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残梦 第三十回:如烟被刺命归天 伊珠赎罪遁空门
话说如烟赶集回来,远远觑见家中火光冲天,便不顾一切,奔回家中。见老妇人葬身火海,急得她一口气冲进烈火中,施尽全身气力,要拉老妇人出火海。老妇人命在旦夕之际,念念不忘的却是如烟的安危。自个强忍着大火灼烤的剧痛,拼尽气力,硬把如烟推出烈火。如烟身子站立不稳,一个踉跄,跌出房外。正此时,房子被大火烧塌。就这样,这个孤苦一生的老人,最终却不得善终。如烟痛心疾首,泪流不断,呼天怨地。正此时,方才伏于林中的那伙贼人,已赶至如烟身前,也不说一句话,擎起大刀,便朝着她高挺的肚子刺入。如烟一下子明白了原委,定是这伙贼人所为。仇深似海,不共戴天,但自己一个弱女子,又岂是贼人的敌手。别无他法,索性与那贼人来个玉石俱焚罢了。决心下定,遂闭上双眼,猛朝其中一个贼人扑将过去。贼人平举大刀,裂出满口黑牙,嘿嘿冷笑,正要刺到如烟躯体时,只见有金光一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无声无息地钉入那贼人咽喉。贼人顿时倒地身亡,如烟得以获救。众贼人仔细看时,发现是枝缀花金钗,黄澄澄,亮堂堂,金灿灿的。金钗刚至,又有两个倩影也兀自凌空降临。来人不是别人,正是莫弃疾主仆俩。俩人来至众贼跟前,二话没说,立刻挥动宝剑,格斗起来。不过十来回合时间,伊珠已赶了过来,莫弃疾吩咐伊珠,带着如烟先行离开。伊珠领命而去。
莫弃疾主仆俩力战群贼,旗鼓相当。莫弃疾见久拿不下,不由计上心头,对小玉道:“小玉,擒贼擒王。”小玉听了莫弃疾吩咐,剑势陡转,直指那头领。这头领功夫并不逊色,但没几回合,显现钝拙,他怎么会是小玉的敌手呢?一个不留神,胸前被剑锋一划,划出一道血口。莫弃疾等无心杀戮,只以贼人周旋,以图贼人不战而败,此话不作多题。
且说伊珠与那伙计,扶着如烟急急离开,不过炷香时间,便行到一处山涧。正是饥不择食,慌不择路。定睛细看,却不是回路,那伙计眉头一皱,说道:“我等行到哪儿去了?”
“何故如此多言语。”伊珠责备道。
伙计嘀咕一声,似还有话说,但看到伊珠满脸严肃的神情,便把话头吞了回去,自顾搀住如烟。行不到十步,如烟一阵呻吟,双手抱腹,汗流满面,已走不动了。
伙计对伊珠道:“姑娘,似此怎生是好?”
伊珠没有回答他,却选了块平整的石头,让如烟坐下,问道:“夫人有何不适?”
如烟坐下,喘着粗气,欲语无声,直痛得她大叫。
伊珠无他法,急得直跺脚。只见如烟呼吸愈来愈沉重,满脸冷汗如颗颗黄豆滚落下来。伊珠来回跺脚,正觑得如烟坐着的石头上有一股鲜血流溢,这才如梦初醒,说道:“定然是刚才运动剧烈,伤了胎气,这会儿即要临产了。”
伙计也看了,点头称是,接着又皱眉道:“如此荒郊野岭,似此又怎生奈何?不知能否再捱一两个时辰?”
“汝此不是瞎话。”伊珠听了,不无责备。思想一番,又道:“眼下已无他法了,伙计过来,与我将她仰身躺好。”伙计听了,明白她要做什么,急忙忙与伊珠一起,小心奕奕地将如烟放倒在枯草丛里。伊珠又命伙计脱下外套与她,作为他用。伙计还挺热心,只顾将身上衣物尽行脱下,只留了件单薄衣物裹身。
伊珠见所需物件已草草备好,遂道:“伙计,汝应该候于十丈开外。”
伙计听了,自行离开,至十丈开外,背对于她,只顾踅来踅去,显得焦虑万分。
伊珠见伙计离去,从腰间掣出柄匕首,明晃晃的,握于手中,对准如烟胸膛就要刺下。只见其满脸怨恨和无奈,手抖动不已,欲刺不刺,显见内心又极其茅盾。如烟只是呻吟不止,未曾觉察,就算察觉,又能奈何。她一边呻吟,一边断断续续道:“救——救我孩儿——”
伊珠握着匕首,愣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撤回匕首,开始忙活起来。是出于母爱的伟大,还是出于良心的谴责?她到底想做什么,是想杀她还是想救她?。
伊珠一阵手忙脚乱后,终于听到了孩儿坠地的哭声。命运多舛的孩子毕竟降临了人世,但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
劲尽一番周折,伊珠用伙计刚刚留下的衣物把孩子尽心包好,包得很细致,很认真,有如一位母亲。无论如何,孩子是无辜的。伊珠看着眼前可爱的孩子,不由地浮想联翩,又不由地一阵心酸。她又想到了自己,想到了自己的幸福,所以又不由地下定了某种决心。感情是自私的,可以不择手段,可以用他人的痛苦来建立自己的幸福。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倘或没有人失去,那将没有人可以得到。为了他人的得到而自己失去,这是一种伟大,令人感生敬佩,名垂青史;为了自己的得到而令人失去,这是一种自私,使人痛心疾首,遗臭万年。
伊珠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既然已经踏出这步,就不能再回头了。她没有选择,只有再次掣出匕首,虽然手还在颤抖,但决心早已下定;虽然良心还在谴责,但心魔早已战胜了自己。她没有选择,只有高擎匕首,向着奄奄一息的如烟猛地刺了下去。
寒风悄然停息,大地变得死寂,乌云骤然密布,日色黯然无光。匕首已经深深地刺入她的胸脯,鲜血顺着匕首汩汩地往外流淌。虚弱的如烟顿感内心一凉,有如冰柱一般透凉,然后就感到一股钻心的痛。她吃力地睁开眼睛,看到了伊珠颤抖的手和空洞的目光。她的目光也饱含了忧怨,还有悔恨。双眼已流泪,有如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呆呆地跪于如烟身畔。
如烟忍着剧痛,没有吱声。她的内心很平静,甚至很欣慰。在她的眼中,已经读不到仇恨了,非但如此,还可以细心地从她眼中读到安慰。是对眼前的这个姑娘的安慰,她必定也是个可怜的姑娘,甚至超过自己。如果自己的死能让一切罪恶结束,只不再连累更多的人,那么她心甘情愿。人固然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虽然自己的死不至于重于泰山,但也不至于轻于鸿毛。世界早已不再属于她,也没有什么可以值得她留恋。此时,她可以毫不余恨地孑然上路了。她怎么能不感到欣慰呢?但她还要问清楚,还有后事要交待。
“为什么?”如烟吃力地问道。
“只因情是自私的。”伊珠没有表情,只顾呆呆地答话。
“为什么?”如烟依然这般问着。
“只因我爱他。”伊珠还是目光呆滞,魂不附体地回答。
“我是一切罪恶的终结,孩子却是无辜的。”如烟满噙泪水,乞求道。她扭了扭头,想望孩子一眼,叵奈没这般气力了。没想到连孩子的面还未见着,从此就要幽明永隔。这不是生离之愁,而为死别之恨,岂不教人痛彻心扉,肝肠寸断。
伊珠也是女人,女人自是懂得女人的心思。她开始有些后悔,后悔自己的自私,一步踏错终生错。而今虽有悔改之意,自也于事无补。看着眼前这个凄楚的妇人,怜悯之心油然而生。如果自己当初能清醒一点,也许她们会成为好姊妹。但一切都太迟了,迟了……她闭上双眼,珠泪不断地从她眼角挤出。
如烟痛苦地呻吟一声,鲜血突又喷出,命悬旦夕。伊珠心下一慌,急道:“夫人,您要坚持着,您不可以死,孩子需要您。”说着,忙一边抱过孩子,凑近如烟眼前。如烟无力地撑开双眼,虽然焦点模糊,但毕竟看到了自己的孩子。这是一个无辜的孩子。只一眼,她已满足了,也不敢再多看一眼,生怕自己遗下怨恨。转过眼,凝视着伊珠,续不成声道:“孩子——是——是——无辜的。”她去了,一个生命就这样悄然离去了,世间万物并没有因为她的离去而发生任何改变。她去了,去得很安详,了无牵挂,惨白的脸上没有任何遗憾。虽然她留下了孩子,但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虽然去了,但这个孩子会因此而扔有一个更好的母亲。从此,孩子将不再跟随着自己四处飘零,惝惶不安,动荡不定,不再继承自己多舛的命运。
“孩子是无辜的……”伊珠精神涣散,自言自语地喃喃不断。
伙计虽距十丈之遥,但也隐隐听得一些言语,知事有变,三步并作两步急急赶来,来至俩人跟前,直惊得目瞪口呆。只见伊珠呆呆地跪于地上,怀里紧紧地抱着一个婴儿,神情涣散,表情呆滞。枯草丛中,如烟静静地躺着,脸色苍白,双眼微闭,神色安详,胸脯上插着柄匕首,猩红的鲜血染透衣襟。伙计一阵哆嗦,后退两步,问道:“为什么?”
伊珠没有回答他,只是不住地发呆。
伙计生怕孩子惨遭不测,又道:“孩子是无辜的。”
伊珠依然不答话,连动都不曾动分毫,显得十分茫然。伙计见其不答话,也不敢多问,只不停左顾右盼。心里盘算着另两人怎的还不来接应,如果她对孩子下手,又该如何是好。但所幸的是,她并没有任何动作,还能看到她两行泪水不断流溢出来。那是悔恨的泪。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就在这荒郊孤岭上悄然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闻得后面有语声:“小姐,在那头。”
伙计转身望去,正是所盼之人,心下不由地豁然开朗,但脸上却没有半点高兴的表情。忽然他以现变得紧张起来,因为他猛然发现,自己竟对眼前这位姑娘担心起来了。虽然她犯下了不赦之罪,但思想来,定然也有她的苦衷,单单她这神情,便足够令人顿生怜悯之心;单单她这泪水,足可说明她的悔恨。一个能认识到自己过错的人,永远都可以被宽宥。
小玉俩人脸带欣喜之色,赶了过来。满以为成功在即,谁料结局竟是如此。莫弃疾俩人俱也惊呆,一时不知从何言语。小玉恨得咬牙切齿,拨出宝剑,直指伊珠,恨道:“是你?”
“是我。”伊珠仍旧长跪于地,神情涣散,回道。
“为什么?你究竟是谁?”小玉愤愤问道。
伊珠没有答话,只顾泪流不止。
“我要你血债血偿。”说着,宝剑一挥,向着她的心口,猛地刺了过去。伙计看了,心下凉了大半截,眼看一个姑娘又要命丧黄泉了。
就当宝剑要刺入伊珠胸脯之时,只闻得“当”一声,宝剑折断。莫弃疾挥动青花雪莲剑,将小玉之剑格开,不想用力过度,小玉的剑被震断。
小玉一愕,道:“小姐,却是为何?”
莫弃疾回答道:“她只不过是贼人的一个工具而已,犹如这柄匕首,难道我们将这匕首碎身万段就能解恨不成?”说完,走近伊珠身前,接过孩子,说道:“你走吧。”
伊珠泪流不止,说道:“伊珠自知罪孽深重,虽身受千刀而不过,莫捕头,杀了贱女吧。”
“去吧。”莫弃疾心里矛盾的很,只不愿多看觑她一眼。
“贱女自知,贱命之躯只会脏了莫捕头的手。”说着,便由如烟躯上拨了匕首,要自刎。
伙计看得,急忙上前,抢去匕首,说道:“既是莫大都头宽宏大量,不与计较,还不快快谢恩。既无心铸成大错,若有悔改之意,就应告之所为缘由,受何人指点?与莫捕头等群策群力,揪出元凶,以慰死者之怨,以雪冤者之恨。如若不然,则欲赎罪而罪有加,虽身死而臭万年。”
伙计快人快语,一通话说得伊珠如梦初醒,但她又怎能背叛他,陷人于不义?她着实非常爱他,从不敢设想没有他的日子如何度过。为着他,她什么都可以付出,无论是青春还是生命。如果要出卖他,她确实是做不到。如果两人之间只选择一个人活着,那她会毫不犹豫地去死。其实,当他那天找到她的时候,她就已经做好了选择。她明明知道这个选择意味着什么,但她还是很高兴。因为她认为,自己对他毕竟还是有用的。既然他是这般的信任自己,自己又怎能出卖他呢?
莫弃疾将孩子交与伙计,见伊珠痴呆,并不言语,遂问道:“是他指点于你?”
伊珠望着如烟尸身,只顾流泪,并不答言。小玉见她这般形态,大声嚷道:“小姐问汝话呢,怎敢不理?”
莫弃疾示意小玉停话,又对伊珠淡淡说道:“我尚不问你缘何如此做,但需告与你,为他而断送自己性命,实不值。你还小,看事过于简单,委实不了解真正的他。明白告诉与你,你只是他手中的一颗棋子,一旦失却用处,便一纹不值,弃之于不顾。”
伊珠听了,心里大惊,原来莫弃疾尽已知道。正想着,又听小玉说道:“我家小姐事已尽知,有此行,只是先救回丁夫人,再行捉拿贼人。贼人满心以为除去丁夫人,便可高枕无忧,那如同认蚁作象,错过头了。”
伊珠始转过身,叩首不已,泣道:“蒙莫捕头宏量,赦免宽宥,恩同再造。此恩浩大,贱当铭肌镂骨,没齿不忘。往后只心向善,不辱教诲之恩。”说罢,伏地不起。
莫弃疾恻隐之心顿起,上前扶她起来,掏出绢帕,为其拭去许多泪水,安慰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伊珠伏在莫弃疾怀里,泪光盈盈,恸哭不已。这边,小玉和伙计,也感动得不禁挤出泪珠来。
半刻,伙计问道:“莫捕头,丁夫人尸身作何区处?”
莫弃疾也拭了拭泪水,回道:“有劳伙计帮忙则个,就地掩埋了。”
几人就于山涧,选了个坡地,不过个把时辰,挖好土坑。几人合力,再将如烟尸身抬下,小玉于周遭觅了些早开的野花,铺于如烟躯上。伊珠要大家住手,于旁边候着,自己亲身一人,伏跪于地,默告一番,双手捧土,一捧一捧地掩于如烟尸身。直至申牌时分,才高高地堆起一捧黄土。再看伊珠时,只见秀发已蓬乱,双手已磨得皮开肉绽。
莫弃疾削了根木桩,用宝剑削得平整,做成木牌,再用匕首于木牌中央竖着刻下一行字,曰:“丁府吴氏夫人之灵”,右侧下署“钦封湖州府刑捕司总都头莫弃疾 立”。几人轮次献了花,叩首三拜,回身。只伊珠重又跪下,行了三叩九拜之礼,道:“夫人,贱女所犯过错,无可饶恕,于今苟且偷生,权是为好生抚养汝之女。贱女誓终生不再为人妇,但有一粒米时,绝不饿着她,但有一件衣时,绝不冻着她。您于九泉之下,大可放心则个。”
区处完毕,几人赶回草寮,大火早已烧尽,凄惨的气息不禁使人黯然神伤。几人于火灰之中,寻得老人尸身。尸身早已烧焦,泛黑,卷缩。同样就地掩埋了,莫弃疾依样立一碑,上写“显妣无名氏老孺人之灵”,下署“钦封湖州府刑捕司总都头莫弃疾 立”。因不知老人何姓氏,所以书为无名氏。几人依旧轮次献花,叩首三拜。莫弃疾道:“老人家,虽不知您老人家名讳,但知是个巾帼英雄。我莫弃疾虽无能,但也定当叫贼人授首,以雪老人家之恨。至此,弃疾先谢过老人家收留丁夫人之恩,此恩浩荡,弃疾已无从报答。正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往而不可追者,年也;去而不可得见者,亲也’;现如今只能再行谢礼,望泉下有知。”说罢,伏跪于地,行三叩九拜之礼。于莫弃疾心里,早将这孤苦扬善的老人视为母堂。
天色向晚,襁褓嗷嗷待乳。遂小玉抱了襁褓,伙计搀着伊珠,一行往回赶,一路无话。酉牌交尾,几人回得定西镇客栈。老板娘嘻皮笑脸地迎上来,说道:“客官回来怎晚,快快梳洗完毕,饭食贱已备好。”莫弃疾等一脸疲怠,先行去洗漱了。这边老板娘只顾拉过伙计,伸了右手,意思是上交劳银。
伙计“啪”的一声一掌拍在她掌上,骂道:“就汝拙相,丢人颜面,成何体统。”
老板娘合当倒霉,无故吃这一骂,不由气生,伸手就要去拉他的耳朵,正好被莫弃疾洗漱出来瞧见。老板娘期期艾艾,故作扭捏之态,以掩其饰。莫弃疾也只作没看见,就桌上坐下,招呼小玉等快些出来开膳。小玉抱了襁褓出来,婴儿想是饿了,哭哭啼啼。莫弃疾遂对老板娘道:“相烦老板娘辛苦一遭,与我寻个乳娘,自有酬谢之处。”
老板娘道:“自当为客官分忧,但不知客官此襁褓为何来路。”
莫弃疾回道:“汝只顾去办来,多余的话不必多问。”莫弃疾说完,小玉抛出一两银子,交与老板娘。老板娘于手里掂了掂,分量还挺足,遂雀跃而去。
不过片刻,老板娘便领着一妇人回来,看来银子的办事效率还是挺高。小玉吩咐这位妇人,到明日辰时止,喂奶水四次,时间自由汝安排好,喂完,可自行离去,银子明日一起算发。乳娘点头称是,遂抱入房间,清洗襁褓,更换衣物,倾心喂养,云云尔尔,休作絮烦。且说几人草草吃了点饭食,伙计沏了壶茶,围在桌面上,商议日后行程。
说到孩子之事时,小玉问道:“小姐,襁褓带身,多有不便,何不暂寄养他处?”
莫弃疾想来,不无道理,遂唤过伙计老板娘,问道:“吾眼下有重要事办,襁褓加身,实不便,不知有可寄养处否?”
伙计爽快答道:“都头如若放心得下,大可寄养鄙处。”
老板娘一听,哪行得过去,岂不多个累赘,急道:“客官不知,贱处实有不言苦衷,我等虽有心,但却无力照应,只怕襁褓吃苦了。”
莫弃疾听了,知道她不愿意,也就不强求。
伙计又道:“贱内胡乱言语,都头不必在意,大可权寄下处。”
老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并于股上捏他一把,再对莫弃疾好意告道:“贱内却有个好去处,不知客官在意否?”
“愿闻指教。”莫弃疾回道。
老板娘道:“出镇往东十里,有座岭,叫抚岭,岭上有座庙宇,曰净尘寺,寺中有个李师太,道行高深,人端的性善,善收孤人。”
莫弃疾听了,说道:“多谢老板娘赐教,明日我等自去下寄她处。”
几人商议好,虽然伊珠不太愿意下寄,担心孩子受苦,但也不敢多言,是夜早早入睡,一夜无话。翌日早,由伙计引领莫弃疾一行,匆匆往净尘寺赶去。
几人来至寺庙,只见:槛外昂首两雄狮,洁雅雪墙四朱门,飞檐勾壁藏彩画,翘角琉璃熠金光。中间高悬牌额,书“净尘寺”三个斗大金字。跨过丹墀,进得寺院,院中古木参天,绿树成荫,中央有口水池,池中生养着几尾鱼,最是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寺中少见往来闲人,只此保留着最原始的静寂。无名无利,无爱无恨。
再行过一段,穿过大院,踏上石阶,便是静心殿。殿中央立一座大神像,慈眉善目,和蔼可亲,头顶金光普照,坐于金色莲花台上。佛像前放有一个大香鼎,正袅袅升起青烟。左首立一小沙弥,双掌合十,侍候一旁。年纪约摸十三四,头剃了个精光,身穿淡青缁衣。见莫弃疾一行进至殿中,小沙弥忙燃起炷香,伺候香主敬香求愿。
莫弃疾一行于案上取了香炷,跪于蒲团上,三叩九拜,许了愿,起身将香炷插于香鼎中。莫弃疾走近小沙弥近前,双手合掌,躬了个身,问道:“敢打问小师傅,住持李师太在否?”
小沙弥俯身答话:“阿弥陀佛,不知施主有何贵干?”
莫弃疾回道:“些许小事,欲相烦尊师太,不知可否引见则个?”
“容小尼先行通报,施主稍等。”小沙弥合掌施礼道。
小沙尼去不多久,回转大殿,俯身施礼道:“各位施主,师太有请。”几人谢礼,跟小沙尼行去。走过一段雕花长廊,来至一座小厢房,进了小门,便是李师太法舍。小尼于槛外通报了,几人便进至师太房舍。当中坐一老妇,手持拂尘,坐一蒲团上,两目微闭,默诵经文。只见其腰宽袖阔,圆领方襟;仪容端肃,神态自若。脸上镌刻皱纹,但却红光毕现;瞳孔深陷,但却慈眉善目。
李师太闻得几人进来,深吐一口气,眼睛睁开,起身施一法礼,问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不知几位贵客,寻老尼有何贵干?”
莫弃疾急忙还礼,回道:“久闻师太名望,特来拜访尊颜,并些许小事,欲相烦师太。”
李师太谦道:“出家之人,何来名,何来望?”
莫弃疾道:“师太果然不同凡响,俗身净是仰慕十分。”说罢,又是伏身一躬。
李师太吩咐坐下用茶,大家分宾主而坐,小沙弥献上茶水,自行离去。李师太又道:“蔽寺寒酸,区区粗茶淡水,不成敬意,万乞恕谅。”
“唯重之礼,不外于鸿毛,唯解渴甘霖,不外于雨露。”莫弃疾回道。
一番礼毕,李师太接着问道:“老尼不敢拜问施主芳名?”
莫弃疾起身回道:“回禀师太,戴罪之身,钦封湖州府刑捕司总都头莫弃疾,不题也罢。”
李师太一听,不禁露出敬佩的神情,起身双手合十拜道:“阿弥陀佛,原是大名鼎鼎的莫捕头,老尼有眼无珠,恕罪恕罪。我佛慈悲,普渡慈航,令老尼此生有幸,得以拜识芳颜。善哉善哉。”
莫弃疾听了,回道:“贱女何德何能,有劳师太如此记挂。与师太比,自是河伯见海若。”
俩人坐下,李师太又问道:“莫捕头降临寒寺,蓬荜生辉,正不知捕头有何指教,尚望弗吝玉齿,贫尼洗耳恭听。”
“于师太前,贱女斗胆言指教,只有一事,欲相烦尊师太。”
“莫捕头好生见外,有事只管吩咐便了,莫说一事,就是十事,贫尼自当照办。”李师太道。
莫弃疾伸手端起茶盅,轻轻呷了口,叹了口气,遂把丁家案始末简要说了一遍。说至昨日如烟临盆遇难之节时,只听得她老泪纵横。李师太擦了老泪,双掌合十,说道:“阿弥陀佛,正是烦恼恶业,深障重报,重重不尽,如烟似海;功过虚空,广无边际;功正道大,如镜明明;善哉……”
莫弃疾也双掌合十作礼,道:“师太……”
“上苍有好生之德,莫捕头。襁褓大可交于贫尼,您自放心而去。”李师太答道。
“多谢师太。”莫弃疾与小玉伏身答礼,遂从小玉怀里抱过襁褓交与李师太。
站在一侧的伊珠,神情惘然,不觉泪如泉涌,跪于李师太面前,泣不成声道:“师太,贱女听信诌言,始酿大过,自知罪大恶极,无可饶恕。贱今情愿落发,只求师太收留则个。往后木鱼青灯,朝经暮佛,以修心抱佛,侍养遗孤,终此残生。如蒙师太点化,剪断绵丝,消除心魔,恩同日月,曷胜再造,贱当感激不释,”
事发突然,李师太一愣,道:“伊施主可要想明白。”
一旁的莫弃疾,小玉等听了,皆大惊,齐声道:“这如何使得!”
伊珠铿锵回道:“多谢小姐不罪之恩,自思此恩无从报答,伊珠惭愧。虽是如此,然贱女又怎可原谅自己,如若小姐能可怜伊珠,便如了贱女此愿。”
李师太叹道:“阿弥陀佛,上苍有好生之德。我佛慈悲,普渡天下众生,芸芸苍生,皆归我佛;凡心多悲,凡人多愁。世事苍茫,佛心向善,早脱苦海。莫捕头,既伊施主有心皈依,就随她吧。”
“正值流金年华,憧憬盈盈岁月,怎可随心虚度?”莫弃疾急道。
伊珠望着莫弃疾,乞求道:“小姐,贱女不敢再有所求,万请随了此愿吧。”
莫弃疾珠泪暗流,跪下与伊珠抱成一团,说道:“好妹妹,此事小姐并无怪汝之意。依小姐言,与我回去,往后我等还有更多的事要去做。跟随小姐我,罚恶扬善,诛尽奸佞,岂不更快人心。”
小玉也来拥作一团,哭劝道:“伊珠,我等一起追随小姐,一起侍奉小姐,岂不美哉。你怎可就此丢弃我俩,置若罔顾呢?”
伊珠泪流不禁,道:“多谢两位姐姐关爱至极,伊珠决心已下,万乞如愿。”
李师太见伊珠信誓旦旦,情真意赅,不觉感动十分。但又不知是否一时性起,如若草率行事,只会误了其青春,尚今之计,惟有依她,准个带发修行。见俩人劝说无益,便双掌合十作礼,朗声诵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莫施主,且随她愿吧!”
正是:爱恨情仇浪淘尽,青灯木鱼度残生。直教:仇恨东流去,神静如止水。万恶由心生,修心皈我佛。苦海休有边,回头即是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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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弃疾主仆俩力战群贼,旗鼓相当。莫弃疾见久拿不下,不由计上心头,对小玉道:“小玉,擒贼擒王。”小玉听了莫弃疾吩咐,剑势陡转,直指那头领。这头领功夫并不逊色,但没几回合,显现钝拙,他怎么会是小玉的敌手呢?一个不留神,胸前被剑锋一划,划出一道血口。莫弃疾等无心杀戮,只以贼人周旋,以图贼人不战而败,此话不作多题。
且说伊珠与那伙计,扶着如烟急急离开,不过炷香时间,便行到一处山涧。正是饥不择食,慌不择路。定睛细看,却不是回路,那伙计眉头一皱,说道:“我等行到哪儿去了?”
“何故如此多言语。”伊珠责备道。
伙计嘀咕一声,似还有话说,但看到伊珠满脸严肃的神情,便把话头吞了回去,自顾搀住如烟。行不到十步,如烟一阵呻吟,双手抱腹,汗流满面,已走不动了。
伙计对伊珠道:“姑娘,似此怎生是好?”
伊珠没有回答他,却选了块平整的石头,让如烟坐下,问道:“夫人有何不适?”
如烟坐下,喘着粗气,欲语无声,直痛得她大叫。
伊珠无他法,急得直跺脚。只见如烟呼吸愈来愈沉重,满脸冷汗如颗颗黄豆滚落下来。伊珠来回跺脚,正觑得如烟坐着的石头上有一股鲜血流溢,这才如梦初醒,说道:“定然是刚才运动剧烈,伤了胎气,这会儿即要临产了。”
伙计也看了,点头称是,接着又皱眉道:“如此荒郊野岭,似此又怎生奈何?不知能否再捱一两个时辰?”
“汝此不是瞎话。”伊珠听了,不无责备。思想一番,又道:“眼下已无他法了,伙计过来,与我将她仰身躺好。”伙计听了,明白她要做什么,急忙忙与伊珠一起,小心奕奕地将如烟放倒在枯草丛里。伊珠又命伙计脱下外套与她,作为他用。伙计还挺热心,只顾将身上衣物尽行脱下,只留了件单薄衣物裹身。
伊珠见所需物件已草草备好,遂道:“伙计,汝应该候于十丈开外。”
伙计听了,自行离开,至十丈开外,背对于她,只顾踅来踅去,显得焦虑万分。
伊珠见伙计离去,从腰间掣出柄匕首,明晃晃的,握于手中,对准如烟胸膛就要刺下。只见其满脸怨恨和无奈,手抖动不已,欲刺不刺,显见内心又极其茅盾。如烟只是呻吟不止,未曾觉察,就算察觉,又能奈何。她一边呻吟,一边断断续续道:“救——救我孩儿——”
伊珠握着匕首,愣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撤回匕首,开始忙活起来。是出于母爱的伟大,还是出于良心的谴责?她到底想做什么,是想杀她还是想救她?。
伊珠一阵手忙脚乱后,终于听到了孩儿坠地的哭声。命运多舛的孩子毕竟降临了人世,但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
劲尽一番周折,伊珠用伙计刚刚留下的衣物把孩子尽心包好,包得很细致,很认真,有如一位母亲。无论如何,孩子是无辜的。伊珠看着眼前可爱的孩子,不由地浮想联翩,又不由地一阵心酸。她又想到了自己,想到了自己的幸福,所以又不由地下定了某种决心。感情是自私的,可以不择手段,可以用他人的痛苦来建立自己的幸福。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倘或没有人失去,那将没有人可以得到。为了他人的得到而自己失去,这是一种伟大,令人感生敬佩,名垂青史;为了自己的得到而令人失去,这是一种自私,使人痛心疾首,遗臭万年。
伊珠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既然已经踏出这步,就不能再回头了。她没有选择,只有再次掣出匕首,虽然手还在颤抖,但决心早已下定;虽然良心还在谴责,但心魔早已战胜了自己。她没有选择,只有高擎匕首,向着奄奄一息的如烟猛地刺了下去。
寒风悄然停息,大地变得死寂,乌云骤然密布,日色黯然无光。匕首已经深深地刺入她的胸脯,鲜血顺着匕首汩汩地往外流淌。虚弱的如烟顿感内心一凉,有如冰柱一般透凉,然后就感到一股钻心的痛。她吃力地睁开眼睛,看到了伊珠颤抖的手和空洞的目光。她的目光也饱含了忧怨,还有悔恨。双眼已流泪,有如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呆呆地跪于如烟身畔。
如烟忍着剧痛,没有吱声。她的内心很平静,甚至很欣慰。在她的眼中,已经读不到仇恨了,非但如此,还可以细心地从她眼中读到安慰。是对眼前的这个姑娘的安慰,她必定也是个可怜的姑娘,甚至超过自己。如果自己的死能让一切罪恶结束,只不再连累更多的人,那么她心甘情愿。人固然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虽然自己的死不至于重于泰山,但也不至于轻于鸿毛。世界早已不再属于她,也没有什么可以值得她留恋。此时,她可以毫不余恨地孑然上路了。她怎么能不感到欣慰呢?但她还要问清楚,还有后事要交待。
“为什么?”如烟吃力地问道。
“只因情是自私的。”伊珠没有表情,只顾呆呆地答话。
“为什么?”如烟依然这般问着。
“只因我爱他。”伊珠还是目光呆滞,魂不附体地回答。
“我是一切罪恶的终结,孩子却是无辜的。”如烟满噙泪水,乞求道。她扭了扭头,想望孩子一眼,叵奈没这般气力了。没想到连孩子的面还未见着,从此就要幽明永隔。这不是生离之愁,而为死别之恨,岂不教人痛彻心扉,肝肠寸断。
伊珠也是女人,女人自是懂得女人的心思。她开始有些后悔,后悔自己的自私,一步踏错终生错。而今虽有悔改之意,自也于事无补。看着眼前这个凄楚的妇人,怜悯之心油然而生。如果自己当初能清醒一点,也许她们会成为好姊妹。但一切都太迟了,迟了……她闭上双眼,珠泪不断地从她眼角挤出。
如烟痛苦地呻吟一声,鲜血突又喷出,命悬旦夕。伊珠心下一慌,急道:“夫人,您要坚持着,您不可以死,孩子需要您。”说着,忙一边抱过孩子,凑近如烟眼前。如烟无力地撑开双眼,虽然焦点模糊,但毕竟看到了自己的孩子。这是一个无辜的孩子。只一眼,她已满足了,也不敢再多看一眼,生怕自己遗下怨恨。转过眼,凝视着伊珠,续不成声道:“孩子——是——是——无辜的。”她去了,一个生命就这样悄然离去了,世间万物并没有因为她的离去而发生任何改变。她去了,去得很安详,了无牵挂,惨白的脸上没有任何遗憾。虽然她留下了孩子,但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虽然去了,但这个孩子会因此而扔有一个更好的母亲。从此,孩子将不再跟随着自己四处飘零,惝惶不安,动荡不定,不再继承自己多舛的命运。
“孩子是无辜的……”伊珠精神涣散,自言自语地喃喃不断。
伙计虽距十丈之遥,但也隐隐听得一些言语,知事有变,三步并作两步急急赶来,来至俩人跟前,直惊得目瞪口呆。只见伊珠呆呆地跪于地上,怀里紧紧地抱着一个婴儿,神情涣散,表情呆滞。枯草丛中,如烟静静地躺着,脸色苍白,双眼微闭,神色安详,胸脯上插着柄匕首,猩红的鲜血染透衣襟。伙计一阵哆嗦,后退两步,问道:“为什么?”
伊珠没有回答他,只是不住地发呆。
伙计生怕孩子惨遭不测,又道:“孩子是无辜的。”
伊珠依然不答话,连动都不曾动分毫,显得十分茫然。伙计见其不答话,也不敢多问,只不停左顾右盼。心里盘算着另两人怎的还不来接应,如果她对孩子下手,又该如何是好。但所幸的是,她并没有任何动作,还能看到她两行泪水不断流溢出来。那是悔恨的泪。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就在这荒郊孤岭上悄然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闻得后面有语声:“小姐,在那头。”
伙计转身望去,正是所盼之人,心下不由地豁然开朗,但脸上却没有半点高兴的表情。忽然他以现变得紧张起来,因为他猛然发现,自己竟对眼前这位姑娘担心起来了。虽然她犯下了不赦之罪,但思想来,定然也有她的苦衷,单单她这神情,便足够令人顿生怜悯之心;单单她这泪水,足可说明她的悔恨。一个能认识到自己过错的人,永远都可以被宽宥。
小玉俩人脸带欣喜之色,赶了过来。满以为成功在即,谁料结局竟是如此。莫弃疾俩人俱也惊呆,一时不知从何言语。小玉恨得咬牙切齿,拨出宝剑,直指伊珠,恨道:“是你?”
“是我。”伊珠仍旧长跪于地,神情涣散,回道。
“为什么?你究竟是谁?”小玉愤愤问道。
伊珠没有答话,只顾泪流不止。
“我要你血债血偿。”说着,宝剑一挥,向着她的心口,猛地刺了过去。伙计看了,心下凉了大半截,眼看一个姑娘又要命丧黄泉了。
就当宝剑要刺入伊珠胸脯之时,只闻得“当”一声,宝剑折断。莫弃疾挥动青花雪莲剑,将小玉之剑格开,不想用力过度,小玉的剑被震断。
小玉一愕,道:“小姐,却是为何?”
莫弃疾回答道:“她只不过是贼人的一个工具而已,犹如这柄匕首,难道我们将这匕首碎身万段就能解恨不成?”说完,走近伊珠身前,接过孩子,说道:“你走吧。”
伊珠泪流不止,说道:“伊珠自知罪孽深重,虽身受千刀而不过,莫捕头,杀了贱女吧。”
“去吧。”莫弃疾心里矛盾的很,只不愿多看觑她一眼。
“贱女自知,贱命之躯只会脏了莫捕头的手。”说着,便由如烟躯上拨了匕首,要自刎。
伙计看得,急忙上前,抢去匕首,说道:“既是莫大都头宽宏大量,不与计较,还不快快谢恩。既无心铸成大错,若有悔改之意,就应告之所为缘由,受何人指点?与莫捕头等群策群力,揪出元凶,以慰死者之怨,以雪冤者之恨。如若不然,则欲赎罪而罪有加,虽身死而臭万年。”
伙计快人快语,一通话说得伊珠如梦初醒,但她又怎能背叛他,陷人于不义?她着实非常爱他,从不敢设想没有他的日子如何度过。为着他,她什么都可以付出,无论是青春还是生命。如果要出卖他,她确实是做不到。如果两人之间只选择一个人活着,那她会毫不犹豫地去死。其实,当他那天找到她的时候,她就已经做好了选择。她明明知道这个选择意味着什么,但她还是很高兴。因为她认为,自己对他毕竟还是有用的。既然他是这般的信任自己,自己又怎能出卖他呢?
莫弃疾将孩子交与伙计,见伊珠痴呆,并不言语,遂问道:“是他指点于你?”
伊珠望着如烟尸身,只顾流泪,并不答言。小玉见她这般形态,大声嚷道:“小姐问汝话呢,怎敢不理?”
莫弃疾示意小玉停话,又对伊珠淡淡说道:“我尚不问你缘何如此做,但需告与你,为他而断送自己性命,实不值。你还小,看事过于简单,委实不了解真正的他。明白告诉与你,你只是他手中的一颗棋子,一旦失却用处,便一纹不值,弃之于不顾。”
伊珠听了,心里大惊,原来莫弃疾尽已知道。正想着,又听小玉说道:“我家小姐事已尽知,有此行,只是先救回丁夫人,再行捉拿贼人。贼人满心以为除去丁夫人,便可高枕无忧,那如同认蚁作象,错过头了。”
伊珠始转过身,叩首不已,泣道:“蒙莫捕头宏量,赦免宽宥,恩同再造。此恩浩大,贱当铭肌镂骨,没齿不忘。往后只心向善,不辱教诲之恩。”说罢,伏地不起。
莫弃疾恻隐之心顿起,上前扶她起来,掏出绢帕,为其拭去许多泪水,安慰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伊珠伏在莫弃疾怀里,泪光盈盈,恸哭不已。这边,小玉和伙计,也感动得不禁挤出泪珠来。
半刻,伙计问道:“莫捕头,丁夫人尸身作何区处?”
莫弃疾也拭了拭泪水,回道:“有劳伙计帮忙则个,就地掩埋了。”
几人就于山涧,选了个坡地,不过个把时辰,挖好土坑。几人合力,再将如烟尸身抬下,小玉于周遭觅了些早开的野花,铺于如烟躯上。伊珠要大家住手,于旁边候着,自己亲身一人,伏跪于地,默告一番,双手捧土,一捧一捧地掩于如烟尸身。直至申牌时分,才高高地堆起一捧黄土。再看伊珠时,只见秀发已蓬乱,双手已磨得皮开肉绽。
莫弃疾削了根木桩,用宝剑削得平整,做成木牌,再用匕首于木牌中央竖着刻下一行字,曰:“丁府吴氏夫人之灵”,右侧下署“钦封湖州府刑捕司总都头莫弃疾 立”。几人轮次献了花,叩首三拜,回身。只伊珠重又跪下,行了三叩九拜之礼,道:“夫人,贱女所犯过错,无可饶恕,于今苟且偷生,权是为好生抚养汝之女。贱女誓终生不再为人妇,但有一粒米时,绝不饿着她,但有一件衣时,绝不冻着她。您于九泉之下,大可放心则个。”
区处完毕,几人赶回草寮,大火早已烧尽,凄惨的气息不禁使人黯然神伤。几人于火灰之中,寻得老人尸身。尸身早已烧焦,泛黑,卷缩。同样就地掩埋了,莫弃疾依样立一碑,上写“显妣无名氏老孺人之灵”,下署“钦封湖州府刑捕司总都头莫弃疾 立”。因不知老人何姓氏,所以书为无名氏。几人依旧轮次献花,叩首三拜。莫弃疾道:“老人家,虽不知您老人家名讳,但知是个巾帼英雄。我莫弃疾虽无能,但也定当叫贼人授首,以雪老人家之恨。至此,弃疾先谢过老人家收留丁夫人之恩,此恩浩荡,弃疾已无从报答。正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往而不可追者,年也;去而不可得见者,亲也’;现如今只能再行谢礼,望泉下有知。”说罢,伏跪于地,行三叩九拜之礼。于莫弃疾心里,早将这孤苦扬善的老人视为母堂。
天色向晚,襁褓嗷嗷待乳。遂小玉抱了襁褓,伙计搀着伊珠,一行往回赶,一路无话。酉牌交尾,几人回得定西镇客栈。老板娘嘻皮笑脸地迎上来,说道:“客官回来怎晚,快快梳洗完毕,饭食贱已备好。”莫弃疾等一脸疲怠,先行去洗漱了。这边老板娘只顾拉过伙计,伸了右手,意思是上交劳银。
伙计“啪”的一声一掌拍在她掌上,骂道:“就汝拙相,丢人颜面,成何体统。”
老板娘合当倒霉,无故吃这一骂,不由气生,伸手就要去拉他的耳朵,正好被莫弃疾洗漱出来瞧见。老板娘期期艾艾,故作扭捏之态,以掩其饰。莫弃疾也只作没看见,就桌上坐下,招呼小玉等快些出来开膳。小玉抱了襁褓出来,婴儿想是饿了,哭哭啼啼。莫弃疾遂对老板娘道:“相烦老板娘辛苦一遭,与我寻个乳娘,自有酬谢之处。”
老板娘道:“自当为客官分忧,但不知客官此襁褓为何来路。”
莫弃疾回道:“汝只顾去办来,多余的话不必多问。”莫弃疾说完,小玉抛出一两银子,交与老板娘。老板娘于手里掂了掂,分量还挺足,遂雀跃而去。
不过片刻,老板娘便领着一妇人回来,看来银子的办事效率还是挺高。小玉吩咐这位妇人,到明日辰时止,喂奶水四次,时间自由汝安排好,喂完,可自行离去,银子明日一起算发。乳娘点头称是,遂抱入房间,清洗襁褓,更换衣物,倾心喂养,云云尔尔,休作絮烦。且说几人草草吃了点饭食,伙计沏了壶茶,围在桌面上,商议日后行程。
说到孩子之事时,小玉问道:“小姐,襁褓带身,多有不便,何不暂寄养他处?”
莫弃疾想来,不无道理,遂唤过伙计老板娘,问道:“吾眼下有重要事办,襁褓加身,实不便,不知有可寄养处否?”
伙计爽快答道:“都头如若放心得下,大可寄养鄙处。”
老板娘一听,哪行得过去,岂不多个累赘,急道:“客官不知,贱处实有不言苦衷,我等虽有心,但却无力照应,只怕襁褓吃苦了。”
莫弃疾听了,知道她不愿意,也就不强求。
伙计又道:“贱内胡乱言语,都头不必在意,大可权寄下处。”
老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并于股上捏他一把,再对莫弃疾好意告道:“贱内却有个好去处,不知客官在意否?”
“愿闻指教。”莫弃疾回道。
老板娘道:“出镇往东十里,有座岭,叫抚岭,岭上有座庙宇,曰净尘寺,寺中有个李师太,道行高深,人端的性善,善收孤人。”
莫弃疾听了,说道:“多谢老板娘赐教,明日我等自去下寄她处。”
几人商议好,虽然伊珠不太愿意下寄,担心孩子受苦,但也不敢多言,是夜早早入睡,一夜无话。翌日早,由伙计引领莫弃疾一行,匆匆往净尘寺赶去。
几人来至寺庙,只见:槛外昂首两雄狮,洁雅雪墙四朱门,飞檐勾壁藏彩画,翘角琉璃熠金光。中间高悬牌额,书“净尘寺”三个斗大金字。跨过丹墀,进得寺院,院中古木参天,绿树成荫,中央有口水池,池中生养着几尾鱼,最是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寺中少见往来闲人,只此保留着最原始的静寂。无名无利,无爱无恨。
再行过一段,穿过大院,踏上石阶,便是静心殿。殿中央立一座大神像,慈眉善目,和蔼可亲,头顶金光普照,坐于金色莲花台上。佛像前放有一个大香鼎,正袅袅升起青烟。左首立一小沙弥,双掌合十,侍候一旁。年纪约摸十三四,头剃了个精光,身穿淡青缁衣。见莫弃疾一行进至殿中,小沙弥忙燃起炷香,伺候香主敬香求愿。
莫弃疾一行于案上取了香炷,跪于蒲团上,三叩九拜,许了愿,起身将香炷插于香鼎中。莫弃疾走近小沙弥近前,双手合掌,躬了个身,问道:“敢打问小师傅,住持李师太在否?”
小沙弥俯身答话:“阿弥陀佛,不知施主有何贵干?”
莫弃疾回道:“些许小事,欲相烦尊师太,不知可否引见则个?”
“容小尼先行通报,施主稍等。”小沙弥合掌施礼道。
小沙尼去不多久,回转大殿,俯身施礼道:“各位施主,师太有请。”几人谢礼,跟小沙尼行去。走过一段雕花长廊,来至一座小厢房,进了小门,便是李师太法舍。小尼于槛外通报了,几人便进至师太房舍。当中坐一老妇,手持拂尘,坐一蒲团上,两目微闭,默诵经文。只见其腰宽袖阔,圆领方襟;仪容端肃,神态自若。脸上镌刻皱纹,但却红光毕现;瞳孔深陷,但却慈眉善目。
李师太闻得几人进来,深吐一口气,眼睛睁开,起身施一法礼,问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不知几位贵客,寻老尼有何贵干?”
莫弃疾急忙还礼,回道:“久闻师太名望,特来拜访尊颜,并些许小事,欲相烦师太。”
李师太谦道:“出家之人,何来名,何来望?”
莫弃疾道:“师太果然不同凡响,俗身净是仰慕十分。”说罢,又是伏身一躬。
李师太吩咐坐下用茶,大家分宾主而坐,小沙弥献上茶水,自行离去。李师太又道:“蔽寺寒酸,区区粗茶淡水,不成敬意,万乞恕谅。”
“唯重之礼,不外于鸿毛,唯解渴甘霖,不外于雨露。”莫弃疾回道。
一番礼毕,李师太接着问道:“老尼不敢拜问施主芳名?”
莫弃疾起身回道:“回禀师太,戴罪之身,钦封湖州府刑捕司总都头莫弃疾,不题也罢。”
李师太一听,不禁露出敬佩的神情,起身双手合十拜道:“阿弥陀佛,原是大名鼎鼎的莫捕头,老尼有眼无珠,恕罪恕罪。我佛慈悲,普渡慈航,令老尼此生有幸,得以拜识芳颜。善哉善哉。”
莫弃疾听了,回道:“贱女何德何能,有劳师太如此记挂。与师太比,自是河伯见海若。”
俩人坐下,李师太又问道:“莫捕头降临寒寺,蓬荜生辉,正不知捕头有何指教,尚望弗吝玉齿,贫尼洗耳恭听。”
“于师太前,贱女斗胆言指教,只有一事,欲相烦尊师太。”
“莫捕头好生见外,有事只管吩咐便了,莫说一事,就是十事,贫尼自当照办。”李师太道。
莫弃疾伸手端起茶盅,轻轻呷了口,叹了口气,遂把丁家案始末简要说了一遍。说至昨日如烟临盆遇难之节时,只听得她老泪纵横。李师太擦了老泪,双掌合十,说道:“阿弥陀佛,正是烦恼恶业,深障重报,重重不尽,如烟似海;功过虚空,广无边际;功正道大,如镜明明;善哉……”
莫弃疾也双掌合十作礼,道:“师太……”
“上苍有好生之德,莫捕头。襁褓大可交于贫尼,您自放心而去。”李师太答道。
“多谢师太。”莫弃疾与小玉伏身答礼,遂从小玉怀里抱过襁褓交与李师太。
站在一侧的伊珠,神情惘然,不觉泪如泉涌,跪于李师太面前,泣不成声道:“师太,贱女听信诌言,始酿大过,自知罪大恶极,无可饶恕。贱今情愿落发,只求师太收留则个。往后木鱼青灯,朝经暮佛,以修心抱佛,侍养遗孤,终此残生。如蒙师太点化,剪断绵丝,消除心魔,恩同日月,曷胜再造,贱当感激不释,”
事发突然,李师太一愣,道:“伊施主可要想明白。”
一旁的莫弃疾,小玉等听了,皆大惊,齐声道:“这如何使得!”
伊珠铿锵回道:“多谢小姐不罪之恩,自思此恩无从报答,伊珠惭愧。虽是如此,然贱女又怎可原谅自己,如若小姐能可怜伊珠,便如了贱女此愿。”
李师太叹道:“阿弥陀佛,上苍有好生之德。我佛慈悲,普渡天下众生,芸芸苍生,皆归我佛;凡心多悲,凡人多愁。世事苍茫,佛心向善,早脱苦海。莫捕头,既伊施主有心皈依,就随她吧。”
“正值流金年华,憧憬盈盈岁月,怎可随心虚度?”莫弃疾急道。
伊珠望着莫弃疾,乞求道:“小姐,贱女不敢再有所求,万请随了此愿吧。”
莫弃疾珠泪暗流,跪下与伊珠抱成一团,说道:“好妹妹,此事小姐并无怪汝之意。依小姐言,与我回去,往后我等还有更多的事要去做。跟随小姐我,罚恶扬善,诛尽奸佞,岂不更快人心。”
小玉也来拥作一团,哭劝道:“伊珠,我等一起追随小姐,一起侍奉小姐,岂不美哉。你怎可就此丢弃我俩,置若罔顾呢?”
伊珠泪流不禁,道:“多谢两位姐姐关爱至极,伊珠决心已下,万乞如愿。”
李师太见伊珠信誓旦旦,情真意赅,不觉感动十分。但又不知是否一时性起,如若草率行事,只会误了其青春,尚今之计,惟有依她,准个带发修行。见俩人劝说无益,便双掌合十作礼,朗声诵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莫施主,且随她愿吧!”
正是:爱恨情仇浪淘尽,青灯木鱼度残生。直教:仇恨东流去,神静如止水。万恶由心生,修心皈我佛。苦海休有边,回头即是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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