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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雨夜

    瓢泼一般的大雨从未停息过半刻,瘦弱的王昌龄走出崔府时就像一只落汤鸡一样,这时他才意识到没地儿可去,因为市坊管制的长安城宵禁之后会关坊门,他连康阳坊都出不去。去妓院找步摇?他又很不愿意在落魄之时去见女人,除非那个女人是自己的亲娘,可惜娘已经过世。

    寄人篱下的悲哀就在这时体现出来了。

    就在这时,只见一架四架的大马车在暴雨中缓缓驶来,周围还有四个骑马的壮汉护右,那些骑马的人好像根本就不怕雨,从容不迫地在雨中行走。

    这都半夜了什么人还在街上乱走?王昌龄站在墙边上,默默地看着那辆马车,想等着它驶过之后再走。却不料那马车在面前突然停下,渀佛专程为站在墙角里很不起眼的瘦弱少年停下的一般。

    车厢里先伸出一把油伞来,“啵”地一声撑开,然后一个身材高大穿着皮靴、紫团花的人从车中慢慢下来,伞遮着他的脑袋,光线也很暗看不见脸。

    “喀嘣!”天地一闪,一架大马车、四个骑马大汉、一个撑着油伞的高大男子,如此场面真是诡异到了极点。

    那紫袍男子径直便走到了王昌龄的面前,将伞撑在他的头顶上说道:“王少伯?您这身子骨看起来不甚结实啊,这么淋着没事?”

    王昌龄愕然看着面前的陌生人,现在二人同撑一伞,已经看清他的相貌了,黑漆漆的一张脸,眉宇间却有英气。王昌龄道:“阁下是……”

    “河东王薛崇训,你听说过么?”薛崇训微笑着说道。

    王昌龄十分惊讶,这郡王半夜跑雨里来干嘛?但他毕竟是见过官面的人,一瞧薛崇训身上的行头和周围的马车排场,恐怕多半是假不了,再说他王昌龄一个文弱书生,没钱又没仇人,人家骗他作甚?王昌龄便镇定地抱拳道:“如雷贯耳。”

    薛崇训抬头看了一眼大雨漫天的夜空,渀佛想听雷声一样,他笑道:“如雷贯耳?哈哈,我也是啊……既然知道我是谁了,跟我走罢。”

    王昌龄愕然:“……”

    薛崇训沉吟片刻道:“在外靠朋友,咱们相识便是朋友,这大雨天的晚上,我给你找个落脚的地方也算合情合理。”

    王昌龄一寻思道:“郡王如此厚爱,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哈哈……”薛崇训爽朗一笑道,“诗人果然真性情,一点都不矫情,爽快。”说罢便带着王昌龄上了宽敞的大马车。这马车做工精良,纵然外面大雨如泼,里面却一点都不漏水,温暖干燥的感觉顿时就袭将上来。

    薛崇训又脱下身上的外袍披到了王昌龄的肩上道:“先这样,别着凉了,一会回去再换……走!”

    四架马车走起来很稳,当然是相对而言,因其没有防震系统,自然也就有些颠簸,挂在车厢边上的马灯摇曳不停。

    王昌龄的手放在刚披的团花绫罗上,很不解地看着薛崇训皱眉道:“你我素不相识,郡王何以如此?”

    “现在不就相识了?早闻王先生大名,如果你愿意投我门下,我定亏待不了你;假如人各有志,我也不会强留,你什么也不用担心。”薛崇训坦然地说道。

    “大名?”王昌龄有些纳闷的样子。薛崇训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时有些激动而失言了,这时候的王昌龄有嘛名气?

    王昌龄沉吟道:“说起来汗颜,我本是为崔公划谋而与郡王对立,如今却要受您的恩惠,真羞愧之至。”

    薛崇训道:“什么也不必说了,各为其主而已,我能理解。只怪崔日用眼光有限不识人才,不知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王昌龄道:“崔公对我以礼相待优渥有加,只怪我年轻鲁莽不知人情练达。”

    薛崇训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好像想说对你很好那么为何大半夜赶你出来?但他只是满意地点点头:“听说你出了个主意,叫他主动去殿下那里请罪?”

    “平常稀疏的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薛崇训叹道:“大音希声,看似平常啊!”

    这么一句话倒让王昌龄有些惊讶:否非这郡王品出其中的内涵来了?传言里薛大王爷那是胡作非为的主,十足的纨绔子弟……可如今亲眼见了,说了两句话,给王昌龄的印象倒和传言中完全不同。

    那事儿,给崔日用主意让他去请罪,从灵感的来源“廉颇蔺相如列传”的平常故事,到操作的简单性,确实全都平常稀疏……但其中包含的胆魄、谋略,涉及的纵深面,绝不平常!

    关系人家崔门百十口人生死性命的大事,如果失败便一堆人头落地,就算以死谢罪也不一定对得起别人。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承担责任,他敢提出主张,本身就是胆;光有胆不行,得分析出成功可能,其中干系已经涉及到国策的高度了,这时代没点眼光的人看不到那么深。

    所以要说稀疏平常,真没几个人能如此稀疏平常。

    王昌龄是个文人,听到薛崇训话里有话,理解了他的心思,自然就产生了一种亲近之感。知音嘛,难求也,正如当初伯牙子期一样。

    这时又听得薛崇训道:“儿郎不能寄人篱下啊……”

    王昌龄默然,没想到这郡王又说到他心坎上去了。这人与人之间真是奇怪,有的人你和他认识几年十几年了还是说不到一块去;有的人刚认识,话就十分投机。王昌龄深以为然,他其实有种视钱财和奢侈生活如粪土的观念,却想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属于自己的生计,这些不都和钱财那俗物有关么?

    马车在长安地面上横行无忌,什么坊门管制对他毫无作用,守门的官役就算睡被窝里了你都得给老子起来早早把坊门开着让过。没一会他们就进安邑坊了,正是薛府所在的地面。

    进入北街之后,薛崇训挑开车帘指着一处庭院道:“这宅子如何?”

    王昌龄只当闲谈,便随口道:“此地官宦大户云集,各处府邸自然都还不错。”

    “那就是它了。”薛崇训敲了敲车厢道,“去问问是哪家的产业,叫他们搬走,限时滚蛋。”

    王昌龄愕然,一语顿塞。

    薛崇训笑道:“我不把你请到府上去住,不然你不是从一个屋檐下又到另一个屋檐下了?这宅子送给你,它是属于你的地方,你想改变什么、毁灭什么、添加什么,全凭你做主,它能给你尊严。”

    王昌龄忙抱拳道:“郡王的心意我领了,但无功不受禄,我决不能接受如此馈赠。”

    “只要你到我帐下谋事,多少俸禄都值,一座宅子算什么?就当是一部分聘请之礼,你尽可坦然受之。”薛崇训很认真地说道,“当然我不强求,假如你看不起薛某人,不谑与我为伍,你就当客栈住一晚,明儿搬走便是。”

    王昌龄见他说得认真,不像开玩笑,便说道:“郡王的邀请,我尚需慎重考虑,明日我再给您答复如何?今晚就随便找个能避雨的地方住下便是,我不讲究的,也不想良家官民无辜受到牵连……郡王,我给您的第一个谏言:权柄乃天下人之柄,虽在某人某党(太平党羽)之手,但当国者不能只为某一人或某一党众谋利,而应惠及百姓众生,方是长治久安之道。”

    薛崇训笑道:“如果你的谏言有切实可行的具体策略为继,它的价值就远不止一所宅院了。你且安心,我出钱买下宅子,并不强取豪夺……俞忠,叫薛六把里面的财产往高处算,总价再多加两成,以补偿主人雨夜搬迁的损失。叫他们收拾细软,其他东西都别带了,奴婢也留下服侍王先生。”

    外面应了一声,立马办事去了,哪里还管王昌龄同意不同意。王昌龄目瞪口呆,虽然觉得不可思议,但也有一种受宠若惊的表现,人之常情而已,王昌龄也是个人不是。

    薛崇训看着他说道:“只要你有抱负有才能,便可安心谋事,其他的小事儿都不必操心。”

    王昌龄皱眉道:“末学惶恐,恐有负郡王期望。”

    薛崇训笑道:“我一听说给我下拌子的人叫王昌龄,便叫人多方了解信息,人说你平日狂傲不羁,怎地现在反倒谦虚起来了?”

    “既然郡王知道我和你过不去,还如此对待,胸怀另人敬佩。”

    薛崇训笑道:“我不是对谁都那么宽容的。”

    王昌龄仍然没有马上答应薛崇训的邀请,但薛崇训知道他是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了,时间问题……而王昌龄越是慎重,薛崇训对他越满意。要知道重视名节之士都不会轻易委身别人帐下,不过一旦收服,就是个比较靠得住的谋士。

    薛崇训正缺个出谋划策的人,虽然写诗好的人不一定手段谋略就好。历史上李白就是个例子,在皇帝身边呆过也干过军阀的幕僚,什么澄清宇内的政治抱负等牛逼吹得震天响,可从来没施展出什么有用的手法……不过这个时代识字的人占的比例都不多,有才学的人总归不会太差,而且王昌龄不久前的那个谋划已经证实他小小年纪肚子就有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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