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十九回 穷途落难兰生打工 以德报怨竹生施恩
褚兰生逃离“南阳猪园”后，径直来到海边，登上了一只小木船。
这只小木船，是龙珍珍办理“南阳猪园”登记时请工商、税务部门的人员海上垂钓用的，只用过一次，一直搁在海边的山洞里。褚兰生是个绝顶聪明又事事处处极其小心的人，陆上离开暖城，要经过好几个要道，只要公安在一个要道上设卡，他便插翅难飞。而暖城300多公里的海岸线，公安是很难掌控得了的。
他的估计太准确了，当晚，那帮警察在“南阳猪园”扑空后，很快在进暖城的几个要道口设了哨卡，守株待兔，只待褚兰生落网。可此时，褚兰生早已远离暖城海岸，扯起小帆，沿着海岸南下了。
也是天公作美，一夜顺风。第二天、第三天，依旧风和日丽。入夜，他靠岸休息了一会，继续南下。他不太会驾船，全凭着顺风顺水，但还是数次与礁石相撞，最厉害的一次差一点被掀到海里。第四天，上午还是风平浪静，可一到下午，海上刮起了风，那风不算大，可对褚兰生来说，已经无法驾驭小船了，海岸都是礁石，想靠也靠不上。也是天无绝人之路，半个小时后，出现了一处海滩。他努力将船靠到岸边，可就是靠不上，几次下来，只得狠狠心，待一个海浪将船送到岸边时，他一个纵身跳了下去，挣扎着爬上一个高坡，刚刚直起身子，即刻一个踉跄，倒了下去。
他已经精疲力竭了。
傍晚时分，他才悠悠醒来。
他挣扎着坐起身子，向大海望去，小船已不知去向，但见：
海风呼啸，水势连天；海风呼啸摇宇宙，水势连天撼山川。千层雪浪，万迭烟波；千层雪浪冲云霄，万迭烟波霾天空。轰隆隆，巨浪拍崖；呼啦啦，水飞四野。
他非常幸运，几年以后，当他谈及这次历程的时候，一个渔民出身的部下惊讶地说：“褚总的命真大，海上无风三尺浪，一只小船，在海里漂流了三天三夜，行程数百里，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褚兰生的命的确大，海滩里边竟会有个小渔村。进村一问，已到了广东地界。
小渔村渔民好客，尽管渔民们生活得很艰难，对落难的他还是给以了特别的关怀照应。褚兰生在村里休养了两天，临走时，渔民们还送了他不少东西。
褚兰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他自幼孤独，没有人看得起，一旦有人给他点温暖，他会从心底里感激，甚至永记心头。十几年以后，他一度成了富翁之后，他没有忘记这个曾经帮助过他给过他温暖的小渔村，他特地来了一次，可惜，小渔村已经没有了，这块地方被一个香港老板租了去，盖起了一个渔业加工厂。好不容易找到了两个老渔民，问起往事，两个老渔民已不记得了。褚兰生扼腕长叹！给了两个老渔民1000元钱，算是了了心愿。
褚兰生在小渔村渔民的指点下，步行一个小时后，来到一个汽车站，此时此刻，他犹如当年红军刚开始长征那样，只想冲出包围圈，到哪儿落脚，一点也没有去考虑，他毫无目的地登上一辆去广州的客车，到了终点，看看满车箱的人一个也没有了，才下了车，低着脑袋，怏怏朝车站门口走去。
车站门口一侧墙上，贴着两张通缉令，一个戴着红领巾的小学生边看便念道：“通缉令，暖城市公安局通字八二第一号：严重扰乱经济秩序的全国经济要犯褚兰生……”
褚兰生一愣，抬头向左右扫描了一下，眼睛落到门口两张通缉令上面，不觉大吃一惊，通缉令下他的一张照片历历在目。他一动不动看着通缉令，脑子一片空白，怔怔地站在原地，直到那个小学生读完通缉令转过身子，面对他走过来的时候，他一个寒颤，以最快的速度避开那个小学生，离开了火车站。
一路上，他不停地向后张望，总觉得有人跟着他。他尽挑那些偏僻的路段走，到最小的小吃摊充饥，半夜，他路过一个旅馆，想进去住一宿，抬头一望，门口贴着两张纸，他掉头就走，是不是通缉令，连他自己也没有看清。天亮时分，实在困得不行了，就躲进一间公共厕所里睡了一会。如此3天，人整整瘦了一圈。第4天，他偶尔在一方镶嵌镜子的店门前经过，一看自己的影像，镜子里的他瘦得像换了个人似的，他先是一惊，一会儿便转惊为喜：“太好了！”褚兰生暗自高兴了一阵子。
当晚，他住进了一家小旅馆。已经好几晚没有好好睡了，这一晚，他睡得很香，到天亮才醒来，洗刷了一下，随手取了一张报纸离开了旅馆。
那是一张《深海日报》，小旅馆不提供报纸，大概是前一位深海客人丢弃在旅馆里的。褚兰生边走边有意无意地翻了起来。
慢慢地他被《深海日报》上的文字吸引住了，干脆靠在人行道的一颗大树下认认真真地读了起来。他很喜欢读报，《暖城日报》每天必读，以便从中了解形势和发现对自己有用的东西加以利用。他发现《深海日报》除了头版与《暖城日报》没有什么区别外，其它版面上的文章在《暖城日报》上很难看到。很快，他从《暖城日报》的文章中捕捉到了一个信息，在暖城禁止的或不提倡的在深海似乎很宽容，许多东西完全是资本主义的，他感到惊讶，都是党的天下，暖城不可以做为什么在深海可以做呢？或许……一根神经在他的脑子里抖动了一下，敏感地捕捉到了对自己有用的东西：“去深海！”他立马作了决定。
他不敢乘火车，也不敢到长途汽车站乘长途汽车，两个地方都贴着通缉他的图文。唯一的办法就是到广州郊外拦截长途汽车，长途汽车停不停，只能靠运气了。他的运气还算可以，在广州郊外，侥幸拦下了一辆开往深海方向的长途汽车，登了上去。以后，如法炮制，换乘了3辆汽车，终于进了深海市。
在深海市长途汽车站，褚兰生没有看到通缉他的图文，使他放心了不少。出了汽车站，褚兰生在街上兜了一圈，已是傍晚了，他找了一家旅馆住了下来。旅馆里有《深海日报》，这是他所希望的。
一宿无话。第二天，他在街头的一根电线杆上看到一则招人告示，是工地扛水泥的活，他心有所动，把它揭了下来，按告示所知，找了起来。沿途，他发现这类告示很多，不过，所有的活儿，不是粗活就是脏活或重活，他挑了个相对轻松一点的建筑工地筛黄沙的活儿，为防万一，化名朱进生前去面试，一试便被用上了。说得直一点，人家等着用呢。他很满意，晚上不但可以睡在工地，中午还有一顿免费午餐呢，这是他没有想到的。
褚兰生是个做惯了的人，反正睡在工地，闲着也没事，常常早出晚归，几乎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工地领班一高兴，等工地总管到工地检查时，有意无意地对工地总管说了。工地总管听了，到实地看了看，见朱进生干得比别人欢，心里产生了一个想法，何不把他作为榜样树起来，激励其他人向他看齐。他把这个想法在一次进度汇报会上说了，大伙儿议论了一下，都认为这个想法很好，值得一试，唯独总裁另有一翻见解。
“树榜样、立典型，这都是个老皇历了，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拿的是一个人的工资，有多少人会这样做？这个榜样不会有多少人看齐！如果我们给他两个人的工资，人家才会向他看齐。但是，这样做首先要有定额，我想，我们搞个定额，你能完成多少定额，就给你多少钱，上班也可以灵活一点，不要拘泥那个8小时工作制，早来晚来、早走晚走随他们的便，谁家没有这样那样的事呢……”
“哇，好办法……”总裁还没有说完，与会者已经议论开了。
“至于总管说的那个朱进生嘛，我倒很想见见他！”总裁边说边站了起来。
工地总管带着总裁来到工地。
总裁不是别人，就是到深海发展、被深海市政府命名为“深海市商家精英”的褚竹生。
自褚竹生送走夏桃红后，他反复对褚梅生的问题细细地琢磨了一番：“褚梅生把钢材卖给我，虽然高于国家定的价，但这钱没到他口袋里，说是投机倒把，把他抓了起来；我买了他的钢材，加价卖给要货的人家，钱到了我的腰包里，说投机倒把，我才是投机倒把……”褚竹生的这些想法曾经对夏桃红说过，那是他情急之下说的，冷静下来再一想，不禁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是啊，申浦、深海都是党领导……”他从心底里害怕起来。
“这投机倒把的事看来还是不做为好，万一哪一天……”于是，他开始转向，把资金投向了房地产。
凭着他是“深海市商家精英”这块金字招牌，他很快获得了一块地块，并迅速投入开发。
新开工的工地什么都缺，特别的人手，褚兰生前来应聘，自然一聘一个着。
真的是不是冤家不聚头，18年前的一对冤家又碰头了。
“朱进生，总裁看你来了。”工地总管在褚兰生的背后喊了他一声。
正在弯腰曲背筛黄沙的褚兰生直起身子，把手中的铁锹往黄沙上一插，转过身子。
“褚竹生……”
“褚兰生！”
几乎在同一时间，褚兰生与褚竹生认出了对方。
本来面带笑容的褚竹生即刻冻住了脸上的笑容。
18年了，由于褚兰生的告发，使他身陷囹圄。在劳改农场，他曾经发过誓，等刑满释放后找褚兰生算帐，可等他真的获得自由了，也不知怎么的没了这个念头，后来，他娶到了闽唤玉，在劳改农场学到的电工知识在村里和工程队也发挥了作用，才有了到深海发展的机会。在深海，有时想想往事，他还真的想感谢褚兰生呢。可他不能原谅的是，他的母亲死了，是因为褚兰生告发了他，他吃了官司母亲才死的。他为此而一直耿耿于怀。
而褚兰生呢，在他明白他再努力也改变不了他“地主老儿的狗崽子”的那一刻，他开始悔恨自己告发了褚竹生，随着阅历的加深，他一直没有原谅过自己，想起这一段往事，总觉得他对不起褚竹生。在暖城，当他有了一定的成就后，他曾经打听过褚竹生的下落，想弥补一下对褚竹生的亏欠，可一直打听不到褚竹生的下落。
四目相对，各自想着各自的心思。褚竹生面露愠色，褚兰生的眼睛里闪烁着愧疚。
褚兰生张了张嘴，但没有发出声音。他觉察到了褚竹生的脸色，垂下眼皮，默默地转身怏怏离去。
褚竹生也张了张嘴，他想起了什么，想叫住他，但最终也没有发出声音。
褚竹生确实想起了存放在他办公台上的几分通缉令中有一份是通缉褚兰生的。当时，他看到那份通缉令时，他一阵激动，开始感觉挺高兴，后来呢，又产生了怜悯，毕竟是同乡，当年又都是“黑五类”，总有那么一点同情心。
褚竹生想叫住他，叫住他后是要告发他还是想帮助他，他自己也拿不定主意，因而，他只是张了张嘴。望着褚兰生的背影，他觉得他实在可怜，帮助他的想法一时占了上风。
他掏出笔记本，用最快的速度写了“公安在通缉你”6个字，撕下来折了折：“去，把这张纸条交给他。”褚竹生吩咐跟随在身后的万翔林。
万翔林快步赶了上去。褚竹生突然有点儿后悔了，又张了张嘴，不过仍然没有发出声音，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去。随行的一帮人云里雾里的不知因为所以，想问又不敢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跟在褚竹生身后。
“给，这是褚总裁叫我给你的！”万翔林追上褚兰生，把纸条往褚兰生手里一塞，转身追赶褚竹生去了。
褚兰生打开一看，百感交集，顿时从心里产生了对褚竹生的敬意。
褚竹生帮了褚兰生一把，只是出于他的怜悯和宽容 是一时的冲动，后来他曾经后悔过。但褚竹生没有想到的是，就是他这一时的冲动，使褚兰生对他产生了敬意，在后来的竞争中，当褚竹生即将破产的当口，褚兰生拉了他一把，才使他渡过难关，得以起死回生。
“这儿也在通缉！？”褚兰生盯着纸条上“公安在通缉你”那几个字，倒吸一口冷气。
都是党领导的天下，深海当然不会例外，深海公安接到暖城公安发来的通缉令后，把它转发到了各个单位，只是没有大张旗鼓地到处张贴而已。
“深海是不能呆了！”褚兰生想。
穷途落难的褚兰生，觉得暗里通缉他比明着更危险，要不是他更换了姓名前来应聘，也许早给他们逮住了。
到哪儿去呢？褚兰生一片惘然，无目的地在街头转悠。
一个挂着香港招牌的小吃店出现在他的面前。
“去香港！”褚兰生的眼睛一亮：“香港没有党，党管不着！”在文化大革命期间，他就听说内地有许多人因种种原因呆不下去逃港的，有成功的，也有失败的。不管成功与否，他决定试一试。
去香港，他有十足的信心，他听人说过，内地与香港接壤的地方，有一个中英街，街的一边是中国管辖的，另一边是英国政府管辖的，就这么一条街，一跨就过去了。
香港离深海不远，他花了半天时间就到了香港边关口岸。实际与他的设想相差得太远了，他连中英街是什么样儿也没见到，就被阻挡在口岸一边。更使他触目惊心的，在口岸中方一侧，张贴着通缉他的通缉令。
“天哪！”他赶紧低下头，掉头就走。正是：急急似漏网之鱼，忙忙如丧家之犬。
“褚兰生！”褚兰生刚刚走出几步，听到身后有人叫他。
“不好！”褚兰生一怔，不由自主地向前狂奔起来。
一个人拦住了他的去路，后面叫他的那个人赶了过来搭住了他的肩头。
“完了。”褚兰生的心一下紧缩起来。
“走吧！”不大一会儿，褚兰生镇定了下来，举起双手伸到拦住他去路的那个人面前。
自他逃亡的那刻起，他就准备着这一天的到来，在这一天到来之前，他提着心过日子，稍有风吹草动，他的心就七上八下地跳个不停。这一天真的到来了，他的心反而安定了下来。
这一天还没有到来，身前身后的两个人不是公安。
“想吃铐子！”拦住他去路的那个人按住了褚兰生伸出的双手小声说，“破财消灾吧，要么拿钱来，要么把你送公安，让他们立个功。”那个人边说边指指不远处的边防警察。
“敲诈！”褚兰生想了想，从上衣口袋里掏出300多元钱塞到那个人手里，然后，当着那个人的面，把所有的口袋翻了个底，双手一摊，“就这么一点。”
“妈的，碰到一个穷逃犯！”那个人朝褚兰生身后的那个人挥了挥手，“让这小子便宜了……他妈的党真抠门，光张贴告示，不悬赏，谁他妈的给你去举报，要是在我们那儿，弄个一万两万的就可以发个小财了。”
显然，这两个人是香港人。
褚兰生双掌合一，放在胸前拱了拱手，弯腰摸了摸小腿肚子，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褚兰生是个很有心机的人，他不是没有钱，而是把钱藏了起来，一部分夹在鞋垫下，一部分塞在袜统里，一部分绑在小腿上，还有一部分藏在内裤裤档里。
褚兰生回到深海，他听了那个港人说的“光张贴告示，不悬赏，谁他妈的给你去举报”的话，胆子似乎大了一点，在街上，不再缩头缩脑，东张西望起来。
街的一头，一个卖艺的在耍猴。他是个不喜欢看热闹的人，因闲得无聊，在不远处眺望的几眼，他隐约看见那个耍猴的在表演“变脸”，一会儿白脸，一会儿红脸，一会儿又变成了黑脸，看着看着，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变脸，把脸变掉，那通缉令不就失效了！”
当晚，他在一个小旅馆里住下后，对着镜子琢磨起来。笑、哭、发怒、鬼脸……反反复复一阵子，终于选定一个最佳方案――割脸。就是在两眼的鱼尾纹处以及腮帮子两侧各割两条缝，拉长脸，样子就变了，笑起来，就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主意一定，褚兰生立即动手，对着镜子，忍着疼，用刮胡子刀片三下二下就割完了。以后7天，他闭门不出，第8天，痂落。褚兰生对着镜子一试，不由大喜，镜子里拉长了脸的褚兰生与原来面目已大相径庭，不是熟人是很难辨认出来的。
褚兰生经历了一次被警察抓获的“演练”， 胆子慢慢地壮了起来，加上他“变了脸”，那落魄在外的游子的心开始牵挂家乡和亲人，暖城是回不去了，申浦老家应该没有问题的，也是一时心血来潮，他决定回申浦老家去。
一路很顺利，第4天就回到了申浦。尽管他整了容，还是心有余悸，不敢进村。到黄昏，才偷偷溜进村，小心翼翼地走到家门口，轻轻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他的父亲褚林森。
父亲一见到他，先是一愣。褚来生对着他笑了一笑，他才急忙把褚来生拉进屋，关上门。
“怎么现在回来，公安正通缉你呢！”褚林森小声说，“村口还贴着通缉你的告示呢！”
“我想过了，在外头像丧家犬似地躲躲藏藏，还不如在家里被抓呢！抓了我想也不会判我死刑吧。”褚兰生经过了这一段时间的逃亡经历，他似乎想开了，他甚至想到过去自首，只是还没有这个决心。
“躲一段时间再说吧，党的政策变化快，说不定哪一天会……”褚林森听了褚兰生的话，安慰了几句。
那一夜，父子俩一宿没睡，一是褚林森想知道儿子这段时间的情况，二是褚来生要了解申浦的情况特别是村里的情况，直到天亮褚兰生才慢慢睡去。褚林森当然不会睡，可怜天下父母心呐，他守着儿子，唯恐公安随时会来抓他儿子似地守着儿子。
褚兰生回申浦后，足不出户，天天呆在家里，一切全凭他父亲里里外外地料理生活。
自此半个多月，一直平安无事。一天傍晚，褚兰生实在在家里闷得慌，大着胆子到外面转了一圈。正是冤家路窄，在回家的路上碰上了褚梅生。
嬉笑怒骂，皆成文章。重现当年真实的故事。纪录中国民营企业的发展史；记载中国民营企业家曲折的命运；解剖了人性本能；描绘当今社会众生相。
这只小木船，是龙珍珍办理“南阳猪园”登记时请工商、税务部门的人员海上垂钓用的，只用过一次，一直搁在海边的山洞里。褚兰生是个绝顶聪明又事事处处极其小心的人，陆上离开暖城，要经过好几个要道，只要公安在一个要道上设卡，他便插翅难飞。而暖城300多公里的海岸线，公安是很难掌控得了的。
他的估计太准确了，当晚，那帮警察在“南阳猪园”扑空后，很快在进暖城的几个要道口设了哨卡，守株待兔，只待褚兰生落网。可此时，褚兰生早已远离暖城海岸，扯起小帆，沿着海岸南下了。
也是天公作美，一夜顺风。第二天、第三天，依旧风和日丽。入夜，他靠岸休息了一会，继续南下。他不太会驾船，全凭着顺风顺水，但还是数次与礁石相撞，最厉害的一次差一点被掀到海里。第四天，上午还是风平浪静，可一到下午，海上刮起了风，那风不算大，可对褚兰生来说，已经无法驾驭小船了，海岸都是礁石，想靠也靠不上。也是天无绝人之路，半个小时后，出现了一处海滩。他努力将船靠到岸边，可就是靠不上，几次下来，只得狠狠心，待一个海浪将船送到岸边时，他一个纵身跳了下去，挣扎着爬上一个高坡，刚刚直起身子，即刻一个踉跄，倒了下去。
他已经精疲力竭了。
傍晚时分，他才悠悠醒来。
他挣扎着坐起身子，向大海望去，小船已不知去向，但见：
海风呼啸，水势连天；海风呼啸摇宇宙，水势连天撼山川。千层雪浪，万迭烟波；千层雪浪冲云霄，万迭烟波霾天空。轰隆隆，巨浪拍崖；呼啦啦，水飞四野。
他非常幸运，几年以后，当他谈及这次历程的时候，一个渔民出身的部下惊讶地说：“褚总的命真大，海上无风三尺浪，一只小船，在海里漂流了三天三夜，行程数百里，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褚兰生的命的确大，海滩里边竟会有个小渔村。进村一问，已到了广东地界。
小渔村渔民好客，尽管渔民们生活得很艰难，对落难的他还是给以了特别的关怀照应。褚兰生在村里休养了两天，临走时，渔民们还送了他不少东西。
褚兰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他自幼孤独，没有人看得起，一旦有人给他点温暖，他会从心底里感激，甚至永记心头。十几年以后，他一度成了富翁之后，他没有忘记这个曾经帮助过他给过他温暖的小渔村，他特地来了一次，可惜，小渔村已经没有了，这块地方被一个香港老板租了去，盖起了一个渔业加工厂。好不容易找到了两个老渔民，问起往事，两个老渔民已不记得了。褚兰生扼腕长叹！给了两个老渔民1000元钱，算是了了心愿。
褚兰生在小渔村渔民的指点下，步行一个小时后，来到一个汽车站，此时此刻，他犹如当年红军刚开始长征那样，只想冲出包围圈，到哪儿落脚，一点也没有去考虑，他毫无目的地登上一辆去广州的客车，到了终点，看看满车箱的人一个也没有了，才下了车，低着脑袋，怏怏朝车站门口走去。
车站门口一侧墙上，贴着两张通缉令，一个戴着红领巾的小学生边看便念道：“通缉令，暖城市公安局通字八二第一号：严重扰乱经济秩序的全国经济要犯褚兰生……”
褚兰生一愣，抬头向左右扫描了一下，眼睛落到门口两张通缉令上面，不觉大吃一惊，通缉令下他的一张照片历历在目。他一动不动看着通缉令，脑子一片空白，怔怔地站在原地，直到那个小学生读完通缉令转过身子，面对他走过来的时候，他一个寒颤，以最快的速度避开那个小学生，离开了火车站。
一路上，他不停地向后张望，总觉得有人跟着他。他尽挑那些偏僻的路段走，到最小的小吃摊充饥，半夜，他路过一个旅馆，想进去住一宿，抬头一望，门口贴着两张纸，他掉头就走，是不是通缉令，连他自己也没有看清。天亮时分，实在困得不行了，就躲进一间公共厕所里睡了一会。如此3天，人整整瘦了一圈。第4天，他偶尔在一方镶嵌镜子的店门前经过，一看自己的影像，镜子里的他瘦得像换了个人似的，他先是一惊，一会儿便转惊为喜：“太好了！”褚兰生暗自高兴了一阵子。
当晚，他住进了一家小旅馆。已经好几晚没有好好睡了，这一晚，他睡得很香，到天亮才醒来，洗刷了一下，随手取了一张报纸离开了旅馆。
那是一张《深海日报》，小旅馆不提供报纸，大概是前一位深海客人丢弃在旅馆里的。褚兰生边走边有意无意地翻了起来。
慢慢地他被《深海日报》上的文字吸引住了，干脆靠在人行道的一颗大树下认认真真地读了起来。他很喜欢读报，《暖城日报》每天必读，以便从中了解形势和发现对自己有用的东西加以利用。他发现《深海日报》除了头版与《暖城日报》没有什么区别外，其它版面上的文章在《暖城日报》上很难看到。很快，他从《暖城日报》的文章中捕捉到了一个信息，在暖城禁止的或不提倡的在深海似乎很宽容，许多东西完全是资本主义的，他感到惊讶，都是党的天下，暖城不可以做为什么在深海可以做呢？或许……一根神经在他的脑子里抖动了一下，敏感地捕捉到了对自己有用的东西：“去深海！”他立马作了决定。
他不敢乘火车，也不敢到长途汽车站乘长途汽车，两个地方都贴着通缉他的图文。唯一的办法就是到广州郊外拦截长途汽车，长途汽车停不停，只能靠运气了。他的运气还算可以，在广州郊外，侥幸拦下了一辆开往深海方向的长途汽车，登了上去。以后，如法炮制，换乘了3辆汽车，终于进了深海市。
在深海市长途汽车站，褚兰生没有看到通缉他的图文，使他放心了不少。出了汽车站，褚兰生在街上兜了一圈，已是傍晚了，他找了一家旅馆住了下来。旅馆里有《深海日报》，这是他所希望的。
一宿无话。第二天，他在街头的一根电线杆上看到一则招人告示，是工地扛水泥的活，他心有所动，把它揭了下来，按告示所知，找了起来。沿途，他发现这类告示很多，不过，所有的活儿，不是粗活就是脏活或重活，他挑了个相对轻松一点的建筑工地筛黄沙的活儿，为防万一，化名朱进生前去面试，一试便被用上了。说得直一点，人家等着用呢。他很满意，晚上不但可以睡在工地，中午还有一顿免费午餐呢，这是他没有想到的。
褚兰生是个做惯了的人，反正睡在工地，闲着也没事，常常早出晚归，几乎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工地领班一高兴，等工地总管到工地检查时，有意无意地对工地总管说了。工地总管听了，到实地看了看，见朱进生干得比别人欢，心里产生了一个想法，何不把他作为榜样树起来，激励其他人向他看齐。他把这个想法在一次进度汇报会上说了，大伙儿议论了一下，都认为这个想法很好，值得一试，唯独总裁另有一翻见解。
“树榜样、立典型，这都是个老皇历了，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拿的是一个人的工资，有多少人会这样做？这个榜样不会有多少人看齐！如果我们给他两个人的工资，人家才会向他看齐。但是，这样做首先要有定额，我想，我们搞个定额，你能完成多少定额，就给你多少钱，上班也可以灵活一点，不要拘泥那个8小时工作制，早来晚来、早走晚走随他们的便，谁家没有这样那样的事呢……”
“哇，好办法……”总裁还没有说完，与会者已经议论开了。
“至于总管说的那个朱进生嘛，我倒很想见见他！”总裁边说边站了起来。
工地总管带着总裁来到工地。
总裁不是别人，就是到深海发展、被深海市政府命名为“深海市商家精英”的褚竹生。
自褚竹生送走夏桃红后，他反复对褚梅生的问题细细地琢磨了一番：“褚梅生把钢材卖给我，虽然高于国家定的价，但这钱没到他口袋里，说是投机倒把，把他抓了起来；我买了他的钢材，加价卖给要货的人家，钱到了我的腰包里，说投机倒把，我才是投机倒把……”褚竹生的这些想法曾经对夏桃红说过，那是他情急之下说的，冷静下来再一想，不禁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是啊，申浦、深海都是党领导……”他从心底里害怕起来。
“这投机倒把的事看来还是不做为好，万一哪一天……”于是，他开始转向，把资金投向了房地产。
凭着他是“深海市商家精英”这块金字招牌，他很快获得了一块地块，并迅速投入开发。
新开工的工地什么都缺，特别的人手，褚兰生前来应聘，自然一聘一个着。
真的是不是冤家不聚头，18年前的一对冤家又碰头了。
“朱进生，总裁看你来了。”工地总管在褚兰生的背后喊了他一声。
正在弯腰曲背筛黄沙的褚兰生直起身子，把手中的铁锹往黄沙上一插，转过身子。
“褚竹生……”
“褚兰生！”
几乎在同一时间，褚兰生与褚竹生认出了对方。
本来面带笑容的褚竹生即刻冻住了脸上的笑容。
18年了，由于褚兰生的告发，使他身陷囹圄。在劳改农场，他曾经发过誓，等刑满释放后找褚兰生算帐，可等他真的获得自由了，也不知怎么的没了这个念头，后来，他娶到了闽唤玉，在劳改农场学到的电工知识在村里和工程队也发挥了作用，才有了到深海发展的机会。在深海，有时想想往事，他还真的想感谢褚兰生呢。可他不能原谅的是，他的母亲死了，是因为褚兰生告发了他，他吃了官司母亲才死的。他为此而一直耿耿于怀。
而褚兰生呢，在他明白他再努力也改变不了他“地主老儿的狗崽子”的那一刻，他开始悔恨自己告发了褚竹生，随着阅历的加深，他一直没有原谅过自己，想起这一段往事，总觉得他对不起褚竹生。在暖城，当他有了一定的成就后，他曾经打听过褚竹生的下落，想弥补一下对褚竹生的亏欠，可一直打听不到褚竹生的下落。
四目相对，各自想着各自的心思。褚竹生面露愠色，褚兰生的眼睛里闪烁着愧疚。
褚兰生张了张嘴，但没有发出声音。他觉察到了褚竹生的脸色，垂下眼皮，默默地转身怏怏离去。
褚竹生也张了张嘴，他想起了什么，想叫住他，但最终也没有发出声音。
褚竹生确实想起了存放在他办公台上的几分通缉令中有一份是通缉褚兰生的。当时，他看到那份通缉令时，他一阵激动，开始感觉挺高兴，后来呢，又产生了怜悯，毕竟是同乡，当年又都是“黑五类”，总有那么一点同情心。
褚竹生想叫住他，叫住他后是要告发他还是想帮助他，他自己也拿不定主意，因而，他只是张了张嘴。望着褚兰生的背影，他觉得他实在可怜，帮助他的想法一时占了上风。
他掏出笔记本，用最快的速度写了“公安在通缉你”6个字，撕下来折了折：“去，把这张纸条交给他。”褚竹生吩咐跟随在身后的万翔林。
万翔林快步赶了上去。褚竹生突然有点儿后悔了，又张了张嘴，不过仍然没有发出声音，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去。随行的一帮人云里雾里的不知因为所以，想问又不敢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跟在褚竹生身后。
“给，这是褚总裁叫我给你的！”万翔林追上褚兰生，把纸条往褚兰生手里一塞，转身追赶褚竹生去了。
褚兰生打开一看，百感交集，顿时从心里产生了对褚竹生的敬意。
褚竹生帮了褚兰生一把，只是出于他的怜悯和宽容 是一时的冲动，后来他曾经后悔过。但褚竹生没有想到的是，就是他这一时的冲动，使褚兰生对他产生了敬意，在后来的竞争中，当褚竹生即将破产的当口，褚兰生拉了他一把，才使他渡过难关，得以起死回生。
“这儿也在通缉！？”褚兰生盯着纸条上“公安在通缉你”那几个字，倒吸一口冷气。
都是党领导的天下，深海当然不会例外，深海公安接到暖城公安发来的通缉令后，把它转发到了各个单位，只是没有大张旗鼓地到处张贴而已。
“深海是不能呆了！”褚兰生想。
穷途落难的褚兰生，觉得暗里通缉他比明着更危险，要不是他更换了姓名前来应聘，也许早给他们逮住了。
到哪儿去呢？褚兰生一片惘然，无目的地在街头转悠。
一个挂着香港招牌的小吃店出现在他的面前。
“去香港！”褚兰生的眼睛一亮：“香港没有党，党管不着！”在文化大革命期间，他就听说内地有许多人因种种原因呆不下去逃港的，有成功的，也有失败的。不管成功与否，他决定试一试。
去香港，他有十足的信心，他听人说过，内地与香港接壤的地方，有一个中英街，街的一边是中国管辖的，另一边是英国政府管辖的，就这么一条街，一跨就过去了。
香港离深海不远，他花了半天时间就到了香港边关口岸。实际与他的设想相差得太远了，他连中英街是什么样儿也没见到，就被阻挡在口岸一边。更使他触目惊心的，在口岸中方一侧，张贴着通缉他的通缉令。
“天哪！”他赶紧低下头，掉头就走。正是：急急似漏网之鱼，忙忙如丧家之犬。
“褚兰生！”褚兰生刚刚走出几步，听到身后有人叫他。
“不好！”褚兰生一怔，不由自主地向前狂奔起来。
一个人拦住了他的去路，后面叫他的那个人赶了过来搭住了他的肩头。
“完了。”褚兰生的心一下紧缩起来。
“走吧！”不大一会儿，褚兰生镇定了下来，举起双手伸到拦住他去路的那个人面前。
自他逃亡的那刻起，他就准备着这一天的到来，在这一天到来之前，他提着心过日子，稍有风吹草动，他的心就七上八下地跳个不停。这一天真的到来了，他的心反而安定了下来。
这一天还没有到来，身前身后的两个人不是公安。
“想吃铐子！”拦住他去路的那个人按住了褚兰生伸出的双手小声说，“破财消灾吧，要么拿钱来，要么把你送公安，让他们立个功。”那个人边说边指指不远处的边防警察。
“敲诈！”褚兰生想了想，从上衣口袋里掏出300多元钱塞到那个人手里，然后，当着那个人的面，把所有的口袋翻了个底，双手一摊，“就这么一点。”
“妈的，碰到一个穷逃犯！”那个人朝褚兰生身后的那个人挥了挥手，“让这小子便宜了……他妈的党真抠门，光张贴告示，不悬赏，谁他妈的给你去举报，要是在我们那儿，弄个一万两万的就可以发个小财了。”
显然，这两个人是香港人。
褚兰生双掌合一，放在胸前拱了拱手，弯腰摸了摸小腿肚子，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褚兰生是个很有心机的人，他不是没有钱，而是把钱藏了起来，一部分夹在鞋垫下，一部分塞在袜统里，一部分绑在小腿上，还有一部分藏在内裤裤档里。
褚兰生回到深海，他听了那个港人说的“光张贴告示，不悬赏，谁他妈的给你去举报”的话，胆子似乎大了一点，在街上，不再缩头缩脑，东张西望起来。
街的一头，一个卖艺的在耍猴。他是个不喜欢看热闹的人，因闲得无聊，在不远处眺望的几眼，他隐约看见那个耍猴的在表演“变脸”，一会儿白脸，一会儿红脸，一会儿又变成了黑脸，看着看着，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变脸，把脸变掉，那通缉令不就失效了！”
当晚，他在一个小旅馆里住下后，对着镜子琢磨起来。笑、哭、发怒、鬼脸……反反复复一阵子，终于选定一个最佳方案――割脸。就是在两眼的鱼尾纹处以及腮帮子两侧各割两条缝，拉长脸，样子就变了，笑起来，就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主意一定，褚兰生立即动手，对着镜子，忍着疼，用刮胡子刀片三下二下就割完了。以后7天，他闭门不出，第8天，痂落。褚兰生对着镜子一试，不由大喜，镜子里拉长了脸的褚兰生与原来面目已大相径庭，不是熟人是很难辨认出来的。
褚兰生经历了一次被警察抓获的“演练”， 胆子慢慢地壮了起来，加上他“变了脸”，那落魄在外的游子的心开始牵挂家乡和亲人，暖城是回不去了，申浦老家应该没有问题的，也是一时心血来潮，他决定回申浦老家去。
一路很顺利，第4天就回到了申浦。尽管他整了容，还是心有余悸，不敢进村。到黄昏，才偷偷溜进村，小心翼翼地走到家门口，轻轻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他的父亲褚林森。
父亲一见到他，先是一愣。褚来生对着他笑了一笑，他才急忙把褚来生拉进屋，关上门。
“怎么现在回来，公安正通缉你呢！”褚林森小声说，“村口还贴着通缉你的告示呢！”
“我想过了，在外头像丧家犬似地躲躲藏藏，还不如在家里被抓呢！抓了我想也不会判我死刑吧。”褚兰生经过了这一段时间的逃亡经历，他似乎想开了，他甚至想到过去自首，只是还没有这个决心。
“躲一段时间再说吧，党的政策变化快，说不定哪一天会……”褚林森听了褚兰生的话，安慰了几句。
那一夜，父子俩一宿没睡，一是褚林森想知道儿子这段时间的情况，二是褚来生要了解申浦的情况特别是村里的情况，直到天亮褚兰生才慢慢睡去。褚林森当然不会睡，可怜天下父母心呐，他守着儿子，唯恐公安随时会来抓他儿子似地守着儿子。
褚兰生回申浦后，足不出户，天天呆在家里，一切全凭他父亲里里外外地料理生活。
自此半个多月，一直平安无事。一天傍晚，褚兰生实在在家里闷得慌，大着胆子到外面转了一圈。正是冤家路窄，在回家的路上碰上了褚梅生。
嬉笑怒骂，皆成文章。重现当年真实的故事。纪录中国民营企业的发展史；记载中国民营企业家曲折的命运；解剖了人性本能；描绘当今社会众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