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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过继子(一)

    第二年,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众人也终迎来了彼年的正月。

    哪怕形势再不好,张家内主母山氏也给各人多结算了两月工钱,另各做一身冬衣。

    年三十,张家自关了院门,自家人热闹着吃了顿年夜饭。

    座上的主子们,现在也仅仅剩下了张氏夫妇和张汪的婶母宁氏,二岁多的春华被抱出来给家人逗乐一番又重抱了下去。

    张汪先向婶母宁氏祝酒后,夫妇俩又共说了贺词对饮了一杯。

    这一位婶母宁氏乃是张汪伯父的妻子,伯父死后,作为寡妻却并未改嫁。过几年后,张汪的母亲因病去世后,张汪的父亲却在外任上,宁氏也无子,便照看起了年幼的侄子。

    故而说是婶母,却是与母亲的情分也不差了。

    宁氏不过五十出头,在这个时代却是一位真正的老太太了。原本物质条件贫乏的年代,人便更显老。

    一年来的奔波逃难加上后来的饥荒,老太太宁氏白头发都出来了,精神却很好。

    笑呵呵地同侄子侄媳妇饮了杯,说道,“汪儿,别忘了去你祖父那里拜年。”

    张汪马上应下了,“侄儿当然不忘。”

    山氏也在旁说道,“婶娘也别记挂着,侄媳我早给老爷备下礼单了。”

    “好好,”宁氏笑眯起眼,“汪儿媳妇就是个最周到的人了。只我这老身板,原是该随你们一同去给你祖父拜年,现在却成了个累赘了。”

    这么说并不是没有原因,近些年来,宁氏的身体是越来越不好了,腿脚不方便害了风湿病。另有的原因,或许丈夫死了,她这么个寡妇去拜公公,虽说也是晚辈,毕竟走动不如丈夫活着时方便了。

    张汪夫妇当然都知道这些原因,而且去给长辈拜年对他们来说不过是礼数,真心而言,回一次本家,大家族里错综复杂的干系,却实在不愿回这个泥潭。

    不过他们是小辈,不去便是失礼;至于婶母,一则是个寡妇,二则张汪也不希望车马劳累上她,所以这事就这么定下了。

    第二日,门下按照吩咐一早是备好了车马,夫妇俩抱着新闺女回本家拜年。

    张汪夫妇俩是真心不愿意去,只是原本有在任上做官这么个借口,现在回了故乡,难免在本地走动,打得还要是张氏本家的老招牌。

    年景不好,凑合着送礼也是比不小的费用,然而这笔开销是再不愿也不能省的。山氏自是清楚,她倒是情愿自家缩衣节食,也不能让人挑了理。

    这份礼名义上是给张汪祖父张承的,礼数不足,则会被诟病为“不孝”,在一个以“举孝廉”这种方式选拔人才的时代下,留下不孝这个名声仕途就毁了大半。

    至于女儿春华,山氏私心里却是不愿抱去的,“咱们姐儿还小,禁不得风。这次便不带了吧?”

    张汪咬咬牙,“礼都送了,人都去了。初一都做了,还差十五吗?大姐儿是咱们第一个孩子,就算是女孩也很该抱去给家祖看看。”

    的确是这个理。

    但问题是,张汪自己眼珠子似的养着的闺女,在人家眼里只不过是个丫头片子,哪里想到要特特看她了。

    更兼小女孩也没长成个天生异禀,目有重瞳,身有体香之类的,大家很不把这丫头当回事。

    直到数十年后,这个小丫头却成了张氏一族最出众为人依仗的一位夫人。

    舍不得归舍不得,张氏夫妇自己也不想淌这趟浑水,次日却起个大早,让世仆张贵赶了车,因是回本家,带的仆妇也不是山氏的乳母,换了张汪的乳母王妈抱着春华上车。

    当父母们已经心思百转了时,春华还在睡梦里甜睡呢。

    张氏本家到底是本县大户人家,张汪出门也算早,只这个点上陆续来拜年的亲戚友人,弟子一一被请了进去,门庭若市。

    本家祖宅到底比起张汪自己的门院气派得多,甫一下马车,便又本家的下人来给牵过马,又有管家亲迎了上来。

    “大少爷可算是来了。”

    迎上来的正是本家的大管家张海。

    张汪一惊,实在是想不到祖父会让本家那么有分量的一人来迎他,也不敢托大,称道:“海叔。”

    “大少爷别折煞老奴了,”张海很是恭敬地躬身,“老太爷还等着您呢,请随老奴速去。”

    当下夫妇二人分作两路,山氏自抱了孩子去内院妯娌处坐。

    汉唐之际男女大防并不甚严,但即便若此,迎客之时男女分席的习俗也渐渐在形成了。

    张家家主张承,也便是张汪的祖父,生有五子,长次子是嫡妻所生,后三子乃是庶子。

    年过花甲,老头熬死了原配老太太,熬死了大儿子二儿子,精神仍是很好。

    大儿子张坚便是宁氏的丈夫,早死后无子;二儿子张全是张汪的父亲,夫妇俩也都病故。

    照着这个逻辑,张汪的确便是张家的长孙了。

    然而老祖父的庶子们却活的好好的,庶子们的小老婆妈们也都活的好好的,如今的祖宅里张汪的三叔张宏和张茅两人争继承权争得起劲,早些年的时候,张汪无父在祖宅里长大,也颇受了这两位叔父的苦头。

    说起来还真是婶母宁氏照料了他,否则张汪战战兢兢也难以成才。

    便是这样,这一座祖宅在张汪的心中也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

    一直以来他都巴望着为官出仕离开本地,然而世道不好,一家老小逃回故地,难免要和宗族打交道。

    却说正月初一来拜年,张汪夫妇二人都是做好了心里准备,祖宅阖府上下对他们却是恭敬得很。

    老太爷张承在书房等着,上了年纪人干瘦起来,只目光炯炯如炬,竟不比年轻人差。

    张汪见了先行了拜礼,正欲问安,祖父却给他招手让他坐下。

    这样的和颜悦色哪怕在张汪的整个成长过程中都未有几次,张汪一是大惊。

    “汪儿这些年为官在任上也不回家看我这糟老头子了。”

    “哪儿的话,祖父您这么说真令孙儿惭愧了,原本事亲便该至孝,因朝堂事无能奉养,是汪的罪过。”

    老头子哈哈大笑,“你这孩子,还是以前那样的老实巴交,还当去朝廷闯闯就有了长进。”

    他愈是和蔼,张汪仍是陪着小心,“便是孙儿有再大的本事,在您面前也不敢托大。”

    老头子听了,捋捋胡子,道,“你是家中的长孙,有什么不敢摆出气派来的,这个家今后还是要靠你。”

    “祖父您……”

    张汪有些吃不准他心思,忙俯跪低头。

    老爷子一派笃定,稍虚扶了把,“起来吧,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小心了。以后要还是这个样子,何以服众呢?”

    这般的慈蔼,话语亲切,令张汪也不由动容。

    张承难得说句实话,“前些年你年纪小又没功名在,我这么多儿子孙子,生生都让我这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现在你也稳重了,不交给你难不成真传给我那些没出息的庶子?”

    张汪不知该如何回答,在如何那些庶子也是他的长辈,安静地不说话。

    早些年的时候,父亲与大伯先后去世,而叔叔们闹腾得够,这位祖父却不加干涉,那时张汪真以为他要将家传承给叔叔们。

    “你以后也该记着,无论如何这一家靠得还是嫡脉传承,切不可忘了。”

    张汪郑重应下,“孙儿领教了。”

    两人既已达成协议,张汪在家族内战战兢兢多年白得个宗孙之位,张承也是了却一桩多年心事,自然是爷俩亲和着,其乐融融。

    正说着张汪的心肝女儿,祖父张承便问道,“这是你第一个孩子,可取名了?”

    张汪一说到女儿,心里舒坦,“在家中随意取了个乳名先叫着,这次来很该抱来与您瞧瞧。”

    一般这么说,都是想让长辈给起个名字。在这年头,名字由身份高的人起是种恩惠。

    不一会儿,张汪的乳母王氏便把孩子抱了来,交给了管家张海抱给老太爷看。

    “是个伶俐孩子。”

    话虽这么说,却不见老爷子有要抱孩子的意思。

    其实张承心中看不得女孩,只不过现在正和孙子说着话,也不好全不顾了他的面子。

    但也没顺了孙子张汪的意思给这小孩取名以示看重。

    就稍稍看了眼,也不知道有没有看清楚眉眼。

    张汪心里是有些不快的,在长辈面前却一言未发,知道这是嫌弃女孩的缘故。

    “你今年可快三十了?”祖父忽然这么问。

    “是。”

    “三十,人道而立之年。视汝膝下却是未有一子。”老头总算是牵扯出了他想说的话,“你们年轻一辈的事老朽我也不想管了,但以后你是宗孙,子嗣的事却不能随你了。”

    “孙儿定当尽心。”

    又听到这老头说道,“老朽也不知道还有几天可活了,怕是看不到你生子添丁。”

    “祖父身体康健,哪说这种话?”

    “你是个孝顺孩子,”张承突然抬头,目光犀利不像一个老人,“家里要的是传承。只有传承了香火,家族才能延续。”

    说得这么严厉,直逼得张汪又只能俯首领训。

    “你五叔的长子阿淮今年有六岁了,聪明灵慧,正好过继来与你。”

    说得时间那么久,张汪也反应过来了。

    老祖父是下了好大个套让他钻。

    瞬间刚才那点儿祖辈间的脉脉深情就樯橹灰飞烟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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