“王,我是只流魅,普通的鬼魂对我没有作用。除非找到一个魔力与我相等的魔魂,才能支撑我的身体。”鹤眉道,“你要去哪里寻呢?即使寻到了,恐怕那东西也不好对付。你才得了颗妖心,妖力尚没恢复完全,不要再为我冒什么险了。”

    平笙站了静了一会,许久掏出怀时的佛心,道:“要么我把这颗佛心给你。”

    四周静了一静,“王……你对鹤眉真好。但这颗佛心我不会要。我以前说过的,等有一天你把这佛心取出来了,即使扔在我的面前,我也不会去捡的。”他道:“王,我知道以前你对那和尚有情,但和尚伤了你的心。那个人的东西,我怎么会要呢。”

    平笙听了心下有些波动,他将佛心重新揣回怀里。“你说得很对。”他道:“我们回青海,把这东西还给他。”

    平笙白天隐于林间,夜里飞身往东。不过十数天,已回到了青海地界。他在青海停留不到一日,继续往东,在黄昏时分到了玉殊塔。

    天色沉沉,从密布的乌云里落下淅淅冰凉的雨水,平笙喜欢这样的天色,阴暗没有一丝阳光,寒风与他的身体融为一体,令他感到舒服而心安。

    地上的淤泥肮脏,泛着暗金色的尾翼滑过地面,片染不沾,他撑着黑色的雨伞,一步步从百丈之外近到玉殊塔门口。

    这塔还是与他离开时一样,沉如泰山,覆满经胳似的树藤,遒缠紧闭的塔门,带着深古的铜锈,关着如同地狱一样的黑暗。

    这情形令他想到平凉山那覆满妖藤的岩壁,但这塔身浑身透着清盛凌厉的佛气,气息与那妖洞完全不同。

    平笙在门前站了一会,莫明情怯似的不敢再靠近。

    夜里寒风湿重,掀着平笙的尾翼在风中轻浮。突有鬼气从平笙怀里钻出来,化成披风似的一层将平笙拢住。那鬼气缠上平笙的伞柄,将伞面倾斜,替平笙挡住了半身寒风。

    “王,你不冷吗?”鹤眉的声音道。

    平笙微微笑了一笑,道:“我的妖心是冷的,身体已经习惯了,风再冷,也不会感到难受。”他说完收起伞面,起步往塔门走去。

    鹤眉受不得从门缝里透出来的佛息,只能悠悠落在丈外看着平笙走过去。“王,你把佛心还到玉殊塔里,就会回来吧?”

    平笙闻言轻嗯了一声,伸手将那门的藤条撇开去,那藤条软软的,顺从着平笙的意愿便落到了门边,平笙的五指轻落在那塔门上,那门上落着雨水绿苔,触指冰凉。

    “王,我在这等你,你要快些回来。”鹤眉在身后又道。

    平笙未回话,那门被推开一条缝,塔中的光线折射在铜门上,露出一片温柔的水蓝,平笙迈步进去,那塔门便在枯朽的吱呀声中重新合上了。

    这塔中的影像仍如他见过的一般,脚下地宫泛着寒气,一低头,便能见七七八八的鬼眼从地宫里探出来,紧贴着地表好奇地瞧着平笙。高处佛龛千万,塔壁上开着大大小的裂缝,是上次他与古见刹在塔中相杀时留下的痕迹,那些破碎的佛尊,还散在远处的地上未曾清扫过。

    平笙怀中的佛心感应到四周的佛息,第一次缓缓离开了平笙的身体。如同久旱的鱼终于熬到了河海,迫不及待地便要往它该去的地方去。

    “古见刹,我现在把你的心还给你,从此我与你便算两不相欠……”平笙道,“你曾想用这颗佛心感化我是吗,但就如同你说过的,妖就是妖,永远不可能成人成佛。”

    话音落下,千缕佛光散成千万金雨,流光旋转而下,在平笙面前化出古见刹的模样。

    “平笙……”那人开口,声音同从前一样低沉,沧桑中带着温柔的怜悯,“我不曾想到竟还能看见你。”他看着平笙绮丽的面容,眼底有难能可贵的波动,“平笙,你怎么变成这样?”

    这是古见刹仅存的灵识,平笙静静注视着,那眼光可称温柔。但曾那么恨他,但如今面对这风一吹就能散的古见刹,他还能如何呢?“我怎么变成这样……和尚,原来你还记得我以前的样貌么?”平笙道,“我真是好生开心。”

    “平笙……”古见刹的眼光落在他的心口,那凌厉的眼眸一眼识出了那妖心的道行,“你换了一颗伏魁妖心?”

    “是啊。”平笙道,“我来顺便把佛心还给你。”

    古见刹的身影摇了一摇,如水中突起的涟漪,随波不隐。“为何这么做?”他道,“我的心已经给了你,你即使不要,也不必还回来。”

    “和尚,你以前说,即使我是妖,你也会照顾我。你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吗?”平笙道,“可你现在却连玉殊塔门都出不了,站在面前的这缕灵识,也只有和我说话的能力。”

    “你已经死了。”平笙道,“我从前那么喜欢你,但管什么用呢?你求佛法而得道,我求长生而成妖,你我各有所求,如今来说,已经没有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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