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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卷 第四十四回 咸鱼翻身心怜旧人 雷电轰鸣烈火干柴

    艾教授当即从信封内取出一样物件,是巴掌大的红绒线编织成的中国结。郁大夫拎起一看,点了下头:“手工细腻,艺术品。”这回环往复的红线织成的有四个角的造型有中国古代八卦图的元素,四个角意味着天地水火或大地的四个角,古时信天圆地方。认为是阴阳男女,则未免牵强了。红线回环往复连绵不断象征团结和谐。把它称之为中国结,确是很贴切。

    艾教授向老友叙述着几年前多副教授的妻子,要把她的丧夫的妹子介绍给他,据介绍方说,因为女方的正上初中的儿子反对老妈再婚,夫死从子,才没有结果。艾教授说:“其实我当时是不该半推半就的见面的,因为心里已经有了女弟子。最后没有成功,我倒是虚了一口气。”

    郁文笑说;“你怕是心里有遗憾吧,人家有身体有本事,长相还不错,你们年龄差距不算大,你怕有些动心吧。据林飞说,这女保安人品很好,感情还细腻。她同林飞相处如姐妹,我同林非说,你们快成同性恋了。”

    艾椿叹息一声:“许多男人在感情生活中不断有心动,有遗憾,但也有少数男人有了女人后就再没有过心动和遗憾。我是属于前一种的,不是正宗好男人。”艾椿想起了他同纹同紫蛾的关系。

    “有一点心动也正常,就像斯大林说:革命者在艰苦残酷的斗争中,有点动摇是正常的,只要能克服,而且没有行动上的叛变,就是好同志。你属于好同志么,到现在老少还坚持着奋斗。”郁文调侃着。

    “林飞能碰上多副教授的妻妹,也是缘分,你也省心的多。”

    “林飞本来不要贴身保安的,她说她一直没有放弃练武术,还很自信不怕坏人。我一再说,这世道不平静,一个女的四处奔波有风险。她同意了我的意见。但是男保安她一概不要,年轻的女保安她也不想要,女孩的心大多不平静。后来在一家武术馆邂逅了现在的保安。”

    “这也是一种缘分吧。”

    “你同林飞的保安这次相遇也是有缘,世上是各色的缘份,你们的‘中国结’缘分也是佳话。”郁文把中国结交给艾椿,“这友谊的象征保存好,别让你的女弟子看到啦,女人大都心过细。”郁文笑说,“上午我带你去看两个新的景点,然后到水上乐园泛回舟。”

    水上泛舟的情趣艾教授久已没有享受到了,时令正是仲秋,头顶的太阳温熙,湖光云影,水波如缎。艾椿发现老友有难得见到的兴奋,或许是林飞来看他的原因。

    “老兄,这一次来能见到嫂子也就不虚此行。要是没别的事,明天我得拜拜了。”艾椿教授想到黄金周快到了,柳留梅是肯定要回家的,凌乱的家得收拾一下,床上的被子得透透气晒晒太阳,被单要清洗干净。艾椿不习惯把被单交给作坊洗,有回他的内衣交给洗衣房,拿回来穿在身上后,浑身发痒。柳留梅有裸睡的习惯,被单是一定要自己洗的,用高级洗衣粉,用开水烫,这些程序都不能少的。

    “你同林飞是凑巧碰上的。正戏还没上演,怎么就想蹓?”郁大夫说,“你老嫂子现在晚景凄凉,年初她来省里看病,找到了我,是肌肉萎缩症,丈夫又是脑血酸后遗症,整天在轮椅上,两人没有子女,工资又不高,积蓄不多,日子过得紧巴巴。我想给他请一个身强力壮的女孩照顾她与丈夫,你把她带过去。我这一辈子有愧两个女人,其中一个就是你老嫂子,我打成右派后,她的代课教师也拿掉了,难以养活自己,为了陪我,千方百计在我劳改农场的一位干部家当了保姆,为的是能时常看到我,安慰我。这一陪就是近三年,我好不容易说服她改嫁,总算她命好,遇到了一个好人,一辈子都很疼她,我真是对他感激不尽。所以,我是一定要给他俩帮助的。”

    “那你就见外了,我同老嫂子原来在一个城市,她这么艰难,你怎么不同我说一声呢。”

    “按说应该告诉你的,想当年我们无奈办了离婚手续后,多亏你悉心照应她半年。但你老嫂子不让我告诉你,你们在一个城市,还不是怕你又要为她操心。她同老伴可能去你们城市定居时间不长,本来一直住在她老伴的乡下,两人都喜欢乡间的环境。后来老伴中风,才到了你那个地方,老伴的单位有他的房子。”

    “乡间是不错,但医疗条件还是不如城市。”

    “他要不是病得这么重,看病又这么难,她也不会找我,我也就不会知道她的困境。我平反后,考虑到她已有家室,就没有同她多联系,但心里是一直有她的。一个男人,他怎能忘掉曾经相爱过而且患难与共过的女人呢?”郁大夫长长的叹息一声,“我现在算是咸鱼翻身,过的算是小康日子,我不能只顾自己过得好,扶你困境中的老嫂子一把,是我这辈子如何做人这个题目中的应有之义。今生不能有大的遗憾和怨恨。”

    “那你让我什么时候走呢?”艾椿教授想,从省城带一位家政走,这成本不是很高吗?是否这位家政很能干?就像有钱人爱用菲佣,生了孩子专门花大钱请月嫂?来省城之前,还在街上偶遇曾同南书记拖拍一年多的霜姐,她说自己还一人过,让霜姐去照应郁文前妻不很好吗?

    “最多再等一两天。黄金周快到了,不误你到你的绚丽的梅园游园惊梦啊!下午我陪你打四圈麻将,晚上再去阿妹请我们客的酒店品尝‘忘年之恋’‘心心相印’。”

    “四圈麻将?好!一辈子著作等身的梁实秋也爱打麻将,每次只打四圈,一两个小时。喝咖啡时都在思考的鲁迅先生也爱打麻将,也只是打上一小会。看来,有所成就的人,都是善于控制自己的人。”

    “那也不一定,就感情来说,大人物小人物怕都难控制吧!就梁实秋来说,晚年丧妻后遇到年轻的韩菁清,他的感情也如洪水难以控制,这份感情的牌一圈圈的打了十年,一直打到他离开这个世界。毛主席遇到二十多岁的江某人,打起了感情牌,包括张闻天在内的许多人,都要求毛主席退出牌局,可他已不能从牌桌上下来了。男人上了爱情牌局,你用起重机也难把他吊走啊!”

    下午两小时的两圈麻将结束,还不到五点。麻友们离开不久,门铃响起,艾椿起身去开了门,可刚到门边,听的有钥匙在锁孔里响动,门很快开了,门口站着一位身材停匀风姿怡然的着一身牛仔服的姑娘,手里拎着一包新鲜的素菜。艾椿不免一惊,其神韵其脸盘酷似自己的柳留梅。自从自己的灵魂中有了柳留梅,艾椿对年轻的女性不像一般的老人熟视无睹。艾椿时不时要同自己的女弟相比,他真的发现吾国吾民中的年轻女人确是美不胜收的多多,这是她年轻的时候没有发现的。

    年轻时不懂得美!不怜惜美。

    艾椿礼貌的让到一边,姑娘很自然的进了屋,像进自己的家里一样自然,正在打电话的郁大夫同姑娘亲切而自然的摆了摆手。

    “这是我的老友艾教授,你称他叔叔吧!”语文对女孩说。

    女孩对艾教授羞涩的一笑,并行了八十度的鞠躬礼。

    晚上没有到酒店去,姑娘提议在家整几个菜,她带来了新鲜的韭菜黄瓜卷心菜,艾椿举双手同意,姑娘的手很麻利,艾椿同郁文一盘棋还没下完,四个凉菜已经上桌:卤素鸡、盐水鸭、豆干丝拌黄瓜、松花蛋。热菜是两盘:韭菜炒干丝、醋炝海虾米包心菜。还有一大碗西红柿鸭蛋汤,上面漂了几根鲜绿的小葱叶。

    “教授,这素菜可是正宗绿色食品,不是超市上买的。”郁文说。

    看着这一桌干干净净清淡的菜,还有青春靓丽的烧菜人,艾椿的口味上来了,这味觉不只是在舌头上的。老伴亡故后,什么好的菜都味同嚼蜡,后来有了女弟子,喝盐水汤也有鲜味。这味觉可是在舌尖以外的感觉上啊!而有了这种好感觉,吃饭才有浓厚的兴趣,食物里的营养才能吸收。许多老夫老妻到了晚年,是彼此的衰老引起的审丑疲劳抑或是生理病变产生的环情绪?要么是冷脸相向整天没有半句话,要么是争吵,一日三餐岂能有营养吸收?更恶劣的是饭桌上的冷战,那不是在加速彼此的死亡?其实你想到几十年的相守,成了你的伴侣,已经是你的一条胳膊一条腿,好环都是你的,就不要彼此过不去。伴侣是个缘分,无所谓好坏,跟对方过不去,到头来还是跟自个儿过不去啊!

    “这是我到你这里来的几天里吃得最放松的一顿饭。!”艾椿揉了揉尚未发福的肚子

    “比阿妹请我们吃得还满意吗?”

    “各有千秋。只是我一辈子不习惯酒店的环境,还是家庭使人温馨。”

    郁大夫提议外出散一会步,小区的小公园很安静,两人拣了僻静处的靠椅上坐了下来。这里同上次艾教授同栀子坐的地方不远,只是石板地面上少了银钉,月儿躲到云层中去了。

    “明天我允许你离开,我听你手机的铃音很多,是你的梅的吧!”郁文说。

    正说着,艾椿的手机美妙的叫了一声,是柳留梅发来的。艾椿打开字幕,是一首诗:君问归期已有期,梅山夜雨涨春池,会当共点东窗烛,却赏梅山夜雨时。“艾椿会意的笑了一下,把发光的字屏递给郁文。

    “小柳发的吧!她把李商隐的诗改装了一下。改的好,‘未有期’改成‘已有期’,表明没几天的黄金假期你们要团圆。‘何当共剪西窗烛’改成‘会当共点东窗烛’,说明有情人见面已成定期,这‘共点’好,道尽了会面时的喜悦。可是‘巴山’何以改‘梅山’?西窗何以改称东窗?”

    “因为我住的地方旁边的小山峦多梅树,都称其梅山。我的卧室的窗户是向东的。”

    “好,一字双意,梅山夜雨,有意境!”郁文把手机递给艾椿,“老兄乃有福之人,知音互唱,人生一大乐事。”

    但艾教授并没有对“东窗”“夜雨”作是出实质性解读。改装后的诗自然另有意境,但非郁文所能全部会意。“东窗”者,两人的植树节是在东厢房定的。“夜雨”者,巫山云雨也。两人缠绵初时,作为老人,自然不比年轻人,她总是加以抚爱,红烛方可挺然生辉,“会当共点东窗烛”即此之隐喻。缠绵依依,汩汩流水,“梅山夜雨涨春池”。两人总把爱怜给以诗化,这,怕是老友意会不到的,艾椿诡秘的笑了起来。

    “笑什么?想到即将团圆,高兴了吧。”郁文说。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艾椿说。

    “好了,文人的情事总应该雅些好,我最讨厌的是时下用身体写作的所谓作家。情事并不丑陋,但不能弄的肉麻,不能下三流。”郁文清了清嗓子,“老兄,这次邀你来,是请你给我帮大忙的,今天来我家的姑娘你知道是谁?”

    “亲戚?家政?”

    “我 的 女 儿!”沉默了一会,郁文一字一顿的说。

    艾椿似乎还没有准备好听意外的消息:“你说什么?认的干女儿?”

    “是我的亲生女儿。”郁大夫把重音落在亲生上,他仰望着天上的星星。

    艾椿惊愕了,张大了嘴巴,他想,郁文哪有女儿?原配生的女儿夭折,阿妹怀上的孩子不幸流产。

    再好的朋友彼此都不是绝对的透明,诚如最恩爱的夫妻也没有必要彻底透明,每个人都有自己精神上的珍藏品。郁大夫有个私生女就是他精神中的珍藏品。

    “我的右派平反比较迟,因为还夹杂我所谓攻击一党专政的刑事案件,因为我说过,民主党派要能事实上的参政。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不管我们右派有没有平反,但我的刑期已满,对我们来说天空已经兰了许多。我在农场外面的村子里赁了农户一间房子,等待着上面处理我要求彻底平反的申诉,我不想去骚扰省城里的朋友,何况这个山村风景秀丽空气清新。我怕烧饭做菜,就在房东家搭伙。大部分素菜是房东自己种的,很鲜嫩可口,不施化肥,不用农药,绿色食品。今天我们吃的素菜就是从那里带来的。”郁文喝了口水,“但是,奇怪的是男房东炒的菜远不如女房东经手弄的菜有口味,同样的油和素菜,一经女房东制作就是上口。也就是从那时候我相信人的手是不一样的,有些女人的手则有些另样,能化腐朽为神奇。她在那个山村算是有文化的人,读到小学毕业。自从毛主席提出大家读点《红楼梦》,也问起我林黛玉贾宝玉的事,我把自己的《红楼梦》给她看,她竟能看得下去。很聪明的女人。她有时还能写写民歌,写好了让我修改,那字也有些灵气。”

    艾椿立即想到女弟子的手,是有某种特异功能,他很喜欢她的触摸。

    “我去不久,男房东随村里的建筑队去县城打工,平时一两个星期才回来一趟。南房东生的身强力壮,刚四十出头,是建筑队里的骨干。我奇怪他们怎么没有孩子,我曾暗示她与他去医院检查。这夫妻俩口对我很好,女房东变着法儿让我吃饱吃好,她的家也就成了我义务行医的场所,病人络绎不绝。我觉得吵闹了房东,可是女房东显得很高兴。那段日子我过的梃糍实。那时候我就感到农村极需要优秀的医生。”

    “中国农民为社会贡献太多,政府没有理由淡忘农民。”艾椿感慨地说。

    “我离开这个村里的那个夏天,雷雨特别的多,尤其是响雷,女房东又是特别的怕闪电雷鸣。记得是八月八日那个晚上,山村上空雷公的烽火轮几乎彻夜在上空滚动。我的住房是房东的西厢房,中间有道门,平时房东一直是用竹枝插销插上的,我怀疑那天晚上的炸雷把插销震落了。显然这个山村成了雷场,雷公要在这里倾泻怒气似的。人在这时候是无处躲避的,只能听老天爷发落,你会觉得人在大自然的威力下真的是无奈的,也是渺小的。

    “电光一闪,跟着一个炸雷把隔开我同房东的那扇门给震开了,跟着女房东从门口冲了进来,一把抱住了我。我一辈子也难得听到这种炸雷,好像世界的末日快到了,心里也有些发怵,我本能的一下抱住了女房东丰腴的身体。在这种时候我已是个自然人了,女房东的手指更像带火的一样,把干柴似的我整个儿给燃着了。我惊奇的发现她还是个处子,我已听不到外面电闪雷鸣,只听到我的胸腔里雷声滚滚。我们两人都湿透了,室外不知何时雷电消失。她用贴身小衣给我擦汗,她哭着告诉我,她男人从来不行,因为嫁鸡随鸡吧,是女人的命,她从没想过离婚。想到她男人铁塔似的身板,竟无法进入女人的身体,人的无奈可见一斑,人的表里真难一致啊!”

    艾椿相信,看似无所不能的人,其实经常是无能为力的。

    “第二天山村出奇的平静,似乎昨夜根本就没有滚滚巨雷。但是村西头一棵古老的银杏树被雷公劈下了一个大枝,还电死了一头猪。这天下午山村邮递员给我送来了肯定要给我平反的通知书,我决定马不停蹄的赶到县城,连夜搭火车去省城。没有平反经历的人不知道,怕政策多变,得赶紧彻底掀掉头上戴了二十多年的右派帽子。女房东上午就回娘家去了,看昨夜惊雷有没有吓着年老的父母。我想留个条子给她,告诉我为什么走得这么急。我打好背包,将衣服杂什都放进一个小箱子,想再等一等,希望女房东能回来。等来的倒是男房东,他一头汗的进了家,说是昨夜他一夜没睡好,他屋里人是最怕雷声的,好在我赁了他家的西厢房。那语气是很感谢我的,想到昨夜风雨昨夜情,满心的尴尬,如坐针毡的尴尬。”

    艾椿立即联想起有回柳留梅的父母专程来访,说是太感谢艾椿对他们女儿的关心,艾椿心理不也是如坐针毡的尴尬,总有自己不是正人君子的感觉。还是远方的伍教授说得好:我一开始就决定公开我们的晨昏恋,我绝不能隐蔽的同我年轻的妻子过没有阳光的生活 ,我不愿意过双重人的生活。

    “我决定立即起程,不能再等女房东了,告诉男房东我去上访,这里的百姓不太明白‘平反’,上访都知道,有了冤屈不平就上访,他们也都知道附近劳教农场的的许多人不少是受了大冤屈的。男房东说这是我的大事,耽误不得的,立即扛起我的背包和箱子送我。从他家到附近的车站还有五六里,他把我送上车,车子开了才同我挥手告别。我坐定后才感到满身是冷汗。坐在车上我总觉得有什么遗忘似的,到了县城,住在招待所后,我才想起陪伴我二十多年的《红楼梦》没有带走。《红楼梦》留给她也是天意吧。

    “但是,这本书是你的老嫂子当年作为定情的信物赠送给我的。那时候她说,你们理工医农的要懂得些文学,看《红楼梦》就贴近文学了。从此我一直把这定情物携带在身边,未想到苦难快结束时离开了我了。”

    “人同物也是有缘的,你的《红楼梦》是注定要成定情物啊!”艾椿感慨道。

    “是啊——”郁文长长的叹息一声, “从此我再也没有去过那个我生活了二十二年的农场和附近的小山村,但那个惊雷轰鸣之夜我是难以从心底抹去。我当然想不到那个晚上竟延续了我的生命,我的唯一的女儿在那个山村生活了二十多年。”郁文异常平静的说,“我是在半年前才知道女儿的存在。那个星期一的上午我在值班每星期半天的专家门诊,每次的病人都很多,常常到十二点还下不了班。那天到十二点半看完最后一位病人,刚打算起身离开,来了一位高挑个儿姑娘,生得眉清目秀,不施粉黛,朴朴实实,我精神为之一振,虽然已很疲劳,还是坐了下来,准备问诊。姑娘侧身坐我身边,她背过身,小心翼翼的从怀里取出一张塑料透明纸包裹着的一个信封,她把信封交给我,上写郁文医生亲收。信封没有封口的,我抽出信页,上面是短短的歪歪斜斜的两三行字:‘郁,见你面的是你的亲生女儿,我给你拉扯大了,交给你了 ,她是一个很有孝心的女儿,她会对你们孝敬的。女儿的名字叫晓蕾,除了你,我的蕾在世上已没有亲人了。向嫂子问好,希望不会给你们添乱。’你留下的书也还给你。”

    艾椿怀疑老友是不是在编故事?

    “女儿是在处理好母亲的后事来寻找我的。人生的漫长过程中的意义有时是可以在一霎间呈现出来,我没有勇气去搜索二十多年前的那夜那雷那地方。我一看那字,就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我同女儿几乎是同时站起来相拥在一起的。女儿把那本《红楼梦》也带来了,书包的好好的,丝毫没有受损。她带来的是我的命运的物证。”

    艾椿觉得郁大夫仿佛是在叙述《天方夜谭》,今夜的夜谈是真的,郁文千真万确同山村一位女人的一夜雨雷声伴奏中的交响乐。激情演绎传奇般的创造了一个全新的生命,这是发生在地球上东亚古老又文明的土地上的二十世纪里的一庄普通又不寻常的情事。

    这又是一个《彩云何日归》的版本,更为凄婉动人的版本。

    “女儿上初中毕业的时候,她爸不幸从建筑工地的架手架上坠地重伤后不久离开了世界,以后的生活就很困难了,高中第一年她妈就病了,高中二年级女儿就不得不自动休学了,她要照顾重病中的母亲。很可惜的,她是很聪明的孩子,为了母亲的病,她自学针灸,竟然无师自通,针灸手法已很老到。”

    艾椿完全相信郁文的女儿绝非庸常孩子,郁文的高智商以及他的厚积突发,山清水秀养育的女人以及她的嗷嗷待哺,雷雨之夜的隆隆声中催生出的生命,岂能是低能儿? 艾椿由此也联想到他同女弟子孕育出的生命会是高质量的,他完全坚信。只是那新生命让自己的懦弱而夭折,无能无勇者有什么资格谈论爱情?自己读了几十年的书有什么用?自己压根不如那位山村的女人。真正是读书无用呢!

    艾椿幻觉中出现了自己的私生女,她青春漂亮热情!

    艾椿此时几乎有点妒嫉郁文的如天外降临的突然而来的幸福,当然这幸福代价不菲,付出这代价的是那位善良诚朴的山村里的普通女人,她自发现怀孕后,绝对会面临诸多尴尬和选择:她如何向丈夫交待?丈夫不谅解又将如何?是谴责或理解或是感激那位不再回来的人间落难人?要不要去掉肚子里的不速之客?肚子鼓起来后又如何面对公众?结婚十多年不怀孕等于是判了生育上的死刑,突然复活了,能不引起舆论极大的关注?尤其在中国的农村。丈夫工伤死亡后,她在困境中仍然培养女儿上学。她无疑知道女儿的生父是省城一家大医院的著名大夫,她没有以女儿的名义对郁文要求什么,她生前不想去干扰她深深心仪的男人的平静的生活。一个伟大的女人哪!尘世中的女杰!

    “我一直良心不安的是山村那一夜给别人留下了太多的痛,尤其是晓蕾的母亲,他是知道我的下落的,可是在她丈夫去世后,自己又病了,为什么不来找我?她这样做,至少在客观上给我留下不可弥补的遗憾和一个心症。原来总觉得当右派,劳动改造二十年太亏,可一想到自己给一个善良的人家所制造的痛苦,觉得自己该当右派该改造受罪是理所应该的,甚至觉得受得罪还不够!”

    艾椿感到郁文的心结难解。“你不能老这么钻牛角尖,不断的自责。我从你女儿的饱满的精神活力和异常良好的发育状况来看,她是在一个有着浓郁的爱的宽松家庭里长大的。也可肯定地说,正是她给了她的纯朴的父母许多的精神慰籍和快乐。看不出因为你的女儿的降生使这个家乱象重生。你不必把自己钉在十字架上!我倒认为,上帝看到你这辈子受的苦难太多,特地送个可爱的女儿给你。你女儿的名字起得很好——拂晓时的响雷,这证明了晓蕾的生母对那夜、那雷、那人、那短暂时空的深深怀念。”

    “命运对我晚年不薄,给了我阿妹、小尹,给了我女儿,我能不能看作这是祖上积德的结果?我祖父和父亲都是个大善人。你来之前,我又增加了五个助学对象,都是贫困山区的孩子,我这是为女儿在积德,希望她这辈子生活得平安些。可这世道,女孩的生活环境的恶化愈来愈叫人忧虑!”

    回到房间,已近十点,艾椿还浸沉在郁大夫的天方夜谭的叙说中。柳留梅发来一条短信:明天上公开课《杜十娘努沉百宝箱》,夫子有何高见?夫子是柳留梅对老头子的昵称。

    显然柳留梅还在备课,估计她不到半夜不会睡倒,苦难的中学教师啊!中学教师也应该怒沉苦饭碗!这个该死的教育体制把中学教师害苦了。

    艾椿教授想到这世上古今中外的女人,对坎坷的命运的态度无非分为三类:一顺二怨三怒。顺者,逆来顺受也,这是女性中难得的美玉般的品性,他们不会去索取,像晓蕾的母亲。怨者,怨天尤人,抱怨命运 ,从不知道感恩,往往怨苦一生,是谓“怨妇”。怒者,先是自我忍受克制,但克制到极限时会总爆发,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红颜一怒,惊天地泣鬼神。可是世人中又有多少人能解读得透“百宝箱”?可这一忍一怒中闪耀的是天地间的大写的人性的光辉。艾椿随之回了一条短信:

    高贵中多假道学,卑贱中有大英雄。

    柳留梅跟着回条段信:

    高见!正愁课堂无警句,夫子雪中送炭,吻老二!

    发完15回,老汉一病百日,现在我又登上我心中的“钓鱼岛”——孤悬文学题材边缘的《今生不应有恨》。欢迎大家来魅力丰富的我们的“钓鱼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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