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女频小说 > 一笑封疆

卷二 天子按剑思北方 167166陇上横吹霜色刀:雁恨

    刀光闪过,一缕黑发被武帝攥在了手中,金日磾连忙跪着上前接过,用双掌恭敬地捧住,不解道:“陛下为何要割下自己的头发?”

    刘彻抛下玄武短匕,重新绾好方才被扯得散乱的头发,眉眼间是掩饰不住的无可奈何:“李广老将军征战一生,他最疼爱的小儿子被朕的骠骑将军给杀了,朕却只能割发代罪……金日磾,听朕口谕!”

    容笑听到此处,已然明白武帝是不会处死霍去病了,不由得长松了一口气。

    转念又开始责怪自己薄情寡义,李三哥尸骨未寒,自己不去哀悼,却将全副心思放在凶手身上。

    金日磾顾不得管旁人,战战兢兢地应声长跪,垂眸凝神,只听皇帝缓缓念道:“关内侯李敢,于甘泉宫猎场为鹿所撞,不幸身亡。闻此噩耗,朕悲恸不已,特命侍中金日磾……”

    听到此处,匈奴少年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

    霍去病因私怨杀死朝中重臣,自己跑去送信,当着众位大臣的面,只将此事隐秘地报给皇帝一人知道,这种处理方式正合陛下的心意,故此才会擢升自己做了侍中。

    刘彻顿了一顿,见匈奴少年心领神会,点点头续道:“前往李府协助办理丧事,厚葬关内侯。”

    微思一霎,又开口询问:“现在李家还有何人?”

    金日磾不了解李家的情况,拿眼问询跪在身旁的容笑,后者只好接口:“启禀陛下,关内侯一死,李家已经没有成年的男丁了。孙辈李陵尚小,李敢的一双儿女也还在襁褓之中,府中可以主事的,便只有李广的幺女李雁一人。”

    武帝深深看一眼霍去病,眸底满是责怪之意,转首向侍中金日磾吩咐:“宣李雁、李陵二人入宫,朕要见见他们,你先在李府筹办丧事。”

    金日磾应了一声喏,突发疑问:“陛下,若有人见到尸身喉咙处的箭伤,臣该如何对答?”

    刘彻抚抚额头,疲惫道:“将朕的断发放入棺内,他们一见便知。”

    林中金光斜射,飞鸟啁啾不住,一片良辰美景的模样。

    有人死去,尘世万物却仍是按照固有的秩序运行着,不会为逝去的生命有些许的停顿。

    一想到这里,刘彻忽然有些惶恐,待他百年之时,世间是否也会将他遗忘得一干二净?

    咬咬牙,甩起马鞭,又抽了霍去病血淋淋的一记,口作恨声:“混小子,朕赐给你的东西是你说归还便归还的么?朕待你如亲生儿子一般,你怎么反倒不拿自己的性命当一回事?再有下次,朕定然亲手斩下你的首级来!”

    眼角余光一扫容笑,见她面色凄然绝望,与某人某日的神情极为酷似,心口随即痛得像要裂开一般,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调转坐骑,驱马入林,几个起落便跑得不见了踪影。

    容笑和金日磾对望一眼,齐齐起身,将李敢的尸身仔细地缚在马背上。

    待容笑为李敢拔出箭矢,擦干净脏污的血迹,二人翻身上马,一左一右护住尸首,缓缓向林间行去。

    行出数步,身后传来一声充满企盼的呼唤:“玄儿,你……早些回府。”

    容笑看了看无知无觉的李敢,没有应声。

    又行两步,胸口仍是隐隐作痛,实在忍不住回过头去,只见烟尘被马蹄溅起,已经隔断了身后那人的身影。

    李雁的态度,实在为容笑始料不及。

    见到至亲兄长的棺木入府,她表情平静,似乎早知会有今日。

    司马迁闻讯,急匆匆赶来,在盖棺之前见到李敢的最后一面,发现咽喉箭伤的同时,也见到了皇帝的断发,只好硬生生咽回一切疑问,表情悲愤地跪在灵堂内喃喃自语:“为鹿所撞,呵呵,为鹿所撞。”念了两遍,一拳击出,砰然砸在地面上,再抬手时,青石板间血迹斑斑,让人不忍目睹。

    这二人始终不发嚎啕之声,所以府内哭得最撕心裂肺的人,便是李敢的遗孀以及年少的李陵。

    稍后,金日磾宣了口谕,李雁、李陵遵命入宫,容笑则留下协助金日磾和司马迁料理丧事。

    夜间,姑侄二人终于回返。见容笑还在府内,李雁眼厉如刀,唇含讥诮,默然回到自己的闺房,将房门紧锁。

    容笑担心她想不开,在庭院内站着守了整整一夜,却没听见一声哭泣或悲怨。

    次日清晨,李雁换了一身崭新的孝服,精神奕奕地出现在灵堂,显然头一夜睡得极好,与李敢悲痛欲绝的遗孀相比,天差地别。前来吊唁的宾客们皆以为奇,偷偷非议李家兄妹怎的情份如此淡薄,兄长身亡,都不见胞妹面带半点忧伤。

    有未央宫的资助,李家这一次的葬礼办得很是风光,再加上李敢的幼女被陛下召至宫中抚养,长安人人皆知李家男丁虽然寥落,但蒙受的圣宠不衰,日后定会依仗孙女在东宫呼风唤雨,李陵等孙辈的锦绣前程是可以预见的,谁人还敢去轻视李家?

    如此一来,武帝刘彻也就算全了他和李广之间的君臣之谊,无须再愧疚自责了。

    容笑不是皇帝,所以她一时半会无法摆脱心灵上的包袱,始终以一个罪人的姿态逗留在李家,迎宾送客、端茶送水、清洁打扫,完全就是一副免费仆人的低姿态。

    然而,她的种种示好完全得不来李家人的半点谢意。

    李敢的遗孀很清楚她和霍去病的关系,每次见到她都是一副仇恨得要杀人的眼神;司马迁因为痛恨骠骑将军,自然也不会对她太过亲近;府内的仆人,以侍女舒儿为首,瞧见她就像瞧见了臭虫一般,当面啐一口都算好的。

    让人惊奇的是,以往最敌视她的李雁这几日突然转了性,虽然还是表情冷淡,但也肯开口同她寒暄几句了,偶尔练箭时,还会问问她的意见。容笑忽然觉得可以做李雁的箭术老师,根本就是她此刻人生的最大价值,故此有问必有答,将自己平生所学尽数传给了李雁。好在李家姑娘颇有这方面的天赋,几个月风雨不断地苦练下来,竟成了神箭手,发起连珠箭来有模有样,便是真的上了战场也不怕。

    转眼间进入九月,秋雨一层层落下,天气微寒。

    由于容笑一直不肯回霍府见人,商定好的婚期又被延误了。

    霍去病知她还未原谅自己,不敢催促,只吩咐霍光带着霍嬗常到李府外约见容笑,他自己则悄悄站在远处眺望她的身影,瞧她是不是又瘦了。

    霍嬗年纪还小,不大懂得大人间的事情,起初天天嚷着要妈妈回家。霍光因在这几年见过不少世面,成熟了不少,于是变着花样哄侄儿高兴,不叫兄长分心。渐渐的,霍嬗变得乖巧许多,只在霍李二府间跑腿传信,不再鬼哭神嚎的胡闹。

    所以,容笑对霍去病的近况知之甚详,霍去病对容笑的一言一语也打探得清楚明白,只是他时时忧心李府中人会迁怒于容笑,故此派出心腹亲兵每日查探李家众人的动向,就连奴婢间的一句玩笑话都不放过。

    随着气温一天天下降,积攒在容笑心中的火气一分分熄灭了,对霍去病父子的思念之情也不可遏制地蓬勃而出。

    不一日,她向李雁辞行,李家姑娘眼波含笑地盯了她一瞬,请她晚走一日,说要和她一起出城狩猎,顺带着比试二人箭法。

    但凡李雁所求,容笑无有不准,所以她毫不推脱,爽快地答应了。

    次日是个难得的好天,二女没带仆人,各自骑马出城来到郊外密林。

    一个时辰下来,容笑将箭射光了,满载而归,颇得几分狩猎的兴致,连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又恢复了从前爱说爱笑的模样。

    李雁战绩也是不俗,地上摊满了被她猎获的飞禽走兽,只只射中咽喉要害,箭不走空。

    容笑见了,大感欣慰,忙开口称赞李雁箭术高明,又下马去认真点数猎物的数量,以此评定谁输谁赢。

    点数完毕,李雁的猎物比容笑的少了三只,堪堪战败。

    怕伤了和气,容笑边整理猎物,边开口安慰:“雁妹,当初我刚练箭的时候,可是远不如你。假以时日,你必能超过我,成为长安城中数一数二的神箭……”

    一句话尚未讲完,倏然听到身后传来的轻微的拉弦声,心感有异,连忙回头察看,只见李雁笑容冷傲,骑在马上,弓矢半开,目光灼灼地盯住她。

    “雁妹,你这是做什么?”容笑暗暗心惊,摸不清对方打的什么主意。

    “容笑,我的猎物的确比你少了三只。不过,那不是因为射空了,而是我特意留下了三支箭,供姐姐您享用。”李雁三箭搭弓,柳眉斜挑,神情看起来得意至极,“姐姐,你没想到吧?”

    容笑咬住唇,暗自盘算:“李雁数月来的怒意无处可泄,今日便被她射上三箭又有何妨?反正自己是血妖,中上几箭不过是受些皮肉之苦罢了。”

    于是下定决心,将双腿站得稳稳的:“雁妹,你三哥临终之时,嘱托我好好照顾你和陵儿,可见你二人在他心中之重。既是如此,你想射便射吧,我不躲就是了。”

    李雁将弓矢慢慢拉开,箭头直指容笑咽喉,凄然大笑:“你还有脸提起我三哥?父兄之仇,不共戴天,你们当我一介女流,便会软弱退缩么?三哥棺木进府,在见到陛下断发的一霎,我就心知肚明,若不隐忍筹谋,我李家的血海深仇便永远都不能得报!这几个月来,我痛得锥心刺骨,却连眼泪都不敢掉一颗;被全城的人骂我不顾兄妹情谊,我却连个诉苦的地方都没有。呵,容笑,你好好记住今天这个日子,我受的苦楚,自然要千百倍的还给你!”

    容笑的负疚之情又被人挑了起来,没心思还口,只好闭上双目等“死”。

    李雁咯咯怪笑着,手中劲弓被拉成了满月,正要三箭连发,林中突然传来一人的喊叫:“玄儿快躲,她那箭上有银!”

    听见“银”字,容笑悚然一惊,下意识侧步移开身子。

    睁眼远眺,只见一人身着便服,玉冠束发,飞驰而来。

    李雁却诡笑着重新瞄准箭矢,厉声喝道:“血妖,看你还往哪里躲?”
Back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