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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二 卷 18佛歉

    平笙留在那山丘上,白天躲在灌木阴凉处,晚上的时候便出来晒月亮。如此过了四五天身体才算有了些气力,于是振翅离开那山丘往青海更深处飞去。

    青海最大的鸟巢在最东面,日出的时候,清淡如水的辰光透过高处茂盛的枝叶铺洒进来,尔后不过多久,那日头被三面高低不一的山峦遮挡住,整个谷地便久久陷入阴凉晦暗的天色里。

    谷地水流横贯,靠山堵成一片湖泊,平笙便停在那凸起的水台上,匍匐着闭眼沉睡。他睡着的时候身体如雕塑般一动不动,如绻在蚕甬里的身体,无奈又极具耐心地等着恢复,十天半月也不醒来一次。白玉般的脸靠近水边,不觉中落了几株鲜绿的水苔,露水停留在黑色的睫毛上凝成雨珠,又在第二天的辰光里悄无声息地消散。

    鹤眉抚了抚平笙的脸,身入水中趟过湖泊去找吃的。山谷里有青涩的果实,死去的野兽的内脏,树洞里有有成片的蚁穴,鹤眉到处走,时不时从地里挖出人参树根之类的东西,反正没有什么是他不吃的,如何也饿不死。

    他踩着溪水里雪白的石块从这边走到那边,成群的乌鸦白鹭被他惊飞而起,纷乱的振翅之声潮浪一般。高处的峦壁上开着桃花,抬头望去时候总让人以为整个天空都是水红色的。风吹过时花雨一般地下坠,整个天空好像云一般地倾倒下来,又烟一样地落在地面上,将溪面都染成深浅不一的粉桃色,花叶饶过他的小腿流向前方,在看不见的远处汇成缤纷的花海,桃槿掩映,平笙便睡在那林中的深处,在空旷寂静的水面上极轻的呼吸。

    鹤眉等着平笙,大多时间都在山谷的入口处流连。这已是初春的时节,新芽伊初,万物重生,林中的一切都那么浮燥不安,成群的毒蛇在谷口的泥潭里狂欢似的交|媾,不计其数的妖灵闻着平笙的气息靠近谷口来,道行深的便化为人形蛰伏在林中水下,却又惮于平笙的妖息不敢更靠近。

    入夜时,硕大的血月当空挂着,平笙全身沐浴在月光下。鹤眉便依偎在平笙的羽翼中,四壁上多如繁星的妖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鹤眉,端端萦绕起许多嫉妒怨恨的目光。

    鹤眉抬头看着不免担心,这些妖灵不足为惧,但平笙再继续这么睡着,迟早会引来林中的阎琊,这些低等的魔罗十分好斗,向来以攻击受伤的妖灵为乐,因为根本不具慧智,所以不会管对象是不是妖王,也不会在乎自己是不是对手,一旦缠上,不到烟灰尽灭不会罢休。

    鹤眉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力量的薄弱,在平笙有危难时帮不上忙,即使他受了伤,自己也只能偎在他的羽翼下寻求庇护。他还是一只白凶的时候不会这么想,如今得到一具皮囊却自卑起来了,他想到平笙拖着受伤的身体为他寻找寄附体,觉得河里的浮尸太难看,不辞辛苦又走到沼竹林去,这在平笙看来许是举手之劳,鹤眉却觉当不起,大概认为自己不值得平笙这样为他,连这皮囊也配不上吧。

    天亮之后,鹤眉趟过湖泊到谷口去守着,他在岩石上坐了一会,一位青衣条纹的女子从灌木丛里走出来笑看他。他一眼便知这女子是林中蛇妖所化。那女子手里拿着一黑漆红纹的罐子,拨开木塞递到鹤眉的胸前。鹤眉嗅了嗅,有一股极香的酒气。

    那女子轻声道“给你”,说着用手示意让鹤眉喝那罐子里的酒,那女子声音虚浮,一听便是道行极浅的蛇精。鹤眉伸手拿过又闻了闻,冷笑着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灌木丛,道:“你们这此蛇妖伏在那处很久,你是被遣来试探我的吗?”

    “你们是不是对谷中的妖王感兴趣,想趁他受伤之机进去占什么便宜?”鹤眉道,“这酒我不喝,你喝!”他说着站起来,拽过那女子的衣领将酒灌到她的嘴里,那女子睁大了眼睛有些惊惧,推开鹤眉猛咳了几声,那酒是蛇毒,不一会便让那女子呕吐起来,起先是血,不过几口,唏哩哗啦竟吐出一堆内脏来,细瞧可见眼珠手指之类。

    鹤眉在一旁看着,幸灾乐祸地笑。那女子连嘴也来不及抹,鹤眉一松手便急急忙忙地逃了。

    林中不一会便传来咝咝如蛇信的声音,鹤眉吼了一声,那声音低沉如猛兽,全不像从他那纤细娇嫩的皮囊里发出来的。那灌木闻得这一声低吼,竟也畏惧着静了下来。

    鹤眉一口还没歇下,突听一声娇笑。一转身,身后一丈之外不知何时站了个人,尖鼻削腮,一双软软的竖耳隐在青色的毛发里,随着那笑声一颤一颤的。

    鹤眉想问你又是什么东西,但他张嘴又觉得烦了,管他是什么怕都不是好东西,于是冷问道:“你想如何?”

    “那里面是我们的妖王,我知道他受了伤……”鹤眉打断她道:“你怎么知道他受了伤?”

    那人一愣。“我们又不是没长眼睛,他在里面睡了近半个月,不是受伤难道是在冬眠么?整个青海的妖灵都知道他受了伤。”她说着手里晃,拈着一株红叶草道,“这是仙草,能治伤,你让我拿进去罢。”

    鹤眉看了他一会,道:“草留下,你走吧。”那人身肢一闪道:“这怎么行,这岂不都成了你的功劳。”那人打量了一眼鹤眉笑道,“你是什么东西,一只连僵尸都算不上的白凶,从哪得了个皮囊,也敢狐假虎威起来了。”他说头上推开鹤眉便要往前走,鹤眉一手拦住,怒瞪着他道:“你不准进去!”

    那人一手格开鹤眉的手,二话一说一爪便朝他脸上划过来,那锋利的爪子没划到鹤眉的脸,妖气荡出去,却在几尺外的树皮留下极深的抓痕。

    鹤眉一惊退开几步,却听身后一阵悉蔌做响,他一转身,冷不丁却见十几妖人慢慢朝自己围上来,尖鼻削腮,一看便知是同族。

    十几人一同跳起来,鹤眉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重重压在地上,这些妖物撕扯着他的身体,不一会便在他背上啃出几个大窟窿,黑色的血往外急流,血腥味引来食肉的猛兽,不远处的灌木又开始簌簌做响。

    他知道自己这回逃脱不得,连忙将妖魄五识团成一缕藏在身体的心口处。他听到这些怪物啃噬自己身体的声音,不用十数,他就会被吃剩一副骸骨,妖魄□在外,很快便会在阳光下消散干净。

    他的道行这么浅,却妄图守护如平笙般强大的妖王,早该想到下场会是如此。说是守护,其实有他没他根本没有区别。鹤眉绻成一团,想再看一眼平笙,但心知那是不可能的事了。

    正在鹤眉快失去意识的时候,突来一股狠辣的气劲贯穿过来,他感觉到地面猛然浮动了一下,几声惨叫,背上一松,压着他的那些妖物竟瞬间被远远抛开。他心中一阵狂喜,以为是平笙醒来救了自己,但一闻气息又觉不对,那强烈的不是妖气,而是佛气。

    鹤眉转过身体,将妖魄五识重新舒展开来,他的身体已经被啃得只剩下破败的躯干,四肢早不知所踪,大概是在哪只妖物的嘴里叼着。幸好他脸面朝地,五官还能用,他侧躺在地睁开眼,周遭黑血和骨肉凌乱混成一片,几尺之外,静立着一人,只看得到白色的衣边,鹤眉的眼珠转上去,赫然发现竟是古见刹。

    他也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情绪,竟无比失态地大叫了一声。他这一声惨叫,连着的半截身体又抽搐了一下,喷了点黑血便再也不动了。这身体是彻底没用了。

    “你是他的那只白凶?”古见刹蹲下来看他,问,“什么时候有了这皮囊?是杀了人抢来的么?”

    鹤眉想说你才杀了人,但他张不开嘴,连眼皮也垂着合了上去。他的魄缕被封在这死去的身体里,外头有阳光,他也不敢出来。

    突来一阵大风,高处的枝叶簌簌做响,地面上层层的桃花吹得站起来,一阵一阵往古见刹身上扑。古见刹抬头,眼前掠过一阵炫目的绮丽,定睛一看,平笙正凌空立在不远处的梧桐枝上。

    林中水烟弥漫,梧桐抽枝本比其它树要晚,独独平笙倚着那棵茂盛异常,枝叶宽大滴翠,如同千年未曾凋零过一样。

    他居高临下地盯着古见刹,金色的妖瞳不免有些惊异。

    古见刹抬头看他,没事儿人似的问:“平笙,你的伤如何了?”

    平笙闻言落身下来,周遭的花叶急旋一阵又纷纷滑落在他的尾翼上,几乎将平笙的脚踝淹没下去。刚刚还在攻击鹤眉的妖物匍匐于地发出恐惧的呜咽之声,却不知是忌惮古见刹还是平笙。

    平笙问:“鹤眉是你伤的?”

    古见刹道:“不是。”他说着看了平笙一眼,突然转过身去用佛珠缠住为首妖物的脖子,那妖物惨叫一声,不过三数就咽了气,嘴巴一张,丹元顺着舌头吐出来落在地上,其余几个受到惊吓,连忙化成原型纷纷逃命去了,平笙细眼一瞧,原来是一群青猫。

    古见刹走到鹤眉身旁,伸手掏进胸口将里头的魄缕拽出来,平笙以为他会一把明火将鹤眉烧了,不想他走到那妖物的尸体旁,弯身将鹤眉的魄缕送进那妖体里去。

    鹤眉借着妖体重生,睁开眼便站起来,却是嗤牙咧嘴地扑上来要打古见刹,古见刹念咒定住他的双脚,一手抵住他的头,一脸笑意地看鹤眉在他眼前张牙舞爪。

    平笙看了一会,轻道:“鹤眉,住手。”鹤眉闻言安静下来,脚步一能动,便跑到平笙身边去了。

    平笙盯着古见刹看了半天,却问:“你是谁?”

    古见刹笑了一声,道:“我是古见刹。”

    “你不是古见刹。”平笙道,“那个和尚可没你这么上道。”

    古见刹闻言不语,低头却从腰间袋子里掏出一块竹花糕,他伸手递到平笙面前问:“要吃么?”平笙低头看了一眼,伸手毫不留情地打掉了,那翠绿色的竹花糕落在粉色的桃花地上,如被恨心遗弃的乖孩子,落寞又无辜的。

    古见刹也不去捡,又从袋子里掏出一块来,淡笑着看平笙:“你尽量打,我已经准备了一大袋的竹花糕,来向你赔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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