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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5第十五章节

    “喂!府衙重地,闲人无事莫要久留!”杜平安的马车刚在江宁府衙门口停靠,从里面走出来一位傲慢的衙役指着杜平安的鼻子一通吆喝,那倨傲的态度就像呵斥一条狗般高高在上,不可一世。

    “大人!在下是暨阳县城押差衙役,这是押差公文,请大人过目!”杜平安不想自称“小人”或是“奴才”,奸商的特质又让他给足眼前衙役的面子。果然,一口一个“大人”直叫得眼前衙役的眼睛眯成了一道缝隙,很是受用。

    “你押解的是江南学政府的前任学政司施培君?!”傲慢衙役打开押差公文后看到左下角案犯姓名时,脸色一凛,低声问道。

    “正是!”杜平安回答。

    此时施培君已经从破败的马车上下来,风度飘飘一佳男子,如果不是镣铐加身,凭着这一身的气度和满腹的锦绣学识,在这腐朽的大清朝想要什么样的生活没有。可惜,杜平安不知道,古人有“气节”这样的东西:无气节,宁勿死!

    “随我来!”衙役领着杜平安走进江宁府衙。没有直接将施培君押进死牢听候宣判,反而是来到府衙正厅旁的会客厅中。杜平安不相信自己有这么大面子,难道江宁府的知府大人礼遇施培君?!想来也不太可能,那施培君犯得可是造反叛逆诛九族的大罪。

    “你先在这里等着,移交公文和批文我自会给你!”江宁府的衙役与暨阳县城的衙役在等级上没有区别,可两者站到一起,杜平安就感觉到对方身上那股令人不舒服的优越感。

    “是的!大人!”心里不舒服,这不影响杜平安表达对眼前傲慢之人的“恭敬”,恭维却不卑微,这是一个成功商人必备的品质,对于这一点,做过三年销售的杜平安早已炉火纯青。

    “你跟我走,大人要见你!”叮嘱完杜平安,傲慢衙役便直接领着人犯施培君走了,这中间没有问过杜平安的意见,当然杜平安也不会有意见。

    人一走,偌大的会客厅只剩下杜平安一人!杜平安抬头扫了一眼会客厅,青砖琉璃铺就的屋脊很是阔气,脚下铺的是花纹繁复锦绣的地毯;两排大气的四方扶手椅是用上等黄花梨精心雕刻而成,杜平安甚至能闻到弥漫空气中淡淡木质的香味。

    见左右无人,杜平安一屁股坐到了四方椅上,还特意扭了扭屁股,感觉木质太硬,不是特别舒服。扶手的手感倒是光滑细腻,在没有油漆和砂轮的古代,能做到这样的效果,其工艺已经相当精湛。

    观察完周围的环境,杜平安开始仰头数着头顶的琉璃瓦打消时间。心中不免愤懑:连一杯水都没有,就这样干等着,要等到什么时候?!就在杜平安数到三百九十六片时,门口传来脚步声,杜平安赶忙站起身,垂首立于一旁。

    “这是批文和押解公函,原本知府大人要临堂宣判,只因今日府衙中有贵客临门,所以一切程序从简。明日你便可押解三名人犯返回祖籍听判,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傲慢衙差鼻孔朝天,颐指气使的将手里的公文交到杜平安手中。

    “大人,不知那施培君——”杜平安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心情,突然问了一句他本不该问的问题。杜平安叹息,茫茫人海中能与此人同餐同宿三天便已属缘分,知道施培君无亲人送行,杜平安愿意替他收殓尸骨,免得暴尸荒野,任由野兽啃食,也算是“朋友”认识一场的缘分。

    “不该问的别问!这是规矩!”听到杜平安询问人犯的情况,傲慢衙差眼睛一翻,脸色一沉,怒声低喝,很有一点坐在明镜高悬下“大人”的威势。

    “是!是!下差不懂规矩,还望大人见谅!”杜平安做诚惶诚恐状,连连躬身赔罪,从袖口探出手掌将十两白花花的银子隐蔽的交到傲慢衙差的手中,表情谦卑却不猥琐,这让傲慢衙差心理得到满足的同时,也不至于看轻杜平安。

    “是个识趣的!”傲慢衙差满意的掂了掂手心里沉甸甸的银子,也只有在这些下辖县底层衙役身上,他们这些人才能找到这种当官儿的滋味。

    “谢大人夸奖!”杜平安的表情适时表现出“受宠若惊”。

    “见你识相,实话跟你说,戊戌六逆贼的下场便可管中窥豹。上头对这号杀头的罪人,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虽有人说情,可惜没多大用处,顶多推迟些时日行刑!”傲慢衙役口气笃定。杜平安叹息:看来施培君死定了,而且死了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因为杜平安不可能白耗在江宁府等着收尸,他一家老小的小命还在别人手心里拽着呢!

    “自己找个地方打尖,衙门不提供住宿!”这还是见杜平安顺眼,傲慢衙差特意提醒,没有收费。说完,不再理会,便大摇大摆的直接走人了。

    打开手中的批文,竖着手书的白飞体龙飞凤舞,飘逸脱俗,能瞧得出书写此字之人在书法方面有着很深的造诣,可惜杜平安能认得出来的没几个。而折叠公函上倒是规规矩矩的小楷,洋洋洒洒写了不下千余字。杜平安没细看,匆匆一扫,大约是对通奸案的男女主犯宣监候,而一个叫辛子昭的通婚犯亦是宣监候。

    “监候?通婚?”杜平安呢喃的念了好几遍才从尘封的记忆里找到这两个字在律法中的定义。听说过斩监候,而“监候”通常是指收监后等待秋后宣判的意思,照这样看来管月楼和卢福姐姐卢巧儿的案件上报府级审理后依然没有定论。杜平安困惑,什么样的通奸罪居然一审再审,迟迟没有定案!

    置于“通婚罪”就好理解多了,满族人入关为了保持血统纯正,有一条满汉不得通婚的律法。但是这个叫辛子昭的犯的却不是“满汉通婚”,而是“良贱通婚”,违反了整个社会的公序良俗。一个“良贱通婚”居然也迟迟不宣判,可见这倒霉孩子通的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子。

    收起公函,走出气势磅礴的江宁府衙已是晌午时分,杜平安只觉得饥肠辘辘。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少了那个无事总喜欢拿猜测杜平安心思为乐的施培君跟在身后,杜平安觉得食不甘味,尽管肚子一个劲的发出“咕噜噜”的抗议声。

    随便在街口买了份独具江南特色的过桥米线,杜平安没有闲暇欣赏这江宁府的热闹与繁华,便急急忙忙向路边小商贩打听“司马巷”如何走。因为明天一早他就要押解人犯返回暨阳县听判,老父亲交代的任务必须在今天完成。

    “老人家,请问您知道司马巷怎么走?”杜平安向路边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买了一只盐水鸭,乘老人家乐呵呵用油纸打包盐水鸭的当口,杜平安乘机打听“司马巷”该如何走。

    “司马巷~~~?”老人家眯着眼睛,微仰着光秃秃的脑门开始努力回忆。大约过了一分钟,老人家恍然,“幸亏你问的是我,要是换了旁人还不一定知道这司马巷在哪里!我在这条街上卖了五十几年的盐水鸭,对这江宁府的沟沟坎坎那是一清二楚。这司马巷就是如今的天井口,原来那里还算热闹,这十几年是越来越不行了。客官,你这是要去天井口?”老人家皱着橘皮脸,似乎不建议杜平安往那个地方跑。

    “是的,老人家,您能告诉我要怎么去这天井口?”杜平安的礼貌让老头很是受用。

    “沿着这条道一直向西走,在第三个岔道口往北,你就能看到一座废弃的刑台。那天井口就在刑台的后面,到了那里你自然就知道了,天井口那片荒地只有一个村庄。”老人家描述的很详细,杜平安谢过摊主,又买了些精致小点心,便匆忙朝西走去。

    废弃的刑台上空空荡荡,除了地上那一道道深达数公分的划痕,再无其他。刑台的后面有一处破败的村落,大多是泥巴活着芦苇修葺,连一片砖瓦也找不到,可见这里人生活境遇的艰辛与困苦。

    就在杜平安站在废弃的刑台旁想象当年老父亲作为行刑人的冷酷之时,从破败的村庄里癫癫走来一个头发花白,年逾五旬,瘦弱干枯的妇人。妇人身上灰色长褂打满补丁,一手挎着一只竹编的篮子,神情凄凉的朝这边走来。对于闯入此间的陌生人,老妇人似乎没有瞧见,只是凄然的盯着那座废弃的刑台。

    老妇人踉跄着走上刑台,缓慢蹲下老迈僵硬的身躯。一边颤抖的从竹篮里拿出金色冥纸,一边喃喃自语,“儿啊,娘来看你了。这几天天气转冷,一定要多穿件衣服出门。你父亲身体不好,每逢冬季咳疾发的厉害,你要多多照顾。。。。。。”老妇人低沉沙哑的呢喃声在这萧瑟的午后显得异常的孤独与清冷。

    “。。。。。。娘过些时日就来陪你们爷俩,娘老了,老屋的房子快塌了——”老妇人皱巴巴的脸上露出令人心酸的微笑。颤抖着双手燃起金色的冥纸,跳跃的火焰映照着老妇人幸福祥和的笑容,痴痴的望着燃烧过后的灰烬随风飘散,围绕着刑台袅袅飞扬,迟迟没有散去。

    杜平安不想打扰老妇人与死去家人说些体己话,可是这破败的村子里静悄悄的毫无生机,不仅没见着人影,就连只会叫狗也没看见。只能眼巴巴瞅着老妇人将手里的冥币烧尽,才小心翼翼凑到跟前问道,语气前所未有的柔和友善,“老人家,请问您知道席暮生老先生家怎么走——”

    一开始老妇人对杜平安的问话无动于衷,似乎身陷未来一家团聚时的美好,可当杜平安口中说出“席暮生”三个字,老妇人“嚯”的站起身,一双混浊的眼睛充满怨毒之色,就这样恶狠狠的盯着杜平安。吓得杜平安心脏骤停,一股寒意从心底直冲脑门。

    “席暮生!天杀的席暮生!你砍了我丈夫儿子的脑袋,我诅咒你断子绝孙,下十八层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哈哈哈~~~,报应啊!你的报应终于来了,终于来了——”老妇人站在废弃的刑台上歇斯底里的仰天狂笑,那样子癫狂得犹如一只从地狱炎火里爬出来的厉鬼。

    杜平安哪敢再逗留,提着东西慌忙离开刑台。

    走进破败不堪的村庄,杜平安才发现这里人生活的比想象中更加艰难。这里简直就是一片难民营,家家户户穷得连片挡风遮雨的门板都没有,孩子光着屁股腚,无一例外瘦得跟柴火棍一般坐在地上玩着泥巴。老人瘫在屋檐下享受夕阳下最后一丝阳光,这里没有青壮力,也没有女人。

    有了前次的教训,杜平安不敢再随意的打听。席暮生是杜平安的外公,也是老父亲这一辈子的遗憾。由于席暮生是位行刑人,估计在这里得罪不少人,如今老迈,生活该是何等艰辛。杜平安想,不如索性将老人一并接去暨阳县,也好了成全老父亲的一片孝心。

    杜平安挨家挨户的找,老头到有两三个,可惜年纪大约都是五六十岁的样子,如果席暮生还健在,今年得有七八十岁了。沿着村庄前的小道一直往西走,直到最后一户,杜平安也没找到一个差不多大年纪的。眼看着太阳下山,杜平安心里着急:也不知道寄养在府衙的老马有没有人喂饲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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