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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第二章 大坡地村的气眼

    周大中家的日子,就像一只载负不多的小船,在风轻云白的季节里,荡悠悠地逍遥着。但后来的一切,竟慢慢地变了。

    按理说,他连当年的那头大黑驴都能慢慢地淡忘了,又如何在乎一只羊?!但自从赵老拐给他打了那个赌,弄走了他一只羊之后,他就不再放羊了,不放羊之后,是有些癔症?还是有些傻?——说不清,反正大脑就一天比一天不清楚。

    开始的时候他在北圪台儿上给人说,洪信快来了,还是快点儿死了好。别人都以为他确实碰见了妖精,就时不时地逗他。逗够了之后,说来说去他也总还是那么几句话,除了披毛大仙抽了一袋很冲很冲的烟之外,就是大奶、二奶、三奶的花草病,再就是洪信砸开了伏魔殿的大锁之类。慢慢地,就没有什么新鲜,也没有什么稀奇了。再慢慢地,愿意和他搭话的人就少了。他也到处转悠,整天一个人自言自语嘟嘟囔囔,说一会儿,笑一会儿,再怒一会儿,有时跑到老鸹沟口去叫喊一阵。——大家都以为他疯了。

    直到有一天,他躺到武小魁家不走了,大家也没有弄明白周大中究竟怎么了。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武小魁又叮叮咣咣地组织起了丝弦剧团,排练了一段日子以后,在后谷场的皂角树下把台子一搭,叮叮咣咣地打开家伙就真唱了起来。

    当天晚上戏散了以后,周大中就跑到了武小魁家,大衣箱、二衣箱、三衣箱,盔头箱,杂箱和把箱,满满当当的一院子,周大中一个个箱子掀开来看,蟒袍、官衣、斗篷、宫装、罗帽、凤冠、如意冠,黒髯、白髯、红髯,令旗、令箭、印信……看了一遍后,一迭声地喊着“不能看不能看”,喊够了之后就把武小魁拉到了一边说:“武小魁!你准是个特务,要不,这些个东西儿咋能藏这些个年!”

    武小魁不爱听,他就躺到小魁炕上不走了,说;“革命了这些个年,你也是贫下中农出身,不为自己想,也不为儿女想?咱可不能再弄那些装神弄鬼的事儿,那林秀山不比你唱得好?你去问问他还敢唱不敢唱?!老大不小的人了,咋能听打狗就上南墙?说不清啥时候儿大喇叭一喊,大会一开,大牌子一挂,有你个牛鬼蛇神好看!”

    后来,周大中还找到了二女婿白文昌。文昌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他正在给学生们油印学习用的复习资料,资料的封面有一副画,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的主人公保尔。保尔头戴一顶布琼尼军帽,手握钢锨,大衣被狂风漫卷着,一脸的沉思凝重和威武不屈。

    图的上方有一段话:人最宝贵的是生命,这生命属于我们只有一次,一个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这样,在临终的时候,他就可以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全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当时的学生,好多人都会背这段话,文昌给了大中一张后,说了和大中一样好多颠三倒四的话,就笑眯眯地去了。

    山杏望着文昌的背影说:“臭老九,酸,臭!不说自己钱儿不多,一件儿花的确良就成了资产阶级作风?要再穿件的确良裤子就能成了资本家?——酸!臭!赵老拐在公社铁矿的小卖部早开了张,呼啦啦的票子大把往家里拿,你咋不发动红卫兵、红小兵把人家拉出来斗一回?”

    等放上个大炮文昌也听不见了以后,山杏回头给大中说:“爹,嫑光整那些没用的,不管他啥阶级,啥成分,谁能叫咱吃好喝好咱就赞成谁,披毛大仙也光想白吸咱一袋烟,管他啥牛鬼蛇身,有钱使得鬼推磨,没钱逼得猴儿上杆!没见赵老拐钱包儿鼓了,拐腿子瘸起来也人模狗样了……”

    也许真叫王炳中说对了,石小彩姥娘坟地的那个黑山沟,当时盖狗剩听了王炳中的话,种了柏树苗,播了柏树籽,如今十多年过去了,当年筷子粗细的柏树苗已长成镢把粗细,种下的柏树籽,虽然稀稀疏疏但也是绿油油的一片,粗细也足够作个放羊铲了。

    自从倡导社队办企业之后,那个荒凉贫瘠、无人问津的黑山沟就热闹起来,公社在那个沟里开挖了一个铁矿,矿井不深,都是褐红色的铁矿石。因为那个沟属于大坡地村,狗剩领了一伙子人去公社找了几次,除了找回来一个“研究研究”,还找回来一个“商量商量”。正研究商量着,黑山沟里就又开了一个井,新开的一个井还归公社,但公社每年都会给大坡地村一定数额的经济补偿,那些补偿除了大队的零碎开支之外,大坡地村每人过年还可以分上二十斤白面。那个补偿后来就几乎成了大坡地村一个固定的收入。正如许多年前王炳中所说,那个黑山沟真像个金元宝,是大坡地村的“气眼”。

    除了公社铁矿的一干人等,最先在那个气眼跟前活泛起来的,赵老拐差不多是第一个。尤其是第二个矿井开挖之后,黑山沟里每天都有一二百人的队伍,那里离村子又远,吃、喝、用的一应东西也有需求,大坡地小卖部也就应运而生了。小卖部究竟每天有多少纯收入,没有人知道确切的数目,但老拐家几乎是全村第一个有电视机的户,每天晚上他家的院子里都坐满了人,直到播音员说了再见之后,人们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后来老拐又在村子里开了一家小卖部,大孙子赵玉富除了仍旧做他的农活之外,其他的一概不问。二孙子赵玉成在学校时学习成绩本来就不好,早早地帮着干活也是自然的事。令赵老拐始料不及的是,玉成上学时数学成绩就没有及过格,一旦和真金白银连起来,许多时候心算起来比别人拨拉算盘珠子还准还快。三孙子玉辉和玉成比起来,除了念书更加愚钝之外,就是打架对仗的时候,出手快下手狠,而且下手之前从不张扬,小眼睛翻上几翻之后,下嘴唇就吸到了嘴里,能抓到手里的任何一件东西只要使出去,不见红伤的时候就不多。老鼠精的算计加了老鼠兵的手,大坡地一带不害怕的人还没有几个。

    玉辉给人下手之后,赵老拐总是暗地里一歪歪一歪歪地笑不停:“一着儿先,吃遍天,软的怕硬的,硬的就怕不要命的!这世界上的江山有打来的,有抢来的,还没有听说过送来的,让来的,要抡不圆大刀,就砍不出来一条血路,——险是险了点儿,不过有老二,也该不会有啥事儿……老三要能好好儿念上几本儿书,要再遇到打仗那会儿,还真说不定……他那号儿人里头能出将军,唉!——这个老三……”

    他们在曾经的岁月里,操持着纯美的淡定和从容,欢爱着,歌舞着,固守着。让我们在纷扰无休的浮躁里,怀念他们一回吧:

    幽谷劲风起太行,云裹大山莽苍苍。平生谁解其中事,十月山花耐枯霜。大原暑日遍地火,小崖之下野风凉。春燕衔泥筑巢时,桃红李白好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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