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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卷 第六篇 心月的哥哥(上)

    第六篇   心月的哥哥(上)

    一九六三年的八月二日,剑之锋、王里杰、真一奇在李镇远的单身宿舍下象棋。高考已过,学校已放假,高三毕业生大都回家去等通知,可他们三个却没走。待在学校里,总能早些听到消息。

    下棋,看书,瞎逛,想让时间快快流,盼着通知快快来。

    要说高考的自我感觉,都觉得还可以。可在拿到通知书前,谁的心也平静不下来。“耗”就是他们的目的,李镇远的单身宿舍也就成了他们耗的娱乐场所。

    李镇远呢?不知道。他把钥匙扔给剑之锋就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有人说他去谈恋爱,听说女方挺漂亮,是个中学音乐老师,歌唱得特别好。有人说他回了老家,看望他的父母双亲,父母想要抱孙子,召他回去相亲。有的说他去探听录取消息,他与那些工作人员很熟悉,能够早早知道里面的动静。

    已经七八天了,任凭这些宝贝学生在他的宿舍里瞎折腾。

    晚上十点多了,门“吱”的一声。

    “谁?啊,李老师!”

    李镇远回来了,三个学生极为兴奋,急忙站了起来,迎接他们翘首以待的人物。

    不过,看来不会有什么重要消息,因为跟在李老师后面的还有一个人,一个端庄大气的成年女性。显然,李老师是在谈恋爱,这个消息现在得到了证实。

    “进来吧,张老师!”李镇远招呼着,把那位女士引进门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海原四中的音乐老师张静宜。以后想听歌,让她唱,不用买票。”大家都笑了。

    “这是北京大学哲学系的剑之锋。”李镇远指着剑之锋说。

    剑之锋笑了笑 ,知道李老师在开玩笑。忙向张老师鞠躬说:“张老师好!”

    “这是北京大学经济系的王里杰。”李镇远指着王里杰说。

    王里杰也像剑之锋一样鞠躬问好。

    “这是人民大学哲学系的真一奇。”李镇远指着真一奇说。

    真一奇也照前两位的样子鞠躬问好。

    张老师一见如故,把手放在剑之锋的肩上,眼睛温和地在三个学生脸上移动,说:“真好!都是好孩子。不过,这才三个宝呀,那两个呢?”

    话一出口,全屋子都笑了。原来李镇远有“五宝”的名声,连校外的人都知道!

    “哈!回家去了。家在外省,离得远,春节都没回去,家里人想得很。”李镇远解释说。

    “真不容易!当老师能当到这个份上,也就心满意足了。”张老师说着,还真动了感情。

    李镇远听了,挺挺胸,仰仰头,那个得意的样子,像个顽皮的孩子。逗得四个人都笑了。

    “看把你美得!”张老师说。

    “我美了,你也会美的。你们说对吧?”李镇远扭头问自己的学生。

    大家又笑了。

    “哎!我的宝贝们,你们该撤了吧?也得给张老师一个洗漱的机会呀!不然怎么睡觉呀?”

    随着李镇远的指令,三个学生赶忙收拾象棋,把乱放的椅子调整了一下,就一哄而散了。临出门的时候,李镇远又喊住了剑之锋说:“哎,剑之锋!别插门!待会儿李老师得到你们宿舍睡。”

    三个学生回到宿舍,这下可有了议论对象。没有睡意,也不能睡,李老师还没来呢!

    等李老师推门进来的时候,都快午夜十二点了。

    他抱着一个褥子、一个褥单,一个枕头,一个被单进来了。不说一句话,铺好床后,倒头便睡。

    剑之锋憋不住了,可是还得绕着弯子说:“李老师,你把师母一个人放在宿舍里,她不害怕?”

    真一奇、王里杰偷着笑。

    “什么师母?八字还没一撇呢!”李镇远说。

    “好几天了,还不成熟?”

    “什么好几天了!今天才见第三面。晚上看了一场《刘三姐》,有些晚了,就留她在这里住一宿。”

    “那你这几天回老家了?”

    “哈!回家?正火烧着眉毛呢,怎么敢回家?”

    “什么事那么急?”

    “还有什么?种了一年地,到收割的时候了,不抓紧,粮食会烂在地里的。”

    “那你收割完了?”

    “还没有,不过主要的已经收了。”

    “这么说,是你知道录取的消息了?!”三个学生立刻紧张起来。

    “消息?没有什么新消息。”

    三个学生像跑了气的皮球一样,一下蔫了。“那你不是说‘主要的已经收了’ 吗?”

    “是呀!可那是旧消息了,不是已经告过你们了吗?”

    “告过我们了?什么时候?”

    “刚才!”

    “刚才!?我们怎么不知道?”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哎呀!我不是一进门就向张老师介绍了吗?”

    “啊!?那是真的!?”三个学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们还以为您在开玩笑呢!”

    “开玩笑!这样的玩笑可开不得,弄不好会开出神经病的!”李镇远说着,一骨碌从床上下来,把枕头翻过来,从枕套里抽出三个信封,往桌上一拍,“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看一看就不会再有疑问了!”

    三个信封,三个名字,里面的录取通知书上赫然盖着“北京大学”、“人民大学”的大印,三个学生只在脑子里幻想过而从来没有见过的大印。他们愣住了,泪不由自主地往下流。“这难道是真的?不是做梦吧!”

    睡觉?谁能睡得着!三个亢奋的学生,脑子刹不住车了。不停地说,不停地说,说未来,说友谊,说抱负,说理想。

    有能睡着的。谁?李镇远。他把整体情况描述了一番,之后便开始呼噜起来。好几天了,盯在招生办的接待室里。吃不好,睡不好。今天好容易出了第一批,他看完名单后,截下了三个录取通知书,就去约女朋友看电影,心中那个畅快劲,就别提了。现在好了,女朋友也约了,现在还睡在他自己的床上;一年的心血也大获丰收,已经送到了“宝贝”们的手里。该是他睡觉的时候了!此时不睡,该当何时!

    这边是“呼噜”、“呼噜”的鼾声,那边是慷慨激昂的畅想,谁都不让谁,谁都不影响谁,真是一曲既混乱又和谐的交响乐。

    李镇远一年的心血,浇灌出了艳丽的花朵:北大三个,人大两个,全都合于他的战略部署;北京政法学院一名,算是李镇远的意外收获。

    理工科、农医科,海原铁中打了败仗,重点院校录取已经完毕,只有天津大学一名、北京医学院一名。这种惨状,历来没有。

    北京大学哲学系,怎么可能?剑之锋不是有心脏病吗!

    真是医学界的一个历史玩笑,不但正式体检时没有,而且招兵体检时也没有。

    一九六三年,从应届高中毕业生中招兵,空军地勤。海原铁中一百多学生体检,很是严格,只有三个合格,其中就有剑之锋。只不过当年的政策是征兵服从升学,剑之锋才没有当了空军战士。

    你说怪不怪?真应了李镇远的推测。“心脏病”从来没有,它只不过是个引子,指引剑之锋从清华大学的自动控制系,转到了北京大学的哲学系。不然的话,剑之锋的历史可能得重写。

    考上了北京大学,剑之锋不仅高兴,而且自我感觉立刻就不一样了。其中的最大区别是,他是大人了。

    “大”学生,当然是“大”人,那还用说?要不,为什么在学生前面加个“大”呢?学生就是学生,用不着分大小;因为成了大人,所以称“大”学生。“中学生”,那是毛孩子,一切必须听从家长的。“大学生”,可就不一样了,有了独立的人格,独立的思想,独立的行动能力,独立处理自己人生事务的权力。中学生是不能谈恋爱的,所谓的“爱”、“情”,也只能是游戏。大学生可就不一样了!不知道高校的学生守则有没有“不准恋爱”这一条,不去管它,那高秀梅不是一上大学就开始给陈志和老师写情书了吗?陈老师都供她上学了,没听说有人管呀!

    “好的!我有权力‘爱’了,我要把我爱的人揽在怀里,再也没人管了!也不会影响她的声誉了。好的!两个任务,完成了一个,现在去完成另一个。”剑之锋想得美,他想一下抱着两个金娃娃回家见父母。

    第二个任务是什么?找到蓝心月,确定恋爱关系。

    如果蓝心月能够和自己一起回一下海平,那会是一种什么景象!这种白日梦真美,剑之锋已经做了好多次了,可是到了八月十日还没有实现。因为蓝心月不见了,像蒸发了一样,一点影子都没有。

    要说寻找蓝心月,剑之锋并不是从接到录取通知书后才开始的。高考完了,同学们大都陆陆续续地回家去了,剑之锋、真一奇、王里杰没有走。等录取消息,这是他们的共同目的。不过剑之锋私下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要找个机会,和蓝心月当面谈谈。

    去年的七月,没有见到蓝心月;不过令人难忘,因为接到了蓝心月的五封信。今年的七月,也没有见到蓝心月;留下的只是难受,因为连蓝心月的一个字都没见到。

    最后一次见她,是高考的最后一天。

    高考,考点在海原四中。每天早上来几辆大卡车,把铁中的考生拉到四中;下午考完后,再送回铁中。学校派了带队的,上车前要点名。

    最后一天下午,考完了,车来了。还没有点名,蓝心月领着一位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找到带队的,不知说了些什么。之后和陪在身旁的剑芝瑛搂了搂,回头看了一眼剑之锋,就跟着那人走了。看那样子,她的眼里噙着泪。其中的缘故,剑之锋不知道。

    打那之后,剑之锋再也没有见到她。

    高考完后,剑芝瑛也没有马上离校。和同学们在一起,玩玩,叙叙。毕竟处了三年,自今一别,将要各奔东西。那个感觉,不只是毕业后的轻松,还有一种莫名的惆怅。好几天,其中都没有蓝心月。

    剑芝瑛离校那天,去找剑之锋,问他回不回家,剑之锋说要在学校等通知。宿舍没别人,剑芝瑛低声对他说:“三哥,快回家吧,别等她!跟他爸爸走了,行李也拿走了。”

    剑之锋一阵失落,但还是抱有幻想。既然去年能给我五封信,今年也会有机会的。

    可是,他错了!不但面没见上,而且连一个字、一点声响都没有。

    一九六二年八月二十五日,赵竹君回校了。别看她年年早退,可是一次都没有迟到过。九月一日开学,老师们八月二十六日报到,要为开学做准备。赵竹君是个敬业的人,恋家是当然的,但带好课也是她的人生乐趣。

    当她推开宿舍门的时候,蓝心月正在等着她,接过她的行李,给她拿着脸盆,陪她到洗脸房洗漱,递给她已经凉好的开水。

    每年都是这样,每当小姨返校的时候,蓝心月总会把小姨的房间打扫的干干净净,整理的整整齐齐,好让小姨有个好心情。虽然她们是亲人相见,可是小姨总还是有亲人离别的愁苦。

    “这孩子真是亲!”赵竹君心里不由自主地说着。

    不过,出于母性的敏感,赵竹君觉得,今天的心月有些异样。虽然说不清楚,但总有这种感觉。好像有些拘谨,好像不那么随便,好像在亲人之间夹上了一层纸,倒像是个热心周到的服务员。

    赵竹君整理行装的时候,从提包里取出了一个小小的长条纸盒,说:“心月!这是小姨夫给你买的钢笔,永生牌的。愿你用它冲过高考这一关!”

    永生钢笔,七块钱一支,相当于小姨月工资的十分之一呢!对当时的中学生来说,算是相当昂贵的物品了。

    蓝心月很感动,但却不敢接。说:“小姨!我——我——”

    “这孩子怎么了,吞吞吐吐的!”赵竹君的手停在那里,用心疼、疑问的目光看着她,没说话。

    “我是等着挨骂的,你骂我一顿吧!”说着说着,就要哭。

    赵竹君莫名其妙起来,赶忙搂住自己的宝贝说:“心月,我的孩子!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谁敢骂你?给小姨说,小姨找他去!”

    “不,没有人欺负我,是我犯了错误!”心月胆怯地说。

    “犯错误?什么错误这么严重?”赵竹君问。

    “我用了你的信纸、信封。”

    赵竹君笑了,“傻孩子!有的是,用就是了,这叫什么错误?”

    “不是的,是小姨夫让你给他写信用的、北京站买的那个。”说完,就真的哭了起来。

    乍一听到,赵竹君心里激灵了一下,因为这毕竟触到了她的心中之痛。

    不过,她很快就冷静下来,因为面前站着的不是别人,而是她最疼爱的孩子,而且是一个十分懂事的孩子。这孩子知道这些东西的价值,这孩子知道小姨自己都不舍得用这些东西。可是她用了!既然她用了,就一定有用了的原因,就一定有用了的道理。

    可是——可是——这不是一般的东西呀!这是情物。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用了情物,那会是什么事呢?看来要出问题!

    赵竹君把笔放在桌子上,侧身坐到椅子上,把蓝心月拉到自己的面前,用一种探视的眼光盯着她看啊看的。

    蓝心月满脸通红,左闪右闪,头总是低着。

    “心月!看着小姨的眼睛!”赵竹君说。

    没办法,蓝心月不得不面对自己的小姨。她知道,小姨一眼就能把她看个透穿。不能瞒,也瞒不住。小姨问什么就说什么吧!反正她疼我,爱我,说不定还能帮我。想到这里,她竟然有些高兴起来。

    “好孩子,说实话!心里有人了?”审问开始了。

    “不!不是!我是没有办法呀!不然的话,他就毁了!”哎呀,小姨!问什么不好呀!比如问:给谁写信了?还比如:写了几封呀?这多好回答呀。可你偏问“心中有人了”,叫人怎么回答呀!她心里想着。

    “你不写信,人家就毁了?真这么严重,还是自做多情?”

    “是!不是!真是这样!他都像个小老头了,真不行了。”蓝心月急了,前言不搭后语。

    “谁?谁不行了?”赵竹君越听越糊涂。

    “剑之锋。”

    “就是那个一心可以两用的剑之锋?”

    蓝心月点点头。

    “噢,我说呢!什么人值得我们心月花这样的血本?他怎么了?”

    蓝心月把事情原委诚诚恳恳地给小姨讲了一遍,讲得很动情。

    当然,诚诚恳恳并不等于完完全全,什么“哥哥”呀,“爱呀”,“心”呀,没有说,也不好说。

    用不着她说,赵竹君什么都懂。她一边听着一边想:“这下可糟了!苦命的孩子,真是可怜!看来这一辈子,你的命比我还要苦。”

    蓝心月说完了,焦心地等待着小姨的态度。

    “好孩子,你做了一件好事,帮助自己的同学恢复了自信。现在好了,一切都过去了,可以把它放下了。专心学习吧!高考就一年了,这是有关个人前途的大事。小姨夫惦记的也是这件事,特意给你买了这支笔,为的是让你记住自己的大事。”赵竹君十分平静地说着,把那支笔放到蓝心月的手心里。

    晚上,蓝心月和小姨一起睡在那个双人床上。灯灭了,谁都不说话 ,可谁都睡不着,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

    “小姨今天怎么了?她的珍品启封了,我给男生写信了,都是大事呀!要是一般的家长,不把孩子骂死才怪。可她却好像没事没事的一样,只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

    “小姨,我知道你心里很难过,你骂我一顿该多好!那样,你就会好受一些,我也会好受一些。

    “不会的,不会的,小姨从来没有骂过我。我知道,珍品对她很重要;我也知道,在她的心里,我比珍品更重要。要不,怎么敢启用她的珍品呀?不过是我让她伤心了。是我不好,我是不是有点太自私了?怎么才能让小姨高兴起来呢?

    “还有,给男生写信,这可是不得了的事啊!好像小姨并没有理解了其中的意思,还表扬我‘做了一件好事’。说‘现在好了,一切都过去了,可以把它放下了。专心学习吧!’可是我都把心给了人家了呀!能过得去吗?本来盼望小姨帮帮我的,这下可好,小姨什么也不知道。哎!这能怨小姨吗?我只是说写了信,只是说想要叫剑之锋站起来,并没有告诉小姨我爱他呀!

    “如果告诉了小姨,她会怎么样呢?一个十七岁的中学生,特别是一个女孩子,向一个男孩子说‘我爱你’,家长不打断你的腿就算好得了。小姨会打我吗?不会。会骂我吗?也不会。会帮我吗?想得美!天下没有一个家长会帮女儿做这事。”想到这里,蓝心月很无助,心里慌慌的。她前面的路黑黑的,没有一丝亮光。

    “雨立,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要是你在我的身边就好了,你会处理好这件事的。可是你不在,只我孤身一人,处理不好,会出事的。”赵竹君心中叫着丈夫的名字,默默地叨念着。他的丈夫叫风雨立,昨天上午把她送到火车上,就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了。

    “我的孩子,你的命真苦!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爱上别人。小姨怕的就是这件事。可是怕什么什么就来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是不允许的!

    “你叫小姨怎么办?你爸爸的话,说一句是一句,从来没有改过的。当然,我知道,他也是没办法。一个东北汉子,说了话总不能再吞回去。特别是在那种情况下,他也是出于情谊,他觉得那是天经地义。可是他从来就没有考虑过,你是一个人,你要长大的。你长大了会有自己的独立性格、独立爱好、独立的情感、独立的审美倾向。大人希望你爱的,你不一定就爱;大人不希望你爱的,你不一定就不爱。人都是这样,感情是无法设计的呀!小姨只盼着你长大后会喜欢他,不去喜欢别人。那就好了,老天保佑。那你就会过得幸福,小姨也就放心了。可是这样的可能性太小了。这不,事情来了,你爱上了剑之锋。‘爱’没有错,可叫小姨怎么办?!”赵竹君辗转反侧,无计可施。不过她还是想试一试,为了她疼爱的孩子。

    赵竹君盼望蓝心月“长大后会喜欢他”。“他”是谁?欧阳清,蓝心月的义兄。

    一九四六年五月十八日午夜,东北四平城郊的塔子山高地,漆黑一团,寂静无声。借着天上稀疏的星星,可以感到山头上突现的奇状异形。好似凭空多出了一堆堆沉积物,软软的,黏黏的,一个粘着一个,一个连着一个,凝结成了各种各样的、七支八叉的造型。像夜叉,像魔鬼,像从地狱里冒出头来的判官、阎罗。那是什么?是纠结在一起的尸体,人的尸体,满身是血的尸体,一个抱着一个、一个摞着一个的尸体。在一个小小的山头上,竟然堆了上千具。

    突然,一阵夜猫子“嘎”“嘎”“嘎”的笑声划过天空,给这阴森森的山头又增添了几分狰狞。也因为这笑声,连带出了一连串的叮叮咚咚,一个钢盔顺着山体滚了下去。之后,一个死人开始蠕动。动动,停停,好像在向往活过来一样。不一会,他翻了一个身,一个大大的翻身,便不再动了。从他与其他尸体的缝隙下,钻出一个人来,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又躺了下去;坐了起来,又站了起来。最后还是坐了下来,无望地坐了下来。

    周围除了血浆就是死人,分不清是敌人还是战友。他下意识地摸来摸去,摸得满手黏乎乎的。后来他清醒了一点,知道自己是在摸枪。一个军人,枪就是生命。不管处在什么样的环境下,手里都要握着枪,因为随时都可能发生战斗。

    摸着摸着,觉得温温的,一个尸体温温的,他警惕起来。

    夜黑黑的,不知道是敌是友。他又躺下来,假装死人,以观其变。

    过了一阵,没有动静。万一是自己的战友,时间长了会死的。他不放心,又顺着刚才的方向摸了过去。

    确实温温的,他还活着。想摸模他的头,分辨一下是敌是友。戴着布帽就是战友,戴着钢盔就是敌人。怕就怕什么也没有,那就不好说了。

    可他身上还压着人,人上还压着人,摸不过去。拉了拉,还挺费劲。

    谁知这一拉动,让那人有了反应:“水!”

    啊!这么熟悉的声音。是班长?

    虽然声音从死人堆下传出来,闷闷的,可他还是听了出来,因为太熟了。“班长!蓝班长!”他叫了两声。

    “水!”又是一声。

    “没错!是班长。”这一下他来了劲,东拖一下,西挪一下,拉住班长的两只脚,硬是把班长从死人堆里拽了出来。

    班长是谁?蓝心月的爸爸,蓝青林。拽他的是谁?欧阳清的父亲欧阳夫。

    蓝青林和欧阳夫,吉林榆树县秀水人。同乡,同岁,还是邻居。抗战末期,跟着县大队打鬼子。一九四五年,鬼子投降了,榆树解放了,两人一起编入东北民主联军,在同一个连同一个班。因为有打游击的战斗经验,一入伍蓝青林就是班长,欧阳夫就是副班长,带着一帮入伍的新兵,随着部队与国民党正规军争夺鬼子退出的地盘。一九四六年春夏之交,四平和长春先后落在了东北民主联军手里。

    四平,是东北的交通要道,三条铁路贯穿其中,国民党想要抢占东北,就必须攻下四平。正因为如此,蒋介石调动了几路大军,向四平压来。当时,解放军的兵力和武器,都不足以长久占领这样的城市。但是中共中央下了命令,要求坚守,不惜牺牲。因为它是与国民党谈判的重要筹码,关系大局。正因为如此,总指从各个方面调集部队,仅布防于四平外围的就有十几个团。

    从四月八日开始,仗打了一个多月,国民党军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东北民主联军的外围阵地也渐趋瓦解,最后只剩下了四平东部二十里处的塔子山高地。如再丢失,四平就会被敌人包了饺子,无法再守。

    五月十八日,国民党军向塔子山高地进行了长达几个小时的炮击。炮弹像飞蝗一样密集泻下,整个阵地都在颤抖,山石、树木连带人的肢体都在四处飞溅,之后密密麻麻的敌群便在飞机的掩护下向山头冲来。打下去一拨又一拨,没完没了。子弹打光了,便从国民党死兵的身上搜,实在没了,就用刺刀、牙齿进行战斗。

    不知道敌人冲了多少次,也不知道自己的人都在什么位置,人都打疯了,在蓝青林还有意识的时候,他们的连队也就剩下了十几个人。

    下午,敌人上来了一大片,蓝青林和欧阳夫跳出掩体,端着刺刀,吼着“杀”声,向敌人冲去。敌人一胆怯,已有三四个倒在了他俩的刺刀之下。欧阳夫正在拔刺刀,另一个敌人的刺刀插进了他的肩胛骨,刀尖都从前面穿了出来。没等敌人转动枪托,蓝青林借着拔刺刀的劲力,将自己的枪托猛地撞在那个敌人的后脑勺上。也就在这时,“轰”的一声,他俩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敌人的飞机也是疯了,为了拿下四平,在自己的部队冲上山头的时候,还在投炸弹。只这一下,倒下的就是一大片。之后的战斗状况,蓝青林和欧阳夫想说也就没的可说了。

    蓝青林被欧阳夫拽了出来,可他只“啊”了一声,就不动了。

    “青林!青林!”欧阳夫急了,把部队要求称呼职务的规定忘得一干二净,直呼其名了。

    不过还挺管用,蓝青林又发出了声音:“水!”

    水!哪有水?身上是背着水壶,可里面没水。壶都炸破了,哪会有水!

    欧阳夫又摸了起来。不管是谁的身上,摸着壶就晃晃。

    还真让他给晃着了,不过壶拿不下来,不知道在谁的身上套着。欧阳夫用刺刀把壶带割断后才拿下来。

    喝了点水,蓝青林停了一会儿,开始断断续续说话了:“快——撤——,往——北——,不——要——管——管——我——。”

    战斗已经结束,部队已经不在,天一明,敌人就要打扫战场,必须马上离开。不用蓝青林说,欧阳夫也明白。可是要走必须俩人一块走,不能丢下蓝青林。他们是同乡,是邻居,更是战友,几年了,从来没有分开过。

    “快——走——。”又传出了蓝青林的声音。

    “好,我来背你。”

    “我不——不——行了,快——走——。”

    欧阳夫在蓝青林身上摸,摸到腹部,蓝青林“啊”地叫了一声。欧阳夫停住了手。这个地方鼓鼓的,乱七八糟的东西相互牵扯着。

    “坏了,像是肠子。”

    的确是肠子。当蓝青林用枪托撞击刺杀欧阳夫的敌人时,一颗炸弹在离他不远的前方爆炸了。弹片飞到他的腹部,划了一个几寸长的口子,撞击到皮带嵌子上,又斜飞了出去。要不是这个皮带嵌子,他就完了。可就是这样,躺了几个小时,肠子便慢慢溢了出来。多亏他一直仰面朝天,上面又压上了人,不然的话,就更乱了套。

    欧阳夫摸索着把蓝青林的肠子塞回去,撕了几件死人的衣服,在蓝青林的腹部缠了一层又一层。还不放心,又勒上了三条皮带,背起来,摸下山去。

    往背上背的刹那间,欧阳夫左半身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一直疼到心里,差点把蓝青林给扔了。

    蓝青林有救了,第二天早上,碰上了北撤的部队和运送伤员的大车。

    五月十八日晚上,总指下达了命令,撤出四平。几万人,连带支前的民工,远离铁路,分头向北撤去。五月二十三日,又主动撤出长春,伤员分散到了各个解放区。于是,欧阳青和蓝青林也就回到了自己的家乡榆树县。

    生死之交,把蓝青林和欧阳夫的心融在了一起。当时蓝青林的女儿蓝心月还不到周岁,欧阳夫的儿子欧阳清也就两岁多,两家就结了盟誓之亲,“小时为兄妹,成人为夫妻”。

    从那时开始,蓝心月就不是一个独立的自由的人了。赵竹君想把她解放出来,谈何容易。

    不过,赵竹君还是想试试。

    一九六二年十月二日,赵竹君买了电影票,上午十点场,请姐姐、姐夫看电影,《梁山伯与祝英台》。姐夫不想去,说看过的。赵竹君说,大过节的,调剂一下生活,一家子就去了。下午包饺子,也是赵竹君安排的,蓝青林必须参加,因为他是和馅的好手,没有他,怎么能吃上好吃的饺子呢?

    一家五口,围着桌子包饺子,赵竹君的戏就开场了:“姐夫!你说这祝英台,也是的,抛下他的亲生父母,就那样去了。这父母养了一场,该多伤心呀!”

    “哎!可悲呀!看后都不知道要狠谁。狠祝英台吧,她挺可怜的。一个女孩子,本来应该有自己的选择权力,却被父亲剥夺了。狠祝员外吧,他也是为了女儿好,嫁到马家不会受制的。说来说去,还是怨那个万恶的封建社会。父母包办,没有人身自由。”蓝青林说。

    “作为孩子,还是应该多为父母想想。父母养育了自己十六七年,不容易呀!你不能那么狠心,抛下父母就走了。再说,父母是天下最亲的人了,能害你吗?不能因为自己的儿女私情,什么都不顾。”赵竹君说。

    “你说的都是老百姓说的理,可作品就不同了。它是站在反封建的高度,对封建社会进行批判。封建社会讲究三从四德,把女子捆得死死的,不给她们任何自由,不给她们最起码的人身权利。按现在的说法,也就是不把她们当人看,而是把她们当成社会的牺牲品,当成家长谋利的牺牲品。这个故事,就是对封建社会的一种控诉。非死不行,不死不能揭示出封建社会的罪恶来。”蓝青林说着说着便激动起来。他虽然没有念过几年书,可是受党的教育还是满多的,思想觉悟很高,马列啃的也不少。不然的话,怎么能当上海原铁路技校的教务主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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